四月初八,李瑕率两千骑兵从汝州向东南方向袭卷而过,至郏城县西面十余里,遇到一千蒙古汉军的封堵。
双方交战,互有伤亡,之后蒙古汉军败退,撤往郏城县,李瑕过城而不入,火速北上钧州。
钧州有炼铁大坊,去岁阿合马巡视河南,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使他们炼铁,半年上缴铁器五十万斤。
李瑕当日即攻入钧州,开仓放粮,将炼铁坊武器尽数发放给百姓,北上攻打新郑县。
新郑县再往东北一百五十余里便是开封,如今史天泽起河南兵马往山东平叛,各地都在转运粮草物资,李瑕兵马杀过,又是一番抢掳……
董文用率着五千骑一路追在李瑕后面,探得消息,大惊不已。
李璮之叛,让忽必烈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叛乱本身,而是这场叛乱给蒙古诸世侯造成的心思变化。
一旦让李瑕攻下开封,则河南震动,天下震动,叛军声焰大炽,董文用必是大罪,故他来不及扎营歇息,连夜率军追赶。
这一带已是开阔平原,一马平川,邙山、嵩山、箕山、外方山已被他们甩在西面。
董文用还在向东北方向追击李瑕,李瑕已转向东南方向。
四月初九,李瑕过许州,再次甩脱了董文用的追兵,之后转道向西南。
初十,李瑕连过襄城、方城、泌阳诸县,进入南阳境内,直逼唐州。
……
南阳府如今是蒙古治下。
而宋蒙的交界就在南阳南部的邓州、唐州一带。
淮河作为宋蒙的交界,从东往西,一直到桐柏山的淮河源头。
淮源与秦岭之间隔着的就是南阳盆地,豫、鄂、陕交界之处。
这个地方,南下就是襄阳,西进可以溯汉江到汉中,往西北方向走武关道可进关中……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史天泽经略河南时,请封了两个侄子史权、史枢为万户总管,命他们分别戍守唐州、邓州,一是屯田,二是不时进攻宋国重镇襄阳。
史枢是史天泽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在伐蜀时奇袭苦竹隘立下大功,可惜没多久在缙云山中了李瑕的埋伏,死掉了。
史权则是史天泽大哥史天倪的儿子,原是戍守唐州,托了李瑕的福,得以戍守唐、邓二州……
这次,李瑕的战术正是攻打唐、邓二州。
他要拖住史天泽不是因为嫌河南的蒙军不够多,而是史天泽早晚必须去山东。现在多拖一会,李璮撑得久一些,往后局面就更好一些。
而拖住史天泽,唯有攻其必救。
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们是其一,史天泽的侄子是其二。
故而,攻打史权,则史天泽必救。
另一方面,史权也是最好打的,唐、邓二州本就三面临敌,李瑕再由北面杀来,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了史权的腹背。
当然,川陕若敢把主力调到南阳,山西的蒙军也会渡过黄河攻打关中……但,洛阳的蒙军被李瑕带着兜了个圈子,如今还在李瑕后面。
相当于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将万余敌兵从整个大战场上甩脱。
这正是蒙古人的打法。
李瑕走的甚至就是当年拖雷借道伐金的路线……
董文炳猜到了李瑕的战术。
但来不及了,当董文炳坐镇于洛阳城中,猜出李瑕要攻打南阳时,李瑕已亲自领着骑兵穿过汝州。
当董文炳派出信使提醒史权时,李瑕已杀出郏城县守军的封锁。
当李瑕已抵达唐州城外,董文炳的信使才堪堪过汝州。
……
兵力方面,李瑕不仅有两千骑兵。
他出发前,已命刘金锁率两千人沿汉水而下,命杨奔领一千五百骑后出商州,由武关道而下。
三路兵马聚于唐、邓,也不过仅有五千余人,倒不是川陕没有更多兵力,而是需要留下主力防守。
且能调动多少兵力出征,更多时候是受限于粮草转运的能力。
李瑕每每喜欢用二到三千兵力的小股作战原因便是在此,辎重压力轻一点,整个战术就灵活很多。
当然,这也意味着冒险,而以小搏大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
史权是名将。
他在南阳屯兵这些年,先后与宋国襄樊一带的守将高达、吕文焕交手,互有胜负,也锤炼出了很是了得的领兵能力。
当年,史枢随蒙哥攻蜀,史权却不同,随忽必烈攻打鄂州。
这是兄弟两人命运的转折点……
这次李璮叛乱,对史权的驻地也有所影响。
李璮既然有与宋国合作的可能,史权便要防备襄樊方面的宋军攻来。
汉水、武关方面属于李瑕的兵马他也在防备……但山西方面已有攻打关中的准备,南阳这边更多的还是准备派兵逼进武关道,以配合山西的兵马。
史权还在唐州准备,忽然听说邓州被围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准备渡黄河攻关中的是刘整吧?当年招降他的刘元振叛逃了,现在,连他的家乡邓州也要失守吗?那刘整这归附还有何意义?”
