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雨
很快自宫中传来秦鸽子的死讯。
她近身服侍完颜晟时,不慎将半碗热汤失手洒在他身上,引来了随后的灭顶之灾。
完颜晟暴怒,一把掐住她脖子,质问她是否有意为之,是否还与玉箱有阴谋,想伺机弑主。
秦鸽子吓得面无人色,惊恐地拼命摆首否认,完颜晟却不相信,连连逼问她玉箱临死之前为何竟会看着她暧昧地微笑,并朝她暗示性地颔首。秦鸽子魂飞魄散,不知如何辩解,除了摇头便只会流着泪咳嗽,间或挤出一句“奴婢不知,郎主饶命”。
完颜晟便把她狠狠抛于地上,再命人将她拖出去杖毙。
这事没让宗隽觉得意外,那日见玉箱朝秦鸽子诡异地笑,便知这侍女难逃厄运。完颜晟本就喜怒无常,再经身侧宠妃谋逆一事疑心更甚,杯弓蛇影之下宁可错杀,也必不会允许宫人再带给他一丝一毫潜在的威胁,何况一个南朝侍女的生命在他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玉箱遭秦鸽子出卖而死,却以轻巧一笑杀她于无形,给了这变节的侍女最严厉的惩罚,但此事亦引起了随之而来的更大的杀戮。
完颜晟下令,凡服侍过玉箱的宫人一律赐死,并严查与玉箱接触的南朝女子,若是频繁往来的,即便不是宋宗室之女亦不可活,洗衣院中人,与玉箱、曲韵儿、秦鸽子三人沾亲带故的都要查出一并处死。
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完颜晟也欲命人诛杀,不想谏议大夫韩昉挺身而出,力劝完颜晟收回成命。
韩昉认识赵孝骞,以前在燕京时与他略有来往,对他人品学识气节一向颇欣赏,故此刻愿为他说情,向完颜晟谏道:“赵孝骞虽是赵妃之父,却素来不喜这女儿,当年迁韩州时更在人前与赵妃割袍断义,从此绝了父女之情,两年来与赵妃无任何联系。他当初既未享赵妃之荣,今日郎主亦不应以赵妃之罪累及于他。”
重臣完颜希尹亦觉孝骞不可杀,道:“赵孝骞在宋宗室中颇有威望,极受人尊重,在韩州带领宋俘埋头种地,至今未有任何差池。南朝宫眷已杀了不少,若此时再诛赵孝骞,恐会激起宋金两国宋人强烈不满,一则不利驾驭管制大金国内宋俘,再则大金将立刘豫为帝统治中原汉人,本就要多引宋文臣武将入朝治国,亦不应横生枝节,杀宋宗室令宋臣有他想。”
完颜晟便问宗翰意见:“依国相看,这赵孝骞应不应杀?”
宗翰呵呵一笑,道:“这几年来赵孝骞寸步不离赵佶左右,赵佶能活到现在倒是多因有他精心照顾侍奉,若他死了,只怕赵佶也活不了多久。赵佶还是活着好啊,好歹对南朝有个威慑,将来不废一兵一卒也能让赵构乖乖地奉上银子国土,如今四太子千军万马打下的江山,或许还没他一人可换的多呢。”
完颜晟知他言下之意是说,宗弼如今与宋作战并不占多少优势,赵佶等人是将来可通过和议获利的资本,现下这情形,还是不杀赵孝骞为好,便也犹豫,沉吟不语。
完颜希尹见状再道:“这赵孝骞也不难处治,郎主下令让他随赵佶赵桓一起迁往五国城囚禁,严加看管便是了,就算他有何异心也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韩昉闻言叹道:“这点郎主甚至不须下令,臣敢肯定,只要他得知昏德公将往五国城,便是拼死也会要求随行。”
宗隽一直默然旁观,听了韩昉这话忽然想到,当日玉箱如此强烈地欲阻止完颜晟将宋二帝迁往五国城,除了固有的忠君爱国心外,必也是因料到她父亲会要求随行,从而将彻底失去自由在苦寒之地渡余生,所以她才决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地在此时行巫,想控制郎主,将二帝及父亲留下。
想起宋宗室迁韩州那日,玉箱在父亲裂袍后扑倒在烟尘中恸哭的情景,宗隽略微有些感慨,玉箱这样有心机的女子他并不喜欢,但她对父亲的真情却也会令他多少有所动容。她如此聪慧,那日去送行,致使孝骞与她割袍断义应该是她料到的结果,或许,她根本就是希望让父亲当众与自己断绝父女关系,以免日后自己出事会连累他?
玉箱临终时那凄艳的容颜又浮现于心,映着弥漫纯红的血色,她唇际的微笑绝美至奇异,她身上有淡淡光华,还如初见那日,黑木旁绽放的丹芝……宗隽忽地有些不安,暗暗深吸一气,摒去脑中关于她的景象。
在几位重臣进谏下,完颜晟终于放过了孝骞,但洗衣院的女子仍在劫难逃,一个个被反复严查,若有证据表明她们与赵妃三人有关便要被拘入宫中杖杀。涉及的数十名女子眼见大祸临头,竟横下心,趁大批禁军尚未赶到之前,于深夜以绳索勒毙看守她们的几名金兵,夺过马匹车辆逃走。想是亦自知终究逃不出金国,便直奔韩州而去,欲在被抓回诛杀之前先见见在韩州的亲人。
完颜晟得讯后当即决定遣人领兵前去捉拿诛杀她们,而这任务,他指定由宗隽来完成。
捉几名南朝女人不是什么大事,原本犯不着命宗室皇子来做,但宗隽明白是自己上次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完颜晟的疑心,便特意要他去杀这些女子,当下一口答应,未有半点犹豫。
他请母亲派几位宫人入他府中守护柔福,若完颜晟欲趁机杀柔福还请母亲极力保全,然后回府略为收拾,穿好戎装便上马起行。
柔福见他来去匆匆,且披甲带兵,神色凝重,忍不住跑来拉住他的马,问:“你要去哪里?干什么?”
宗隽朝她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曷苏馆那边的旧部出了点乱子,要我去管管。只是小事,我去几天就回。”
柔福疑惑地蹙眉凝视他,一时不放手,宗隽继续保持笑容,轻轻握住她手拉开,把缰绳收回,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他沿途陆续抓到逃跑的女子,在韩州城边捕住了最后几名,然后将她们全部拘往韩州府治中,麾下将领让她们一行行列于院内,再请示宗隽如何处治。宗隽一瞥身后弓箭手,弓箭手会意,当即上前曲膝引弓对准诸女。宗隽一挥手,簇簇箭矢直飞过去,那些女子便如疾风掠过的麦苗,在惨叫声中层层倒地。
一轮射过,院内女子已死大半,只略剩几个还站着,在不住地悲呼哭泣。此时第二批弓箭手已准备好,只待宗隽下令。
见金兵再亮弓箭,那几名活着的女子又是一阵惊呼尖叫,其中有一声音与众不同,脆弱而细柔,很稚嫩,但颇悦耳,宗隽听来竟觉有几分熟悉。
朝声源处望去,见一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掩面而泣,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瘦小而柔弱,瑟瑟地缩着身子倚着墙缓缓坐下,再抬头,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下的双眸闪着惊惧的光。
顷刻心一凛,宗隽睁大了眼睛。
2.金儿
面黄肌瘦的状态不掩丽质天生的容颜,这小姑娘姣好可人,竟与柔福颇有几分相似,眉眼间。
宗隽示意随从引她过来。随从领命过去拉她,她当即吓得尖叫着向后缩不肯走,待被人拖到宗隽面前,她便伏在宗隽足下连连磕头,惊乱地不住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没有想逃,是那些姐姐拉我走的……我到洗衣院没几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
宗隽负手站着,头也未低,只垂着眼漠然看她鬓边的散发随着她叩头的动作一次次拂过他的靴尖。等她语无伦次的解释暂告一段落,才开口问她:“你也是南朝的帝姬吧?”
她点点头,轻声答:“我是贤福帝姬……”又像是忽地想起这样说不妥,急急地改口补充道:“奴婢叫赵金儿,是昏德公的女儿。”
贤福?金儿?宗隽十分讶异,他记得柔福的这个同母幼妹早死在刘家寺的火屋中了……在再次下令放箭之前,宗隽牵起了贤福的手,将她带离这血色狼藉的天地。
问及她此前的经历,她难堪又迟疑,在宗隽温和目光的鼓励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
天会五年,她随其余南朝宫眷一起被押送到刘家寺,此后即被国相宗翰的二弟泽利看中。泽利知自己地位不及宗室重臣,定然无法从郎主那里索要帝姬,便设下一计,硬说生寒疹的贤福患的是痘疮,把她隔离在茅草屋,随即深夜偷偷劫她出来,交予心腹先行送到京城家中,再找了个身形跟贤福相似的小宫女锁入草屋,并放火焚烧,造成贤福已死的假象,不令外人生疑。
泽利回京后贤福沦为其姬妾,泽利平日外出时便将她锁在家中后院,而他家大妇亦是个不容人的,看贤福颇不顺眼,每每任意凌辱打骂,前两年因顾忌泽利,行事尚还不敢太过,而如今见泽利渐渐厌倦了贤福,很少再搭理她,便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半月前泽利因公出京,他夫人便寻了个借口把贤福毒打一顿,再让家奴将她送入了洗衣院。不想未过多久即遇上玉箱之事,洗衣院被牵连的女子起事逃跑,也拉上了她,其实她确也不清楚此事原由内情,但听凡与赵妃沾亲带故的都要被诛,便也着了慌,无措之下也随众女子逃往韩州,若非宗隽看出她容貌与柔福相似,必也死于乱箭下了。
“八太子……还会杀我么?”最后,她试探着偷眼看宗隽,怯怯地问。
宗隽朝她笑笑,说:“如果我要杀你,刚才就不会领你出来。”
“可是……”她仍不放心,“若郎主要杀我……”
宗隽略摆了摆首,看稳她:“我既做了决定,便自有法子担当。”
贤福如释重负,伸手拭拭额上的汗,浅笑带梨窝,那笑容纯净而明朗,但衣袖滑至半肘间,宗隽在她因此露出的手腕上看见几块青紫的伤处,再沿着她的脸庞看下去,发现她右耳下脖上有一道结了血痂的鞭痕。
意识到宗隽在看她伤痕,贤福顿时变得局促不安,牵袖引领尽量遮挡,然后深深垂首静默地侍立。
宗隽本欲领兵回京,却又接到完颜晟的命令,说经此一变,恐韩州宋宗室亦生作乱之心,宗隽务必再留于韩州数日,严密监视此间宋人,如有异动一并诛之。
宗隽接旨,暂驻韩州,贤福亦随他留下,每日侍奉在他身旁,主动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唯恐有一丝怠慢。
那些伤痕,不仅留于她身上,更烙在了她心间。宗隽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足以令她惊怕,仓皇地抬头,像是想看他,却又不敢直视他双目,微蹙着淡淡的烟眉,目光便飘浮,一脉可怜兮兮的模样。感觉到他注视的眼光时,就匆忙跑来跪下,颤声问他有何吩咐,若他说没事,她便又乖乖地退回去,在角落站着,低首发呆。
有次他唤了她一声“金儿”,她即现出无比惊异的神情,不敢确定地问:“八太子是在唤奴婢么?”
“对。”宗隽道,“我记得这是你的名字。难道我记错了?”
“没有,没错。”她急忙应道,“是奴婢不习惯……以前的主人从来不叫奴婢的名字。”
宗隽倒有些好奇了:“不叫你的名字,那叫什么?”
她面红过耳,甚是艰难地勉强答:“他们叫我贱……贱……”
“不必说了。”宗隽了然地打断她,“我以后都会叫你金儿,听到我唤,你便要及时答应。”
“是!”她喜悦地答,感激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掩下喜色,恢复了低眉顺目的常态。
这小小的变化令宗隽觉得兴味索然。他其实很喜欢看她笑,那是她最接近她姐姐瑗瑗的神情,而当她以婢女姿态恭谨候命时,她与瑗瑗相似之处,也唯在眉眼间了。
那日夜里,贤福服侍宗隽更衣,收拾叠放他换下的衣服,动作轻柔,面带微笑的脸在烛影浮光下显得分外鲜妍。待宗隽坐定在床沿,她轻轻为他放下帐幕,然后徐徐退至门边,却未说告退的话,只静待他吩咐。
淡淡看她须臾后,宗隽向她伸出手。她似不感意外,轻盈地走回,在他身侧跪下,将纤细的双腕搁在他膝上,螓首悄然枕于其间。
宗隽抚了抚她柔顺如丝的乌发,她安宁地阖上眼,神色恬淡静和,温婉得像一只终于找到一处细暖裀褥的受冻的猫。
3.冷焰
此后两日宗隽频往宋宗室驻地巡视。那些赵氏男子得知宫眷变故后虽难免悲伤却也无能为力,在宗隽重兵看守下只得强忍哀痛继续锄禾,一时倒也没再生出什么事端。
一天傍晚宗隽巡视后回府治,才进到厅中便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传来,俄顷那马长嘶止步,马上之人策身落地,立即便往府中冲来。
守门卫士横刀喝止,那人开口怒斥:“闪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宗隽举目一望,当即微笑:“瑗瑗。”
柔福拨开卫士之手直直闯入,一身衣裳薄染尘灰,跑得急了,头上风帽因风坠下,露出微显凌乱的头发,鬓边还沾有几点碎叶飞絮,想是马不停蹄地连夜赶来,肤色暗哑无华,人颇憔悴而疲惫。
然而还是目光灼灼,胸口微微起伏,她紧抿着唇,似在压抑心中怒气。
“你怎么来了?”宗隽牵她的手,想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她冷冷地将手抽出,亦不移半步,盯着他问:“洗衣院的姐妹们呢?”
宗隽一时未答。柔福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目中泛着泪光,她又问:“串珠呢?”
那是宁福被卖到西夏前提前为柔福写的信,宗隽按宁福的嘱咐每年给柔福一封,剩下那些一直藏在书房隐蔽处。
“我在你书房找到这些信。在这些信上,串珠都以现在的语气说着将来的事。她为什么要提前写好以后很多年向我报平安的信?她到底去哪里了?现在在哪里?”柔福扬着这叠信笺,眼泪直掉了下来。
宗隽吸了口气,决定告诉她实情:“宗磐拿她跟夏国人换马,她现在应该在夏国。”
“换马?”手中信笺散落一地,她流着泪质问:“你为什么把她送给宗磐?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要骗我?”
宗隽侧首避开她咄咄逼人的怒视,暂时找不到可以平复她悲愤的合理解释。
此时又有一名女子紧随柔福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见宗隽便跪倒行礼,大概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语气甚踟躇:“八太子,小夫人……小夫人……”
那是柔福的侍女瑞哥。宗隽瞥她一眼,问:“谁告诉小夫人我在这里?”
瑞哥看看柔福,低首轻声道:“小夫人在书房翻找想看的书时发现那些信,立即哭着跑出来,说要去找八太子,然后,是宫里来的那几位姐姐说漏了嘴……”
“她们还以为我知道你来韩州追捕洗衣院女子的事,认定我哭也是因为此事,”柔福自己接口说:“说你情非得已皇命难违,劝我想开些,不要因此与你失和。”
宗隽呵呵一笑,转身看门外天色,道:“所以你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柔福定了定神,拭净脸上泪水,再走至他面前,继续追问起初的问题:“洗衣院的姐妹们呢?她们现在在哪里?”
宗隽微微仰首,天边血色霞光映入他双眸:“不错,皇命难违。”
这寥寥数字给了柔福预想到的答案,她却仍陡然一惊,半垂双目徐徐退后两步,久久默然。再看他时,她摇了摇头,目光冰冷而犀利:“不,害我族人的事,没人逼你,你也会做。”
宗隽扬眉看她,心下有些诧异,不知她如何得出此结论。
“我刚出门就遇见打扮成乞丐守在府门路边的曲韵儿,”她说,“她在那里躲着等我,一见我便问玉箱如今怎样,我告诉她实情,她当即失声痛哭。然后,她对我说,有一件事她想不明白:她那人脑符水完全是按她表姑当年的方子做,何以郎主服了不见效?不见效也就罢了,若非他腹泻得厉害也不至于引起那样的警惕,给玉箱招来如此大祸。那人脑虽是生的,可金人一向茹毛饮血惯了,吃生肉都没事,吃一点生脑也断不会腹泻数日都不好……”
“宗隽,”她难得地唤他,眼底却满蕴深重的疑惑,“你给她的是人脑么?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宗隽一哂:“那丫头说这些不过是意在挑拨离间你我,你何必如此当真,平白地来兴师问罪。”
“离间你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那时她悲伤得命都不想要了,还会惦记着去诬陷人么?”柔福一拭再度漫出的泪,声音有些呜咽,“她说这些只是想提醒我提防你,让我明白你也未必比别的金人好。说完,她便撞壁殉主了。”
略顿了顿,她压下哀戚情绪,寻回冰冷的语调问宗隽:“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你当初给她们的是什么?”
宗隽默思片刻,忽然一颔首,似笑非笑地说:“好,我告诉你。当初我给她们的……是猪脑。”
柔福一怔,逐渐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不尽于此吧?你还在其中加了泻药。”
宗隽未出言承认,但唇际笑意隐隐加深。
“你,还瞒着我做了什么?”柔福恻然再问,“想必郎主追究此事,召秦鸽子来问也是出自你的授意?”
宗隽仍未置一词。柔福一把抓住他双臂,冰凉的指尖隔着衣服掐入他肌肤:“你先骗取了玉箱的信任,又如此陷害她,杀她的人,原来是你。”
宗隽伸臂按下她的手,道:“我是金人,我不可能随赵妃做出叛国的事。若换了你,你会容许一个外族之女隐于你父兄身后图谋不轨么?”
“你岂会与我一样?”柔福冷笑,“对你来说,叛国又如何?你爱的不是如今的国,忠的亦不会是如今的君。一个整日读《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的人不会甘心蛰居在王府里过一辈子,你想必早有了窃国之计,而玉箱是否是你目中潜在的对手,一旦有了机会便先除去,以免她日后阻你前程?呵,不错,你也会怕她!”
宗隽笑笑:“有些事我不跟你说,就是为了不让你自寻烦恼。你想得这么多,于人于己有何益处?很多时候,还是糊涂一点好。来,进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让你见一个想见的人。”
他伸手想拉她,她却恨恨地躲过,怒道:“别再碰我,我以后决不再与你共处!”
“姐姐!”一声欢快呼声忽地响起,闻声而来的贤福从内室跑出,欣喜地奔至柔福面前,连声唤:“瑗瑗姐姐……”
柔福大为惊异,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半天,才又哭又笑地搂住她:“金儿,姐姐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当初怎么活过来的?过得好么?怎的这般瘦了……呀!你身上有伤!”
贤福一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微笑着连声说:“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八太子待我很好……”
“他?”柔福蹙眉问,“是他找到你的?”
“是呀。”贤福看看宗隽,脸颊绯红,“是他把我救了……以后我可以跟姐姐一起……嗯,在一起了……”
见她神情忸怩,语意暧昧,柔福便有几分疑惑,转头询问地看宗隽。宗隽亦未解释,而是回首吩咐瑞哥:“见过小小夫人。”
瑞哥愣了愣,但迅速会意,上前向贤福请安。柔福却呆立半晌才缓过神,像是怕听错般轻轻重复问他:“小小夫人?”
宗隽点头,淡然说:“我纳了她。”
有一簇类似焰火的光在她眸中轰然绽裂,又于顷刻间静寂湮灭消散无踪。她垂下头,再次抬起时那双清亮妙目已被泪水灼伤:“她……才刚满十四岁。”
4.深红
“那又怎样?”宗隽说,并不回避柔福盈泪的眼眸:“我甚至不是第一个纳她的人,也早跟你说过,你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
怒极,柔福扬手朝他脸上挥去。音高的“啪”,骤然响起,心碎的声音在其下悄然隐匿,柔福收回掴他的手,倔强地仰首侧目视他。宗隽的颊上留下异样的红色,有如烫伤的痕迹。
他的目中有惊诧的意味,融有一丝愠色,然而又迅速缓和,仍以适才的姿势稳立原地,只是沉默。
倒是贤福冲了来,拉住柔福的手,挡于她与宗隽中间,惊道:“姐姐你干什么?休要对八太子无礼。”
柔福转目看贤福,引袖抹泪,竭力使自己平和些许,再对妹妹柔声说:“金儿,有姐姐在,必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姐姐多虑了。”贤福忽然微微笑,“八太子是金国少有的好人,他没有伤我,也不会伤我。姐姐这么早便入他府,真是好运气。而今金儿能遇上他,亦是万幸。日后我们姐妹可以长伴他身侧,像娥皇女英……”
“娥皇?女英?”柔福不由瞠目,一时无言以对。
贤福点点头,许是自觉说得过于直接,小脸不免又红了红,压低了声音:“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柔福忿然反握住贤福双手,恳切地说:“你不能留在他身边。这里是韩州,爹爹和哥哥们都在这里,我送你去找楷哥哥好不好?留在他和爹爹身边,虽然要种莳自给,日子过得会清苦些,但总好过给金人为奴为婢……”
贤福微蹙着眉头,愕然问:“姐姐不愿意我留在八太子身边?”
“你……”柔福眼波朝宗隽一横,“你想留在他身边?你当他是好人?你才认识他几天?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叹叹气,轻抚贤福的肩,说,“听姐姐的话,去找楷哥哥,而今也只有哥哥可以相信了……”
贤福却轻轻挣脱开来,泯了笑意,噙泪垂首,说:“姐姐何苦跟我说这些?金儿虽小,姐姐的心思却还是能明白的。姐姐若不喜金儿留在八太子身边,不妨直说,金儿自会回洗衣院,无论如何,总不碍姐姐眼就是了。”
怒意隐去,面色渐白,心便凉了。柔福的手颓然垂下,清苦一笑:“我的心思,你真能明白么?我亦不求你明白,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是知道的,若尚能记着一个‘好’字,我便心满意足了。如今你说出这番话,让人好不寒心。”
贤福泫然道:“如果金儿说错了什么,请姐姐原谅。但姐姐若真对我好,怎不肯听我自己的意见?姐姐这几年在八太子府中想必过得不差,身受八太子百般宠爱,以至可放任性情,对八太子动手打骂,这于金儿是不敢想的。姐姐能想象得出府中大妇侮辱欺凌金儿的手段么?姐姐连鞭笞的滋味也未尝过吧?金儿虽服侍八太子无几日,可他对我非但不打骂还处处多有关照,何况金儿的命都是他救的,与以前主人相比,差异如天渊,在金儿心里,他当然是好人。姐姐不知惜福也就吧了,为何连金儿栖于他翼下也容不得?”