史权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挥散。
“邓州还没丢。”
他迅速点齐三千兵马,出唐州,支援邓州。
唐、邓两州之间的交界是一条河,名叫白河,史权领着兵马还未到白河,忽见有探马疾奔而来。
“敌兵!敌兵……”
~~
白河畔。
四月的南阳风光极好,河边青草依依。
但仓惶的马蹄和脚步踩踏着青草。
血泼洒在泥洼之中,汇聚着,流向白河,将河水染红。
尸体倒下,至死犹瞪大了眼,带着不甘。
每一个死掉的人都很不甘。
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
奇怪的是,这一仗,蒙人在为汉人而战,汉人又在为蒙人而战。
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战。
“不许退!援军马上到了……”
已经厮杀了大半日,两支兵马陷入了最后的肉搏。
……
李瑕手中的长槊又刺穿了一个敌将的胸膛。
槊杆上沾满了血,不滑,反而粘手。
他正领着百余人追杀史权。
史权更惨,兵马已然溃散,领着亲卫逃到白河边,一回头,瞪大了眼盯着李瑕,然后,折返,杀了上来。
打仗,败了很正常。史权以往与高达、吕文焕作战,互有胜败,但却从未有这般惨烈过。
因为李瑕太疯了。
没有试探,也不是步步推进。
李瑕是从北面这个史权根本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杀出、直接插进了史权的阵中,将他的兵马分割开来。
果断,狠辣。
史权措手不及。
胜败就是这样决定的。
李瑕从出潼关开始,一直到杀入史权阵中,他都占据着主动,所以士气更盛,带着必胜的气势。
打仗,比的是将士们的心理。
当史权麾下的士卒惊诧于敌兵从天而降,就已经输了……
~~
“缴械投降!可不杀你……”
史权没有理会面前那些士卒的呼喝,犹举刀向李瑕杀过去。
“噗。”
史权又中了一刀,摔倒在地。
他自知再也无力挽回,举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李瑕策马上前,问道:“你有为蒙古殉节的理由?”
“你杀我兄弟,我绝不受辱于仇寇!”
史权大喝一声,挥刀割向自己的脖颈。
他死前其实还又自语了一句。
“我不服气……”
~~
“我就很服气。”
胡勒根笑嘻嘻说着,翻身下马,上前,亲手要去把史权的人头割下。
他一边动手,一边嘴里还喃喃哼着歌。
“我祭祀了飘扬的大纛,擂响牝牛皮幔的战鼓……随天可汗上马与敌厮杀!”
哼着哼着,胡勒根一抬头,正见李泽怡跨坐在马上淡淡看着他。
这已经不是李泽怡第一次以这种眼神看他了。
之前都在策马赶路,现在打完一仗了,胡勒根不由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观察你。”李泽怡十分直率,道:“观察你对郡王有几分忠心。”
胡勒根大为惊讶,一把将手里的人头抛给亲卫,挥着手里的刀便喊道:“你知道我跟了俊王几年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才来两年,你这个新来的!”
“但我是汉人,还姓李,你却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怎么了?比起你们这些陇西来的,临安来的,我们才是最忠心的,我们都是信徒……”
“也是。”李泽怡道:“你们这些叛徒若再回到蒙古人手里,死得最惨……”
“不是因为这个,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都闭嘴!”
李瑕策马而过,大喝道:“带上伤员,立即赶往邓州!”
他知道,董文用马上又要追上来了。
之后,还有董文炳、史天泽、刘整、杨大渊、阿合马……
史权只是个小小的开始,是打乱史天泽布署的第一步。
~~
与此同时。
荆湖北路,蕲州,时任大宋河南招抚使的夏贵终于得到了来自临安的诏令,准备誓师北上。
淮南东路,淮安,权淮东制置司事的青阳梦炎亦领了军令,北渡涟水,准备支援李璮。
淮南东路,海州,大宋海军都统赵马儿则奉命率舰队向登州、莱州一线进发,准备袭扰蒙军。
……
而在济南,蒙古宗王合必赤已率领十七路兵马集结,准备与史天泽合兵、包围李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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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这年的天下形势是一局因李璮而起的棋局,那么,在四月上旬,各个棋手终于都把棋子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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