柔福摆首,道:“现在我说什么你必也听不进了,可只要我在,便不会给他伤害你的机会。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楷哥哥。”
“我不去。”贤福决然退后远离她,垂泪的目中闪出一道犀利的光,“留在八太子身边是受他伤害么?去楷哥哥那里就安全了?那姐姐自己为何不去,却巴巴地想赶我走!”
听了这话,宗隽不禁“嗤”地笑出声。柔福转头看看他,双颊与身上素衣一般苍白。她呆呆站着,胸口急促起伏,像是一时间难以喘过气,迫得她最后以手去抚。
“扶小夫人入室休息。”宗隽向瑞哥命道。
瑞哥眼睛微红,答应了一声,过来相扶,却被柔福一把推开。随即她急促地朝外跑去,目光失神,神情迷乱。
宗隽暗暗一惊,追至门边,但见她已扬身上了先前所乘的马,拔出匕首斩断系马之绳,再一挥鞭,策马冲出院外。
见她在如此状态下乘马狂奔,宗隽自是不放心,当即也上了自己的马,一路追她。
她无目的地策马而行,未知要去何方,泪水迷了眼,根本不辨方向,只一味失控地不住鞭马,欲以加速的奔腾来逃离此间的天色。
宗隽逐渐靠近她,终于到了与她并驾齐驱的位置,再伸出一臂,想将她揽过来。
柔福咬唇睁目,目红若泣血,右手一扬,侧身用尽全力向他挥出一鞭。
宗隽下意识地仰身以避,手便缩回,身下的马亦随之移开半步。而柔福用力过猛,一鞭打空,身体顿失平衡,朝着左侧直直地扑倒落马。
那马受惊,扬着四蹄如风奔远,而柔福跌于沙土之上,微呼一声,双手按住腹部,侧躺的身体痛苦地徐徐曲缩。
宗隽亦大惊失色,立即下马搂起她。她闭着眼睛,狠狠咬着唇,阻止被痛苦迫出的呻吟声自喉中溢出。
“瑗瑗!”宗隽把她紧搂于怀中,感觉到她脆弱身躯的轻轻颤抖。
他想抱她上马,手掠过她身下,不想竟发现她裙上有异样的触感。
潮湿的温热。
他的心跳陡然丧失了一贯的节奏,怔了怔,才试着去看那温热的触感在手中印下的色彩。
红。
5.药倾
“八太子不知道么?小夫人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但如今……胎气已散了。”请来的医官精心救治良久后,终于向宗隽宣布如此结果。
宗隽一阵缄默,再挥手,让那人走开,转首看柔福。她此刻仅着一层单衣躺在床上,衣色素白,最后一丝血色自唇上隐去,青丝无力地自枕上倾下,神情冰凉如霜,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若一片即将化去的春雪。
他走近,立于她身边,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她缓缓抬目,一见他眸中即射出深寒的光。“我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她盯着他切齿说,“我宁死也不生有金贼血统的孩子!”
“你何苦如此倔强。”宗隽在她身边坐下,恻然笑笑,想抚抚她的脸,“如今眼泪比无谓的怄气对你更为有益。”
她一惊而起,拼命朝里缩不让宗隽靠近,怒道:“离我远点!我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从知道有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怎么阻止他的出生……我讨厌他……现在好了,没了,没了,多好……”她忽然有些失神,但立即又睁目冷笑道,“告诉你,我是故意从马上跌下来的……”
“你……”宗隽当即捉住她一臂,惊问,“你是故意的?”
“对,我是故意的!”她用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力量挣扎着说,“我不要这个你强加给我的孩子,所以我故意摔下来……我杀了他……我从没想过要生下他……”
宗隽蹙眉凝视她,手指狠狠地深陷入她臂下肌肤,她似浑然不觉此处疼痛,继续笑,继续喃喃地重复刚才的话,然而脸上笑容逐渐扭曲,她眼底的悲伤沉重得令她不堪负荷,两滴泪难以抑制地坠落。
原来是她的骄傲与怨恨促生的谎言。心下颓然长叹,宗隽松了手,柔福一下跌伏在床角,将头深埋于被中,硬压住自心涌出的悲声,但双肩却仍无可掩饰地不住颤抖。
宗隽抛下她大步流星地朝外走,那急促的推门将候在门外的贤福吓得失色,先接连退后几步,再惶惶地唤:“八太子……”
宗隽正眼也不曾看她,目不斜视地走,只掷给迎面端着汤药过来的瑞哥一句:“好生伺候小夫人。”
瑞哥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地端药入内。贤福悄然跟她走,待瑞哥转身示意门边侍从关门时才含泪急急问道:“瑗瑗姐姐怎样了?我可以进去看她么?”
瑞哥回头看看犹在悲泣的柔福,叹了叹气,对贤福说:“小小夫人,你若还顾念你姐姐,此刻就不要再跟她说什么了。”
然后略略退后,命人轻轻关上了门。贤福呆立良久,才黯然抹泪离开。
那药柔福并不曾喝,连瑞哥熬的粥也难以咽下,一直到深夜仍是滴水未进,而体内的血仍在陆续地流。瑞哥每次掀开被子都会看见触目惊心的痕迹,终于不堪忍受,哭着去敲宗隽的门,将此情告之。
宗隽立即起身去看,却见几碗汤药和粥食搁在她床前,凉的热的都有,却都未曾动过。侍女不断地换她身下加铺的薄褥,一片片地抽出,她的生命也似分附于那片片殷红的色彩中,即将流失殆尽,她恹恹地躺着,没有再哭,眼睛半睁,却空洞无神。
“喝药。”他在她身边命令,平淡的语气,不生硬,但也没有乞求的味道。
她侧首向里,毫不理睬他的话。
“唯有如此,才能救她。”宗隽便立于柔福床前,垂目看她,“我以为你会明白。”
“救她?”柔福不由冷笑,“纳她便是救她?她甚至比我当初……还小,我看不出你跟以前折磨她的金人有什么区别。”
“那你要我如何待她?”宗隽反问,“把她接到府中仍当帝姬供着?还是把她当小姨、当妹妹,日后寻个好人家嫁出去?”柔福暂未说话,宗隽又道,“纳她,是最好的做法。她是郎主指定要杀的罪女,我若要放她,便需要一个能向人解释的理由。除了看中她的美色,我再无让她活下去的借口,而这也是能让我的族人接受的唯一借口……”
“不,这只是你自己的借口。”柔福决然打断他,说,“你看出她是我妹妹,有与我相似的容貌和与我相异的性情,这让你觉得很有趣,你想收集她、把玩她,就像当初对我一样。我与金儿之于你,有如书画古玩之于我父亲,你们惯于寻求收集,品玩细赏,多多益善,永无餍足。纳她是为了救她,是为了哄我还是骗你自己?你应该并不屑为你的好色找任何借口才对,你还有骗我的必要么?从你送出串珠,加害玉箱之时起,你就该猜到我会如何恨你,也不应在乎多这一桩。只是至此,我更看透了你。”
宗隽一牵唇角,道:“是,我本不屑与你解释。杀人又怎样?好色又如何?你并无资格要求我不杀你的族人,不纳别的姬妾。你常常向别人提出过高要求,而人无意做到,所以你注定失望。你希望把握的东西,总是超出你力所能及的范围,竭力去争,不如安分度日,你何时才会明白?”
柔福摇摇头,只回了他一句:“总有一些东西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言罢阖目,紧闭双唇,似决意不再对包括他在内的俗世红尘给予一顾。
她分明是指自己的生死:但求一死,你能奈何。
奄奄一息,却依然保持着如此冷硬态度,看得宗隽不觉怒起,一把拉起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拾起药碗硬送到她嘴边:“你又错了,若非我允许,死也不是你所能决定的。”
柔福挣扎,然终究敌不过他。他捏紧她下颔迫她张嘴,将药倾入,却被她迅速吐出,一面摆首躲避,一面双手使劲朝他乱抵乱打。
碗中药左右摇晃,几欲荡出,宗隽索性扬首一饮含于口中,将碗一摔,便搂紧柔福低头寻她唇,欲将药汤送入她口中。岂料甫触到她唇,她被怒火激得浑身发颤的身躯便当即一震,胸下有气急涌,一口清水喷出,湿了他胸前衣襟。
“污秽!”他听见她恨恨地说,他看见她再次阖目前透出的恨意,冷寒彻骨,探不见半点宽恕的可能。
6.饮鸩
房中的女子归于沉寂,倦怠地躺着,他在她脸上看见一种爱恨之外的情绪,从未有女人对他呈出的情绪,极端的厌恶。他一时竟然无措,感觉到胸前的潮湿,有一丝凉意由此沉淀到心里。终于他离开,院内月色如霜拂面,仿佛冰凉。
柔福一直未能进食,瑞哥等人强喂她亦不可,就算勉强送入她嘴中,她也会立即尽数呕出,人便越发虚弱,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显是已无求生的欲望。
宗隽无计可施,只命瑞哥好好照料她,自己不再踏入她房内半步。她那一口清水终于扑熄了他脸上向她呈出的不灭笑容,心情与随后的阴天一般灰暗,他居然也会锁眉不展。
这日傍晚,贴身服侍了他母亲纥石烈氏几十年的老宫人什谷驰快马赶来,带给他一个消息:完颜晟得知了宗隽私放贤福帝姬的事,勃然大怒。
宗隽倒不惊慌,说:“我回京后自会向郎主解释。”
什谷摇头说:“此番郎主震怒非同寻常。八太子不会不知,上回八太子极力保护柔福帝姬已使郎主心存芥蒂,将这次任务交予八太子便意在试探,不想八太子竟又救下一位南朝帝姬。娘娘命我带一句话给八太子,我如今说出,一字不改,如有冒犯还请八太子恕罪:‘你有何能耐可屡拂郎主意又全身而退?’”
宗隽道:“我既决定留下她,便会承担由此导致的后果。”
什谷叹叹气:“娘娘还说了一句话:‘为女色而损大局,是为不智,何况,并不是任何女子都值得人舍命相救的。’”
宗隽凝神细思,忽了然一笑:“母亲命你老人家日夜兼程地赶来,不会只是要你传几句话吧?”
什谷亦微笑,转首朝门外吩咐道:“进来。”
一名侍女恭谨地举着一托盘入内,盘中置有一壶酒。
什谷亲手把酒接过,搁在宗隽身边的桌上,再垂首说:“娘娘说,若无柔福之事,贤福可留;若无贤福之事,柔福可留。但若八太子想二美兼收,便是无谓冒险。娘娘对八太子当众为柔福帝姬冲撞郎主之事已颇感失望,如今不想再看八太子犯同样的错误。八太子若不想招祸,两位帝姬便只可留一位,这酒让谁饮下,由八太子决定。”
宗隽揭开酒壶盖朝内看了看,但见酒液清澄,无一丝杂质,其味幽幽蔓延融入空气,诡异地香。将酒壶略略推开,避开那冶艳的香味,宗隽问:“必须如此?”
什谷颔首道:“娘娘教八太子做的事,哪件错过?”
然后行礼告辞,说未便久留,要立即回宫复命。宗隽送她出去,回房凝视那酒片刻后,自取府中所备的酒,将两壶酒各倒了一杯,再命人把贤福找来。
自柔福小产后,他一直未理睬贤福,此刻贤福蒙他召唤,迅速跑来,眼角眉梢有明亮喜色。
宗隽待她行礼后,和颜对她说:“我母亲给我出了个难题,我不知如何解答,看来要你助我了。”
贤福惊讶道:“我?奴婢愚笨,八太子都解不出的难题,奴婢又岂会解答?”
宗隽一摆手:“对你来说倒不难,不过是作个选择而已。”
贤福松了口气,微笑问:“选什么?”
宗隽转视桌上酒:“母亲不想让我享齐人之福,说你们姐妹只能留一人,送来一壶鸩酒,让我给你或你姐姐饮。我甚为难,不知让谁饮较好,故此召你来,由你决定吧。”旋即一指两个已斟满酒的酒杯,说,“左边的是鸩酒,右边的无毒,你选一杯饮下,剩下那杯便是你姐姐的。”
语气那么平静,似让贤福选的不过是一件衣裙一朵珠花。而贤福已如遭雷击,惨白了脸色求道:“八太子放过我与姐姐吧!金儿不敢奢望做八太子姬妾,便是为奴为婢也无怨言。我们身为弱女子,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八太子的事,都留下又何妨?八太子何必定要除去一个呢?”
宗隽浅笑道:“我也想把你们都留下,但这是我母亲的命令,想必也是郎主的意思,我若让你们都活着,便是公然违抗母命君命,不孝不忠了。”
贤福流着泪,拉着他衣袍下摆,泣不成声地继续恳求,宗隽不再睬她,一拍桌面,毫不怜悯地提高语调命道:“选!”
贤福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透过莹莹泪水看看左边酒杯,再徐徐移至右边,反复迁延数回,仍迟疑着未作决定。宗隽不耐,再三催促,她听得惶恐,才伸出微颤的手取了左边那杯,缓缓引至面前,未立即饮,无比酸楚地低首,一滴眼泪坠入杯中。
这时门忽被人推开,瑞哥冲进来,道:“八太子,小夫人醒来了,说想见小小夫人。”
贤福一惊,手中杯滑落下来,“砰”地一声,酒倾杯碎。
宗隽再取一酒杯,依旧提了酒壶边注边对瑞哥说:“你先回去,告诉她小小夫人随后就到。”
贤福神色便又哀戚,在他足前继续跪着频频拭泪。瑞哥不解地看着,一时未移步。宗隽搁下酒壶,抬眼淡问:“还不走?”她才惊觉,垂首后退离去。
宗隽再对贤福笑笑,道:“这杯还是鸩酒。我看你刚才选了左边的,那么这一杯还是你饮了?”
贤福悚然抬首,惶惶地摇摇头。
“那就再选。”宗隽命令,“快,我无耐心久等。”
凄然沉默半晌,贤福做了最后的抉择。这次,她的手朝右边探去。
宗隽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一动不动地看贤福将右边的酒饮尽。
饮尽,贤福将酒杯搁在地上,手依然在颤,使那杯底在地面连续击出一串轻微的脆响。又有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滑过她的脸,萦在颌下,清圆如朝露。
梨花带雨般柔弱。他漠然看着,却想起柔福流泪的情景,与此大不相同,就连她的眼泪中都仿佛长有傲骨。
贤福无依地伏于冰冷地面上越哭越伤心,目中满是愧疚之色,喃喃地不住唤:“姐姐,姐姐……”
“你不必觉得对不起她。”宗隽对她说,一笑,很温和,“其实你是救了她。”
贤福抬头,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释,宗隽却不再说什么,直到她自己觉得体内有了异样反应。
她紧按胸腹,骤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几欲缩至一处,她失神地拿起刚才的酒杯:“这酒……”
“我记错了,左边的无毒,右边的才是鸩酒。”宗隽持起左边酒一饮而尽,朝贤福亮了亮杯底,依然微笑:“抱歉。”
7.诅咒
贤福面如死灰,手不止地颤,酒杯跌落,一路滚至宗隽足边,被他漫不经心地踢开。
以手掩面,贤福重又悲泣,此番与前不同,那泣声哀婉孤清,若一缕轻烟一线游丝,无力地袅袅飘浮于烛影中,好似吹口气便断了。
宗隽继续独斟无毒的酒,徐徐饮着,静待她魂魄如烟散去。
对她,他不觉怜悯。他让她选择的其实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而是他再度冒险救她的机会,如此结局源自她自己的选择。
忽见窗上光影游移,似是有人走近,廊上隐隐传来瑞哥的声音:“小夫人别急,慢些……”
贤福闻声睁开眼,像是顷刻间有了些精神,一点点挨到门边,一手紧摁胸口强忍疼痛,一手扶着门框欲站起,匆匆举目朝外看。
来的确是柔福,披散着枕乱的长发,穿着白色素衣,连外衣也未及穿,只披了袭披风,在瑞哥与另一名侍女的搀扶下赶来,四肢乏力,路也走不稳,却还想跑,几次差些便跌倒。
见了贤福她竭力甩开侍女几步抢过,伸手欲搂她:“金儿……”
贤福脸上呈出淡淡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未料先于“姐姐”的唤声脱口而出的是再也强忍不住的鲜血,艳艳红光一闪,溅了柔福一脸半身。
与此同时她倒在柔福身上,柔福也承受不住,两人一同跌倒在地。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抚抚右颊,垂目看看手上温热的液体,忽地搂紧贤福,仰首闭目,双唇轻颤却无声,良久才有一声悲鸣自心底响起。
贤福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被剧烈疼痛迫得变形,血开始自七窍中持续地流出,她左手紧捏住姐姐的手臂,依偎在她怀里,闭目反复地唤着“姐姐”。柔福搂着她,抬头看宗隽,满面泪痕,和着哭声道:“你放过她,救救她!”
宗隽漠然道:“这毒无药可解。”
“姐姐,不要了……”贤福在她怀里轻声唤,目中流着血红的泪:“我,我……”
柔福低头,将脸庞贴在她额上,凝咽道:“别说了,我明白。”
贤福再睁目,却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见你了。”松开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脸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触摸来辨识她最后的模样。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含泪柔声对她说:“姐姐在这里。”
触及她脸上的皮肤,贤福仓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呕出最后一口鲜血,手软软地垂下。
柔福唤了声“金儿”,不见她答应,居然没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为平静,默默地以手从容拭净贤福面上的每一处血迹,阖上她双目,再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再看宗隽时,她的目中亦无他预料的怒火,只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临死前的玉箱。
他宁愿她狂怒地咒骂他,甚至冲来对他拳打脚踢,那是他可轻松应对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诧异,不悦,甚至有隐约的不安。
“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玉箱姐姐行事会那么不择手段。”她开口说,依然甚平静,声音清冷:“如今我终于懂了,对付良知泯灭的金人,用怎样狠辣而决绝的法子都不为过。”
她再垂目看手上鲜血的痕迹,忽地侧首以视宗隽,唇角挑出一抹幽异的浅淡笑容:“阴谋和权术,想必是你喜欢和擅长的?”
言罢她站直,收敛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对宗隽,目中的寒光凝结了空气。
“我诅咒你,完颜宗隽。”她说,“你,和你的家族,必将在你们的野心与阴谋织就的阴影下万劫不复。你会被你自己的阴谋所害,五马分尸,身首异处。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将彼此撕咬杀戮,世世代代地延续,在被异族所灭前,金国的土地上便已洒满完颜氏的血!”
她的诅咒似冰凉的利刃直落心间,宗隽眉头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悦,沉下脸来正欲说出惩罚她的命令,却见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涂了,所以才胡言乱语,八太子请勿与她计较。”
宗隽遂暂且不发话,再看柔福,见她此刻扶门站着,已渐不支,身体微微晃动,随时便要倒下的模样,但仍坚持直视着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觉出她的恨,拒绝时光冲刷的不泯的恨,让他想起曾经捕杀的形形色色的猎物,在受伤之后,生命被他最终掠夺之前,它们亦会这样看他。
他便释然。那些猎物如果会说话,想必也会发出如她那般的诅咒,自己从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视那虚无的情绪。如果猎物有利爪和利齿,也许尚还值得略微留神。猎物而已。
“带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门外的兵士进来,让他们把贤福的尸身拖出去。
柔福一时未肯移步,但也不见有过激举动,默然看人将贤福拖离自己视线,才转头对瑞哥轻声道:“我们走。”
走了两步,她足软跌倒,瑞哥忙弯腰搀扶,她淡淡一笑,说:“我想吃点东西。”
瑞哥大为惊喜,问:“小夫人你肯进食了?”
柔福颔首,倦怠地阖了阖目,再勉力向前行:“我们走。”
回房后她果然如常进食,给她的药也每碗必喝,然后便安静地躺着,亦不再流泪,不喜不悲。
瑞哥把这些事当作喜讯频频来报,而宗隽不觉可喜。真如表面这般平静地接受现状,便不是他熟识的那倔强的赵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过是为了日后的抗争,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很快给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从远处马厩中发出的马嘶声将他惊醒。那一声其实不长,马厩到他卧房的距离也足以将声音减弱至不碍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还是由此醒来,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声马嘶结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抢先在柔福策马赶来之前守在了离马厩最近的大门前,在她行近时抬头笑笑,然后扬手,示意尾随他而来的下人将她面前的门缓缓关上,看门外灯笼在她眸中映出两簇光亮随之捻灭,同样地徐缓。
她被人拉下马,送回她的房中。可这不过是她预谋逃离的最初尝试。被他熄灭的希望,她会再度点燃,骑马不成便步行,正门不便走就从围墙破败之处钻出,穿自己的衣服太显眼便换上瑞哥的侍女服,几乎每个夜晚,她都想方设法地试着逃离他的领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来,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让她意识到她的一切尝试皆徒劳,但她从无悔意,始终不放弃关于逃离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将破晓时从侧门逃出,独自一人奔跑在轻寒恻恻的天地间,她的步履轻快,她的身影轻盈,她飘飞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态,携着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顾地飘向辽远天际,仿佛空濛云水外,有她欲靠的岸。
当然他不会不知,策马跟在她身后,冷眼看着,如同狩猎时对必得猎物的放纵,直到发现她经过的路上有点点鲜红的血迹才一惊,朝她疾驰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红的霞光拂上她的脸,尚未隐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带着晓阳光芒,顷刻间灼伤他的眼,他因这明亮而愤怒,一言不发地掠她上马驰回,将她抛在地上,看着她裙下不断渗出的鲜血,斥问:“你很想死?”
她摇摇头:“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会死在你眼前。”
“离开我,跟选择死没什么区别。”宗隽冷道,“你以为从这里出去就可解脱?一个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会遭到无数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我宁愿面对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举目看他,“只要能离开你。”
宗隽一叹:“你妹妹说得对,你是个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纵容你,给你太多不应给的自由。”
“你给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着日光微阖双目,“你在我身上系了线,把我放飞在天上,允许我扶风而飞,飞得越高、越远你越开心,而你,始终把持着可以随时把我拉回的线轴。我是你手中的纸鸢,这就是你给我的自由。”
忽然她开始冷冷地笑:“但你没想到么?纸鸢也有断线的时候。”
8.微露
“你以为,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哪里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隽反问:“你回到南朝,也不过是重又被人锁回宫苑,又能比供人赏玩的一只鸟、一条鱼、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闭目不理他,唯下颌依旧微扬,与纤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长公主与在金国做小夫人有很大区别么?你以为谁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的九哥?”宗隽继续说,言辞间充满讥诮意味,“怎么我听说的赵构远非与你所说的九哥一样?这几年他这皇帝可做得狼狈之极,被我金军打得钻山入海、东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扬州被迫半夜出逃,蓬头垢面地与军民争道,不惜手刃自己亲兵;去年十月从建康回临安,中途宿于钱塘江边,被潮声惊醒,还以为金军逼近,一跃而起就想跑;岁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军追击,一连数月不敢登陆,连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过的。每每听你提起他,我总疑心与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岂会被人追击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他刻意强调了“丧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睑微颤,咬紧下唇,但仍不发一言,冷着脸不作回应。宗隽心知她如以往那样只把他的话当作对赵构的攻讦,便一哂低首,俯身紧盯她,等她睁开双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过?他登基后不久便遣使来金通问,第二年更遣宇文虚中奉表来上京,贬号称臣,要求和议。”
“和议!”柔福果然一惊睁目,怒道,“你胡说!”
宗隽一舍戏谑口吻,郑重道:“我没有骗你,他确实向大金请求言和。当然,郎主并未答应,下令留下宋使,继续进兵伐宋,你九哥眼见和议不成,才只好以几支残军苟延残喘地与大金对抗。”
柔福怔怔地看宗隽,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九哥了。”宗隽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鬓边散发,再轻抚她的脸,“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给你期望的东西。与其彼时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这里过些平安喜乐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顷,双手轻轻拉过宗隽抚她的手,引到唇边,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双唇温暖,给他柔和的触感,她亦低眉顺目,少有的态度。宗隽颇喜悦,又含笑道:“这样多好……”
岂料话音未落便觉着手背陡然剧痛,柔福抓紧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间便咬破其上皮肉,鲜血一涌而出。
宗隽一声怒吼猛地抽脱开来,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应声倒地,却又立即撑坐起来,一扫他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拭拭唇边所沾的血迹,侧目看他,又是冷笑。
当下便有奴仆聚来欲给宗隽包扎伤处,宗隽大力推开,沉着脸扬声命人取过马鞭,就以被柔福咬伤的手握着,一鞭鞭不带丝毫怜悯地朝她身上挥去。
她斜倒在原地,不思躲避,任他的马鞭击裂她的衣衫,在背上腿上烙以血肉模糊的痕迹。她咬紧牙关,将痛楚引起的呻吟锁于喉间,十指紧扣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惨白无色,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这坚硬地表的力量,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颤抖,她始终坚持不动。
她冷漠的对抗方式令他出离愤怒,加重力道就欲逼她开口痛呼或求饶,而她并不如他所愿,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还击,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却奇异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挫败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无法收势地反复落下,看着那倔强的女子在他足下渐趋气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给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冲过来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别打了!别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让奴婢给你包扎吧!”
于是他颓然停手,瑞哥当即夺过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为他包扎伤处,流着泪不时偷眼看身侧满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逐渐均匀了呼吸,便又坐直,将鞭笞之下褴褛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从容去拭脸上可能存在的污迹,再起身,在宗隽的注视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情。
此后他把她锁在一间惩戒奴仆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给她两餐仅可维生的粗茶淡饭和治疗鞭伤的药,并不让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锁锁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争不闹,出奇地静默。一次宗隽路过囚室,透过墙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见她侧躺在角落草堆上,双目凹陷,皮肤与嘴唇都异样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着窗口射入的光线看过来,与宗隽目光相触,却视而不见,淡淡地去看天边流云,双目仍闪亮。
她那么虚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那一刻,宗隽心跳暂缓,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他呆了呆,才移步走开。
翌日瑞哥来找他,含泪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凛,问:“她死了?”
瑞哥仰首轻问:“这是八太子期待的结果?”
宗隽侧目冷道:“你想说什么?”
瑞哥道:“小夫人现在还活着,但如此继续下去,死是迟早的事。”
宗隽淡问:“那又怎样?”
瑞哥叩了叩头,才说:“我小时候常看我爹驯马,对驯服不了的烈马他都会放回山林而不伤及它们性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对小夫人也会有我爹对烈马的慈悲。”
宗隽决然摇摇头:“从来没有我们完颜氏的男人驯服不了的马。就算有,我们宁可一刀刺死它也不会容它回归山林。”
瑞哥哭出声来,拉着宗隽衣袍下摆道:“难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仅同于一匹马么?八太子会为一匹马冒死力争于郎主前么?难道八太子真的宁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给她一条生路么?”
宗隽沉吟,不言不语。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会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从大金到江南,一路关卡重重,若无通关金牌,哪个守城的兵卒会为一个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头,蹙眉苦思须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视宗隽:“那么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隽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说:“那囚室的钥匙和通关金牌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晚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我不会交给别人,也不会有人有能耐从我眼皮底下把它们偷走,拿去救她。”
这夜的睡眠成了预约的等待。等着日间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门打开,等着她蹑足走近他身畔,将手伸向钥匙和金牌隐藏的枕下。
他从没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颤抖的手触动了空气,轻微的气流如涟漪漾及他皮肤。
他竟然可以,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她的手即将因胆怯缩回去的时候,喃喃“梦呓”着朝里转身,为她的偷窃提供足够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势将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转首奔出,一心想尽快逃离,全不顾关门的声音可以惊醒所有沉睡的猛兽。
而他还是躺着,木然不动,继续等。
所有的感觉忽然前所未有地灵敏,在这清凉的夜。他依稀听见钥匙探入囚室锁孔的声音,他仿佛看见柔福接过金牌时那一闪的眸光。然后,她出来,她洁白的裙裾滑过草色斑驳的石阶,他知道裙裾必将被叶尖微露浸润,一如他心中难言的潮湿。
她骑上马了,初时还不敢策马奔驰,只缓步行。马蹄在石路上击出和缓清脆的声音,像是天意暗示,他还有考虑的时间,令他莫名烦躁。
滴答,滴答,放与不放……她?
终于,她加鞭策马奔离了他的领地。他初时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许时辰后毕竟还是按捺不住,他后悔了,跃身而起,骑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预计她会去的南城门,未见人影,据守门士卒说,之前并无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转往宋宗室驻地去。
尚未行近,便见宋营边的山冈上立有一人,正朝西侧城门方向望去。听见他马蹄声,此人回首,单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凉风薄光中他容色萧索。
“赵楷!”宗隽一振马鞭,厉声问:“瑗瑗呢?”
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赵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览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隽阴沉着脸引马奔至宋营门前,两鞭击醒尚在熟睡的金国守卫,喝道:“把山冈上的人拖下来,打!”
言罢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城门,一问,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关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见四周荒野茫茫,杳无人影,歧路纵横,欲追,一时也不知从何追起。
随意选了个方向寻了一阵,未果,颓然引马回宋营。
那时的赵楷已满身血迹,被打得气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见了他,竟还能支撑着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隽扬手止住还欲打赵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问他:“她既然来找你,想必是要带你走。你为何不随她走?”
赵楷摇头道:“朵宁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弃她而去。何况……”他仰首望天,目光凄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国,未必是往日的国,要寻的那家,又真是记忆中的家么?”
宗隽审视他,冷道:“你怕赵构容不下你?”
赵楷未直答,淡然说:“于我而言,国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难收。南朝纵天大地大,亦难有我容身之所。”
“现时的你,倒远比当王爷时聪明。”宗隽哈哈一笑,转问,“瑗瑗临走前,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临走前……”赵楷沉吟,目中浮出一脉温柔神色,却又隐含笑意,“我们兄妹间的体己话,八太子无必要知道。”
宗隽皱眉欲逼问,赵楷忽大咳起来,未几咯出一口鲜血,宗隽才注意到他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本着最后一丝怜悯,未再逼迫他,起身离去之前,命兵卒把赵楷交给了闻讯哭奔而来的朵宁哥。
离开此地,暂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只余赵楷一语:“她真的走了。”
但觉一片利刃探入胸中,将心某处割裂。唯举目观浮云,怅然想,倘能飞身入云霄,当可再见她身影。
回到府中,亲往她居住过的囚室查看,见除了身上衣服,她几乎没带走什么物事,就连他母亲赐给她的玉佩都已被解下,端正地搁于枕上。他拾起,握于手心,感觉她留于其上的,最后的余温。
9.宫灯
宗隽心中有一幅幅意象,关于柔福,那经年的往事。例如落叶如金的庭院,或空濛云水的天地,她带着倔强神色掠过,素白裙袂如冷焰飘舞。但在南宋宫中,他仅用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将此间情由一笔带过:“她曾为我所得。她的小脚是我解开的。后来我又纳了她的幼妹金儿。金儿一时不慎,误饮鸩酒身亡。她迁怒于我,想尽方式欲逃回南朝。而我,最后,让她得逞。”
简单得令赵构有些错愕,在宗隽说完后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才问:“就这样?”
“就这样。”宗隽一笑,“难道,陛下尚欲知其中细节,诸如我如何纳福国长公主之类?”
赵构立时侧首,恢复了淡漠语气:“不必。”
宗隽道:“那就到此为止。若日后事成,还望陛下莫忘宗隽所请。”复又转视月下寒梅,笑道,“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谈适才话题似乎略显煞风景。宗隽向往南朝风物已久,若亲聆陛下提及,当真三生有幸。”
赵构亦应得客气:“阁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晓,必言无不尽。”
宗隽落座,手指轻击面前杯盏,说:“福国长公主居我府中时,常嘲笑我们金人以奶煎茶,说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与我点茶,让我见识南朝茶艺之妙?”
“这有何难?”赵构淡然一笑,当即应承,命宫人取来茶具,亲自为宗隽调膏煮汤点茶。
宗隽见他搅茶膏之时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手势纯熟,不由啧啧称奇,对他茶艺多有赞誉。赵构以谦词应对,两人不时相对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随后品茶闲谈,末了所聊话题也真是两地风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宝时,宗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适才那块玉佩,福国长公主收下了么?”
“当然。”赵构平静答道,“否则朕也请不动她。”
宗隽再问:“那么,这玉佩现在她手中?”
赵构颔首,微笑反问:“陈王如此挂念此物,莫非它珍贵异常?但舍妹对其爱不释手,朕想借来看看她也不给,恐怕不会舍得还给阁下。不如朕赠阁下珠宝十匣以交换?”
宗隽微露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一摆手,笑说:“区区一件玩物而已,长公主在金国时自己寻来的,所以颇重视,其实并不值多少钱,她既还要就让她留着,宗隽岂敢以此易陛下珠宝!”
赵构不语,含笑亲为宗隽再斟了一杯茶。
约莫聊了一时辰后,宗隽告辞,赵构起身相送。宗隽已走至室外,赵构忽又出言请他留步,宗隽转身静待他开口,他却很踌躇,缓步走到宗隽身边,思量许久才低声问:“朕的母后……如今还好么?”
“很好。”宗隽回答,“这些年韦夫人得盖天王悉心照料,陛下应该知道。”
赵构默然。宗隽顿了顿,忽有诡异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这些年,你又添了两个弟弟。”
言罢留意细察赵构表情,而他只是依旧静默地注视宗隽,似乎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讯息。须臾,竟然还能将唇角向上牵动,不失礼数地道谢:“多谢。”
这回宗隽是真的暗自赞叹,几乎要为他的不动声色拍案叫绝。
宗隽再次告辞,赵构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持宫灯为他引路。在宗隽临行前,赵构浅笑嘱咐:“夜来风急,陈王阁下一路小心。”
宗隽呵呵一笑,适才见宫灯白纱灯罩外侧画有淡墨西湖景致,便自身侧引路宫人手中接过,提高以示赵构,加重了语气说:“宗隽自身不足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这半壁江山。所以,自会小心。”
赵构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徐徐引回刚才一直负于身后的手。展开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隽送给柔福的玉佩,而他掌中亦多了两道瘀血的痕迹——宗隽向他说“恭喜”之语后,他身后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佩狠捏,几欲将其捏为齑粉。淤血的痕迹证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当时并无觉察。
他重回阁中,坐着凝视玉佩良久,再谨慎收好。召来内侍省押班,以那两位为宗隽引路的宫人轻慢渎职为由,命押班将其捕下,处死。
10.权术
宗隽回到上京那日天降大雪。为求速达宗隽没有乘车,驭千里驹疾驰而来,入城时已是深夜,鹅毛般雪花仍无休止地漫天飞舞,马每行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约半尺的蹄印。
刚近城门,便见一人策马静立于城楼下,身形高胖,沉着脸手按在佩刀上,隐含怒意,可见等了很久,帽上肩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见到宗隽,他便扬声道:“你可回来了!”
宗隽引马过去,朝他一拱手:“宗磐,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宗磐不悦道:“怎的你这次出使也不先跟我商量?你一走宗幹就更不老实,趁机教唆皇帝小子罢免了好几个我们的人。今日我又得到消息,他拟了一份擢升官员的名单,自然大多是他的人,而那小子居然也同意,写下圣旨明日就要在朝上宣读。”
宗隽笑道:“这次出使我也是心血来潮,忽然想看看南朝风物,临走前一天才决定,故而未与你商量。皇帝如此做,是否是你最近惹他不高兴了?”
宗磐忍不住低声嘀咕着咒骂几句,一壁领着宗隽入城一壁怒道:“那小子越来越过分!上次他说我带佩刀入宫不好,我就不带了,已经够给他面子,哪知他得寸进尺。前几日我不过是当着他面又骂了宗幹几句,他就差点跟我翻脸。他娘的,刀也不许带,人也不许骂,干脆让我给他做孙子好了!”
宗隽摇摇头道:“他吃软不吃硬,一向要哄的。你若面带微笑好好跟他说,你的话他就能听进去。”
“未必!”宗磐断然反对,“这小子做了几年皇帝,本事不大,皇帝脾气却学到不少,固执着呢,若他决定的事你不同意,他就拉拢别人,变着法儿跟你作对。”
宗隽想了想,也颔首:“这孩子像是越来越有主意了……也许的确该适时对他强硬些。”
两人并肩策马一路聊,其间多是宗磐向宗隽抱怨完颜亶为人行事,宗隽沉吟着,偶尔应对几句。走到大道路口,宗磐一指皇宫方向:“你快入宫押下他的圣旨,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现下我的话他不听,今晚我要进宫他竟不让宫城守卫给我开门。我一气之下便跑到城门等你,因听说你今日回来,都等了大半宿,你可一定要去教训教训他,为我出口恶气。”
宗隽一笑:“好。”
于是宗磐与他道别,走向另一大道,策马回府。宗隽含笑看他远去,心想此人虽手握重权,多年来还是没有长进,仍像一枚一触即发的大爆竹,粗暴而简单。
他与宗磐的心结缘于柔福,也因“柔福”而解。
柔福南归那年冬,宗隽的家臣在上京的贫民窟里见到一名容貌酷似柔福的宋女,大喜之下立即带回去,献宝一样献给宗隽。
那女子名叫李静善,原是汴京乾明寺的尼姑,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掠入军中带到了上京。宗隽留她在身边,着意调教,锦衣玉食地供着,最后却未纳为自己姬妾,而是把她送给了宗磐。宗磐一见颇喜,也就收下,对宗隽态度有所缓和。后来收集容貌与柔福有一点相似的女子成了宗隽的习惯,从上京到东京,多年下来找到十余位。天眷元年宗隽奉旨入朝,完颜亶原意是想让他与异母兄宗幹联手,牵制骄横跋扈的宗磐,进他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封陈王,但宗隽一待封王拜相后即主动拜访宗磐,带着貌似柔福的十位女子。那些女子在宗磐面前盈盈一舞,看得宗磐如痴如醉,又兼宗隽悉心奉承,宗磐遂与其一笑泯恩仇,豪饮欢宴,通宵达旦。
宗磐随即沦为宗隽与宗幹较量的棋子。
有能力与宗幹对抗这天,宗隽已经等了很多年。
当年为使完颜亶顺利成为皇储谙班勃极烈,宗隽教他拉拢最有权势的国相宗翰。果然在完颜亶劝完颜晟赐宗翰免罪券书后,宗翰从此全力扶持完颜亶。天会八年,原谙班勃极烈完颜杲薨,完颜晟有意立自己儿子宗磐为新皇储,宗翰明里暗中都反对。两年后,宗翰联同完颜希尹与宗幹一齐入宫再三力劝完颜晟立完颜亶。完颜晟虽不情愿,但见三人都是重臣,以兄终弟及祖制相逼,义不可夺,也就只好勉强答应,宣布以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但同时也封皇子宗磐为国论忽鲁勃极烈,与国论左勃极烈宗幹、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宗翰同为辅政大臣。
天会十三年,完颜晟病逝,谙班勃极烈完颜亶即皇帝位于灵柩前。有功于新帝的宗翰权势如日中天,朝政完全由其掌控。十六七岁的小皇帝不甘心做傀儡,悄悄以书信求助于已升为东京留守的宗隽。在宗隽授意下,完颜亶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为太保、领三省事,封晋国王,把他从中原调回朝廷,同时任太宗长子宗磐为太师,皇叔宗幹为太傅,与宗翰同领三省事。这样宗翰表面上是加官晋爵,但兵权已于无形中被削去,而宗磐、宗幹也分去了他几分政权。以西京留守高庆裔为首的宗翰的心腹也被调入朝中,为完颜亶牵制。
因宗翰阻挠完颜晟立宗磐为皇储,宗磐一直深恨宗翰,也欲将其拉下马。天会十五年,宗隽暗中向与宗磐联手的挞懒献了一个给予宗翰沉重打击的计策。密告完颜亶,请他细查高庆裔财务。这是个很好定罪的方式,凡位高权重的大臣少有完全廉洁者,高庆裔也不例外,要查总能查出纰漏。不久后,完颜亶以贪污罪将高庆裔下狱,并下令枭首处决。
宗翰激愤不已,然此时才惊觉,自己手无兵柄,又受宗磐、宗幹挟制,竟无力回天了。无奈之下只得面见完颜亶恳求:“若陛下放过高庆裔,赦免其死罪,臣情愿免官为民。”
完颜亶只一笑,和言道:“太保请回,安心在府中静待佳音。”
宗翰等到的“佳音”是完颜亶命令提前处决高庆裔,及他另两大心腹山西路转运使刘思,与肃州防御使李兴麟分别被处死与免官的消息。
高庆裔临刑前,宗翰前往刑场哭别。高庆裔朝宗翰跪泣道:“我公早听我言,事岂至于今日?我死后,公要善自保重。”
宗翰亦相对呜咽,眼睁睁地瞧着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心腹被枭首示众。
高庆裔的别语是宗翰最后的祸端。
那时宗隽回京述职,觐见完颜亶。完颜亶大喜,与他密谈,对高庆裔那句话多有疑虑:“依八叔之见,他这话是何意?”
宗隽眼皮都没抬,转着几上杯盏说:“显而易见,高庆裔曾劝宗翰谋反,当时宗翰尚有顾忌,因此才没答应。”
一听“谋反”二字,完颜亶脸色便冷了,阴狠眼神一闪而过。
宗隽佯装未见,等到他再度发问:“八叔,现在我该怎样处置宗翰?”
“宗翰持掌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宗隽浅笑着看完颜亶,吐出最后两个字:“可杀。”
完颜亶遂立即下令暗中将宗翰捕来囚禁,却顾及群臣反应,一时未治他罪。
某夜,宗隽步入牢狱,走到被囚的宗翰面前,衔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负手看他:“太保日后于九泉之下遇见我二哥,请代我向他问好。”
蓬头垢面的宗翰睁着布满血丝的混浊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宗隽,原来是你!你以为是我害了你二哥,所以唆摆着完颜亶那小儿这样害我!”
宗隽扬了扬眉,不置一词。
宗翰连连摆首:“不是我……虽然那时我跟你二哥屡有争斗,但私下加害的手段我是不屑去做的……”
“的确不是你做的,但你明知道有人想害他,却没有救他。”宗隽朝惊诧的宗翰附身,“说,那人是谁?”
宗翰呆呆地看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谁,但我不会告诉你。我要让这个人一直身处暗处,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刀!”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么?”宗隽冷笑,“当年那医官,是宗幹的人。”
宗翰双目大睁:“你,你怎么知道?”
宗隽道:“经过这么多年,以前不明白的事想也想明白了,尤其在害我二哥的人终于忍不住,向权势伸出了爪子的时候。”
宗翰怒道:“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耀武扬威么?”
宗隽一哂:“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言罢含笑朝牢狱门外走去。去掉了宗翰这个障碍,从今以后他可以集中精力,与宗幹较量。
“滚,躲在别人身后玩弄权术的小人!”宗翰指他背影怒斥,“你以为你是在为你二哥报仇么?不!你只是在借报仇之名掩饰你不可告人的野心!若你二哥活到今日,处于我的地位,一样会被你算计!可你别太得意,阴险狡诈的豺狼,终有一天也会玩火自焚,被别的野兽撕碎!”
从那时起,宗翰痛骂不绝,也不进食,只频频索酒来喝,不久后绝食纵饮而死。
11.孤鸮
行至皇宫正门前,宗隽勒马而立,一扫门外卫士:“开门。”
他刚从外归来,未穿朝服,守卫是新兵卒,并不认得他,见他这般态度不由大怒:“哪来的贱民如此嚣张?你道皇宫是你家菜园子,想进就进?何况天色已晚,宫门早已关闭,若非圣上下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开。”
宗隽冷道:“我有要事面圣,请即刻开门,为我通报。”
那卫士喝道:“面圣?有鱼符么?”
宗隽回答:“事发突然,玉鱼尚在府中,未及佩戴。”
完颜亶即位后仿南朝制度,命亲王官员佩鱼作为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员级别分别以金、银、铜打造成鲤鱼状,称为鱼符,刻有官员的姓名、官职等基本资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标志物,其中亲王着玉带,佩玉鱼。
“玉鱼?”卫士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宗隽,显然不信他是亲王,嘿嘿冷笑:“你有玉鱼,我还有佩玉双鱼袋呢!”
佩玉双鱼袋是皇太子信符。宗隽闻言引马靠近他,垂目道:“是么……”
话音未落便见他手起刀落,血光一闪,那卫士还未来得及呼喊已人头落地。
周围卫士立时沸腾起来,拔刀持矛将宗隽团团围住。城楼上禁卫官听见喧哗声也匆匆从内奔出,怒喝:“大胆贼子,竟敢夜闯禁……”一个“宫”字尚未出口已看清宗隽面容,顿时气馁,讷讷道:“原来是陈王爷……”
宗隽一笑,引刀还鞘,再瞥了瞥包围自己的禁卫,禁卫官会意,立即挥手命他们退去,宗隽这才缓缓道:“我有事面圣,烦请大人为我开门,并通报圣上,请他前往书阁。”
禁卫官答应,立即照办。待门开后宗隽也不下马,直接策马入内,禁卫官盯着他的佩刀看了又看,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宗隽身影消失,有位兵卒低声道:“陈王爷既不下马又佩刀入宫,不是有违圣命么?”
禁卫官叹了口气,说:“他现在是皇帝跟前红人,连圣上都让他三分……这架势,像极了风光时的国相。”
宗隽先到书阁中坐下,等了片刻,完颜亶才仓促赶到。像是从梦中惊醒,他衣冠不整,连淡黄袍上的乌犀带都未系好,走得也急了,微微有些气喘,面色泛红。
宗隽起身欲行跪拜礼,完颜亶忙双手挽住:“八叔免礼。”
宗隽也不坚持,顺势平身,在完颜亶示意下坐下,两人开始相对寒暄。在心不在焉地略问了几句南朝形势与风土人情后,完颜亶终于问他:“八叔今晚匆忙入宫,所为何事?”
“听说,陛下欲擢升一批官员,圣旨已拟定。任命重臣,事关江山社稷,臣既食君之禄,不敢不闻不问。陛下诏书可否赐臣一观?”宗隽语气温和,含礼貌的期待微笑着看完颜亶,那态度令完颜亶好生为难。
迟疑了许久,完颜亶才伸手从案上取过一卷诏书,递给宗隽。
展开一看,果见诏书上所列的官员全是宗幹与宗弼的亲信党羽。这二十岁的青年皇帝竟也学会了平衡官员党派势力,想借宗幹宗弼来牵制宗磐、挞懒与宗隽自己。宗隽却也面不改色,对完颜亶道:“陛下似乎有欠斟酌,这些人选未必个个合适。”
“哦?”完颜亶朝他微微欠身,“八叔觉得,有何不妥?”
宗隽逐一指诏书上名字,仍旧和颜悦色地说:“乌伦固是宗翰旧党,当年及时投靠宗幹才躲过株连,然这等不义之人岂堪重用?阿离速任韩州守臣期间其女竟与宋俘赵楷私通,教女无方至此,又怎能管束麾下将士?宗幹之子完颜亮才十七岁,既无军功,封他为奉国上将军如何能服众?若陛下一意孤行,必惹群臣非议,说陛下徇私……”
完颜亶也不反驳,只垂首仔细聆听。待宗隽把名单中几乎每人都批了一遍,又略介绍了几个他认为合适的人选,完颜亶还是一言不发,宗隽搁下诏书,没再继续说什么,阁中便有一阵难堪的沉默。
也因这静寂,外间的声音变得分明,两人忽然都听见,有女子哭喊声隐隐从后宫传来。
完颜亶略有些变色,唤阁外宫女进来吩咐:“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宫女领命而去,须臾回来禀报:“皇后说徒单夫人未经她许可擅自侍寝,有违宫规,正在责罚她呢。”
完颜亶顿觉尴尬。徒单氏哭得越来越凄惨,完颜亶暗瞟宗隽神色,貌甚不安。
他的皇后裴满氏骄奢无度,性子极烈,掌控后宫手段强硬,连完颜亶都不放在眼里,而完颜亶竟也似对她颇为忌惮,以致皇帝惧内成了朝中一大笑话。
连后宫都无法驾驭,何以驾驭天下?宗隽在心底笑,然而并未流露在脸上,见完颜亶坐立不安,便建议道:“陛下去看看吧,臣在这里等。”
完颜亶当即站起,道:“八叔稍候,朕去去就来。”
他的介入似乎并未起什么作用,待他回来时,后宫的哭声仍在继续。
带有一丝恼怒,却还是无可奈何,完颜亶回书阁坐下,眉头皱了起来。
宗隽薄露笑意,也不提后宫之事,直接把一份自己刚才新拟的诏书递至完颜亶面前,轻描淡写地说:“陛下日理万机,修改诏书这等琐事就不必做了,臣愿为陛下分忧,已将诏书改好,请陛下过目。”
完颜亶惊讶地接过,但见诏书上官爵仍是那些官爵,可官员名字大多都已改过,如此一来,擢升的人几乎都变为了宗隽与宗磐的党羽。
他把诏书朝案上一抛,冷道:“朕何时说过请八叔修改诏书?”
宗隽故作讶异状:“陛下不同意为臣意见么?那适才为何不说?臣见陛下不语,还道陛下默许,因此才斗胆改了诏书。”
完颜亶看看御案与宗隽身侧,不见起初诏书,便问宗隽:“原来的诏书呢?”
宗隽若无其事地答:“方才臣想再看一遍,怎奈阁中光线晦暗,臣便借烛光细看,不想诏书为烛火点燃,臣抢救不及,已然烧毁。”
完颜亶又是一阵沉默。在宗隽无言凝视下,他终于又展开了宗隽新拟的诏书,细看一遍,然后在上面加了玺印。
宗隽才又一笑,欠身道:“陛下英明。”
完颜亶看着他,叹道:“八叔是朕的救命恩人,多年来行事无不为朕着想,这一次,必然也是对的。”
宗隽微笑道:“臣一片苦心,陛下明白就好。”
“八叔,但有件事朕始终不明白……”完颜亶思忖着,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以前不是说宗磐暴戾,一直与他少有往来而与宗幹较为亲近么?为何如今对他们态度全然转变?”
“陛下,”宗隽站直,朝完颜亶躬身,“会吼叫的猛虎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声无息接近你,在你不设防时咬你一口的豺狼。”
完颜亶与他相视良久,忽地微微一笑:“谢谢八叔,我想我懂了。”
宗隽含笑告辞,完颜亶亲送他至书阁外,待宗隽再次道别时,他低头看宗隽佩刀,犹豫着问:“八叔下次入宫可否不带佩刀?”
佩刀上犹有宗隽所杀卫士的血,使完颜亶目中蒙上一层明显的惊恐。宗隽笑了笑,颔首道:“因我刚出使归来,未回府解刀,所以匆忙之下带刀入内。请陛下恕罪,下次必不再犯。”
完颜亶像是舒了口气:“那就好。”
宗隽与他别过,在他注视下上马出宫,心道这孩子挺奇怪,有时很聪明,有时又显得很懦弱,既惧内又惧刀,小时的胆识不知哪里去了。
然而他不知,一待他转身,完颜亶胆怯神情瞬间退去,冰冷着脸换了阴鸷眼色盯着他,宛如林间孤鸮,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怨毒的光。
12.幽影
驭马回府,已至三更。转过最后一处街角,只见王府正门半敞,数盏灯笼的橙色光晕散落在白雪上,一位女子静静立于点滴更漏声中,团衫后裾曳地尺余,淡青襜裙如雪莲花开。
看见他,她便微微笑,还立于原地,等他走近。
他在门前下马,问:“你在等我?”
她浅笑低首:“我听见马蹄声。”
但觉心中一暖,他一手牵马,一手揽住了她细如弱柳的腰,声音不由变得异常温和:“我们进去,串珠。”
天会十四年,太皇太后纥石烈氏崩,这位贤德睿智的妇人在历经一世风雨后寿终正寝于庆元宫。临终前她曾对守在病榻前的宗隽说:“那些南朝帝姬大多心存怨念,都是不祥之人。跟你有关的那三位,贤福死了,宁福和柔福走了,这很好。死了的,你不必多想;走了的,你不要再找。无论柔福宁福,若此生不再见面,对你来说才是福。”
那时认为要再见她们希望渺茫,宗隽便只一笑而过:“母亲多虑了,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们。”
却没料到,后来他既见到了柔福,更纳了宁福。
宁福是他意外捡回来的。
天眷元年宗隽从东京回朝,虽与宗磐深交,但从没与宗幹扯破脸当众起冲突,二人虽私下争斗得紧,面子上却都还过得去,一见面照旧拥抱寒暄,状甚亲热。宗隽回京后,拜访宗磐之余也不忘前往宗幹府问候长兄,那日一去,便遇见了宁福。
进到宗幹府内,见宗幹手持马鞭一脸怒色地坐在厅中,他的儿子完颜亮跪在他面前,身上衣袍破裂几处,显然是被宗幹打的。
“我这儿子不争气,成日在外花天酒地。这倒也罢了,我懒得说他,不想他越发混账,近日竟从燕京买了个命中克夫的扫帚星回来。”宗幹指着儿子向宗隽解释:“我听人说,那女人在夏国时就克死了四个丈夫,每人都不得好死,今年被卖到燕京,纳她的人没过几天便暴病而亡。从此无人再敢买她,谁知这畜生不信邪,硬把她买了回来悄悄藏在家中,我今日才知此事,所以教训他,倒叫八弟看笑话了。”
完颜亮是个纨绔子弟,平时爱附庸风雅,在完颜亶倡导下穿汉服,习汉文,作汉诗,学汉礼仪,也自诩风流,常拈花惹草。宗隽不觉奇怪,但笑道:“阿亮年少气盛,这种事是难免的,过一两年自然就懂事了,大哥不必动怒。”
完颜亮闻言不满,嘟囔着反驳道:“我可不是好色。她生得又不美,只因她是南朝帝姬,我才买她回来,让她教我清玩雅趣之事。”
南朝帝姬?宗隽一愣,随即又想起宗幹方才提过这女子是从西夏转卖过来的,便问宗幹:“可否让我见见这女子?”
宗幹同意,命家奴带女子出来。
还是苍白的脸色,细瘦的身材。他一眼认出了阔别十一年的宁福帝姬。
她抬目看他,目光依然柔和安宁,看上去清澈、柔弱而无害,虽然眉宇间隐约有沧桑的痕迹,却令她多了一层少妇的风韵。
她亦认出了他,朝他恬淡微笑。如和风细雨拂面,他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促使他对完颜亮说:“把她转让给我好么?”
他以百金的代价易她回来。自己也难以解释这行为,那种感觉类似偶然看见多年前丢弃的东西,忽然觉得此物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捡回来也是好的。
“这些年,你怎么活过来的?”宗隽后来问她,“你那么柔弱,我以为你不会坚持多久。”
“像杂草一样活着。”宁福微笑答,语气平静得好似她所说的只是他人的命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宗隽又问:“是不是你心中还有希望,想找到你母亲?”
宁福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我还能再见到母亲。从父亲砸碎母亲求子的神坛时起,我的心中就再没有希望。希望,只是用来骗二十姐活下去的东西。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已过了想死的时候,以后就不再想死了。”
她成了他新的姬妾。他对她之前五个丈夫的诡异死因不是不心存疑惑,起初与她同寝都不会深眠,眼睛虽闭上,却仍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倒似乎真的想获得安稳的生活,在他庇护下宁静度日,白天低眉顺目,夜晚婉然承欢,没有一丝异动。过了数月,宗隽终于放下心来,认定纳她是个正确的选择,心情浮躁的时候看看她温婉神情,心中也会觉得安宁。
这夜归来,宗隽在宁福亲自服侍下洗浴。水温微凉的时候,她用木瓢一次次反复往桶里加热水。水又渐渐变得暖和,融合了香料芬芳的蒸汽袅袅升起,宗隽有些昏昏欲睡,那感觉却奇异地舒适。宁福伸手入水中试探温度,他轻轻捉住,引到唇边吻了吻。她手指略有一颤,但旋即恢复常态,镇静地从他手中滑出,继续做着加水的动作。
深夜缠绵之后,他伸开手臂,让她以臂为枕,躺在自己怀里。她亦乖巧地侧身挨近他半蜷着身子睡。他徐徐抚摸她身体,低声道:“串珠,我可以摸到你骨头。”
她在他怀中淡淡笑:“王爷又在笑串珠枯瘦。”
他说:“不是。我是指心里的骨头……那是你跟你姐姐唯一相似之处。”
她轻声补充:“也是王爷留我在身边的原因。”
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硬,然后一叹:“串珠,你很好,但不要时常提醒我你很聪明。”
他放开她,沉沉睡去。她却一直没阖眼,时而望向窗外,时而转视身边的男人。
少顷,有人影落在窗纱上,那人一叩窗棂,随即一闪而过。
“王爷。”宁福轻轻唤了声宗隽,见他并无反应,以手背轻搁于他眼皮上,也没感到一丝动静,确认他确已熟睡,才披衣而起,仔细穿好团衫襜裙,缓步出门。
转至夜阑无人的后苑,阴影陆离的大树下,神秘人影终于现身。那是个着金国服饰、剃发髡首的男子,但宁福却从他手中接过一封写着汉字的书信。
待宁福借着微弱月光浏览完那封颇长的信,男子又递给她一个木匣。
宁福打开,里面是一块莹润的玉佩。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海东青与孤雁的形象栩栩如生。
沉吟良久,宁福终于点了点头,那男子如释重负,立即跃上墙头消失无踪。
收好玉佩与信件,宁福单薄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夜风中寒枝轻曳的庭院。隐蔽的后苑小门外,有一辆马车正停着等她。
她悄无声息地上车,马车启动,逐渐加速,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13.延桂
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议和条件,于绍兴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强调“应官司行移文字,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随后大赦天下,再委议和功臣王伦重任,赐同进士出身,除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充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开封,与完颜宗弼交割地界,收回东、西、南三京与河南、陕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后,赵构亦下令大兴土木于大内,改建旧承庆院为皇太后宫室。
而这年正月,金主完颜亶也任命左丞相陈王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晋封兖国王。至此,宗隽与宗磐、挞懒一派权倾朝野。
三月丁亥,赵构封婴茀养子璩为崇国公。宫中人说,这是顾及婴茀才格外施恩。璩个性活泼,略显轻浮,赵构不甚喜欢,倒是婴茀,多年来尽心服侍赵构,温婉和顺,无可指摘。这些年赵构不常宿于妃嫔处,若有,十有八九是去婴茀阁中。婴茀在诸妃中名分最低,但却是最受赵构眷顾的。
在晋封璩之前,赵构曾先告之婴茀,婴茀颇惶恐,跪下乞求赵构收回成命:“臣妾教子无方,璩太过顽皮,不若瑗稳重,如今倘晋封国公与瑗并列,我母子岂不遭世人耻笑!请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导璩,待过几年再封不迟。”
赵构却置之不理,但说:“你勿须多虑,璩也不差瑗许多。”次日便正式下诏晋封璩。
赵璩受封后着国公服色入内拜谢,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贤妃忽来了兴致,拉璩与建国公赵瑗并肩而立,朝张婕妤笑道:“这俩兄弟一样仪表堂堂,个头也一般无二,如今连官儿都一样了,让人不知疼哪个好,要偏心也难呢!”
张婕妤也引着团扇笑,应道:“这有什么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从来都是一样疼的。”
婴茀亦含笑连连颔首:“张姐姐说的是。”
过了几日,禁中杏花盛放,赵构召诸宫眷于芳春堂赏花,柔福已出宫回公主宅,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宫,此次就没来,而潘贤妃与婴茀皆早早到来,唯张婕妤姗姗来迟。最后来了,再三告罪,解释道:“适才路过福国长公主以前所居的宫院,无意窥见一宫女偷闲在院中樱花树下荡秋千。本欲进去呵斥,但细看之下却发现此女容貌与长公主倒有几分相似,那秋千也荡得美,映着花雨,就像幅画似的,竟让我呆看了半晌,终究没忍心入内惊吓她。就因看她,忘了时辰,请官家责罚。”
婴茀一听之下即转顾赵构,而他久久未语,只凝视面前花树,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婴茀忙陪笑道:“张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宽厚,从不因此等小事责罚我们。”
赵构也才开口,赐张婕妤坐,继续与诸妃饮酒赏花,亦不就张婕妤言语问下去。
次日,那宫女竟又在柔福宫院荡秋千,玩了许久,偶尔转眸,才触及一道于一隅注视她的目光。她瞬间辩出那高贵的服色,吓得立即从秋千上惊跳下来,俯身跪下请安。
赵构冷冷垂目视她,问:“你是谁?”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埋头低声答道:“奴婢姓韩,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宫的宫女……”
三月乙巳,赵构封韩秋夕为“红霞帔”。
这是宋宫少见的异事,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浪,因赵构已十数年未再册封任何妃嫔。“红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内命妇之列,远不可与几位长年相伴赵构的妃嫔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个讯息:此女曾为皇帝侍寝。
关于皇帝对韩秋夕的“临幸”有多种秘闻在悄悄流传。有人说官家多年来一直暗中求医问药,想必初见成效,也有人说他纳秋夕是出于一位太平皇帝应有的,充实后宫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从本质上说与其他妃嫔并无不同。
“张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愈迹象?”潘贤妃亦私下询问张婕妤。
“我怎么知道?”张婕妤面对如此暧昧的话题竟然笑得很明朗,“这,姐姐应该问吴妹妹才是!”
而婴茀人前人后都未就此说一个字,只是对赵构新纳的秋夕极好,嘘寒问暖,关爱入微,即便赵构常命秋夕侍寝,她亦毫无妒色。
柔福既不愿主动入宫请安,赵构也不常召她,倒是赵瑗隔个三五日必会赴公主宅见姑姑,赵构偶尔会问他一些柔福的近况,柔福却不会向他打听赵构之事,赵瑗有时自己提及,柔福也只问与国事有关的。
某日赵瑗在公主宅见到一册《贞观政要》,不禁双目一亮,问柔福:“姑姑也看此书?”
柔福点头,和言反问:“你也在看么?”
“是。”赵瑗回答。他这年十四岁,但少年老成,心智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去年已看过,这几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数遍,说如今那蛮夷金主都已将此书背得烂熟于心,并颇有心得,我这大宋皇子岂可不细细研读。”
“颇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赵瑗说:“数日前父皇在资善堂看我念书,忽有王伦从东京遣的使者匆匆赶来呈上密函。那使者还低声向父皇禀奏详情,像是很忧虑。但父皇听后神色未改,随意嘱咐了使者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父皇走至我面前,将密函展开让我看,微笑着说:‘那蛮夷金主竟能将《贞观政要》学得这样好,瑗,你须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见信笺上写的是金主完颜亶与翰林学士韩昉的一段对答。”
柔福当即追问:“他们说的是什么?”
“似乎是谈用人治国之道,我也不尽明白,不过既然父皇要我看,自然就记了下来。”赵瑗想了想,将那段对话大意说出,“六月己未,金主对侍臣说:‘朕常看《贞观政要》,见其君臣言论,深感其妙,大可借鉴用以治国。’韩昉应道:‘这皆因唐太宗先以温颜下问,房玄龄、杜如晦竭忠尽诚,珠联璧合地辅佐,才成就贞观之治。这书虽简,足以为法。’金主问他:‘太宗固然是一代贤君,而唐明皇又如何?’韩昉答说:‘唐自太宗以后,唯明皇、宪宗可算得上是明君。但明皇有始无终,初期因为得位艰难,任用姚崇、宋璟这样的良臣,唯正是行,所以才有开元盛世。可惜末年信用李林甫等奸佞之人,最后招致天宝之乱。假如能谨慎施政用人,善始善终,则贞观之风亦不难追。’金主听后连连称善,又问:‘那周成王呢?’韩昉说:‘周成王也是古之贤君。’金主便道:‘成王虽贤,也要靠周公辅佐之力。后世疑周公杀其手足,在朕看来,若为社稷大计,也不算错。’”
柔福先是默不作声地听,听至最后一句,眼帘略微颤了颤,少顷,叹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余岁了吧……”再顾赵瑗,问,“完颜亶是否还未亲政?”
“父皇说,他现在尚算是傀儡。”赵瑗回答,“早年是完颜宗翰大权独揽,他死后是宗磐与宗幹两派争权,而自陈王宗隽入朝加入宗磐、挞懒一派后,朝中大事几乎皆由他们掌控了。”
“那么……”柔福问得有些迟疑,“宗磐、挞懒,与……宗隽,这三人中,谁最有权势?”
“自然是宗磐。众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长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里,最为嚣张跋扈。但我曾听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隽最为奸猾,常以巧言笼络蒙蔽宗磐、挞懒,他们的决策大计多出自宗隽的授意……”赵瑗说到这,忽然瞧见柔福脸色甚苍白,立即搁下话题,关切地问她,“姑姑,你怎么了?哪里不妥么?”
柔福定定神,微微摆首以示无妨。低首一阵思量,忽而又一笑,温和地看赵瑗,说:“瑗,谢谢你,带来如此好消息。”
下次赵瑗带来的,是王伦又自东京赴金国议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帅、沈王宗弼一直反对与宋议和,宋金议和条件达成后欲说服金主撕毁和议,曾密奏于完颜亶:“河南之地,是宗磐、挞懒与宗隽主谋割与南朝,势必已阴结彼国有所图谋。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与其交割地界。”有位王伦昔日云中旧吏现隶属宗弼帐下,得讯后悄悄赶来见王伦告之此事。王伦立即派人回朝禀报,乞赵构早做准备,建议增兵中原,派张俊、韩世忠、岳飞及吴玠分守河南、陕西地。但赵构既不惊讶,也不惊慌,亦不理睬王伦的建议,只命王伦继续北上,再就和议诸事与金商谈。
王伦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间,柔福不时问赵瑗:“王伦有信传来么?”
赵瑗总是摇头,到后来自己也诧异:“往次莫说出使议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会迅速遣人来报,唯此番例外,一去近两月,竟音讯全无。”
因出使情况的异常,朝廷再次隐泛微澜。主和派心忧和议有变,主战派收拾旧山河雄心又起,临安城外的飒飒秋风很容易令人忆起金戈的声音,但这年城内的中秋却显得奇异地热闹。
是夜临安大街小巷灯烛华灿,绒线、蜜饯、香铺等出售应景货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铺设得琳琅满目,夸多竞好,直令游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阁设赏月盛宴,名为“延桂排当”,齐聚王孙贵族及宫眷,饮酒赏月看歌舞升平,通宵天乐不歇,直彻人间。
江南的中秋最华美的景象在钱塘江上。士人淑女皆爱点一盏被称作“一点红”的羊皮小水灯,放于江面任其随波漂远,以此向江神祈福,祝愿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乐,并达成夙愿。点灯的人多了,江面上的小水灯直有数十万盏,极目望去,灯光点点密密地闪烁于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银河。
宫眷也学此风俗,纷纷在禁中御池内点放“一点红”,就着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祷许愿。赵瑗见张婕妤、潘贤妃、吴才人等都放了,唯柔福尚端坐不动,便亲手挑了一盏小水灯送过去:“姑姑,你也点一盏吧。”
柔福略一犹豫,因不忍拂他意,终究还是接过,起身缓缓朝池边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应先寻个火种,正欲回首唤个宫婢提灯笼过来,却听耳侧有人低声说:“我来。”
转侧之间,触见赵构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盏小宫灯,右手持一纤长的蜡扦,引蜡扦入灯中取了火种,再低首闲闲点亮柔福手中灯。
“你夙愿已成真,再许个愿吧。”他柔和地看她,说。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问。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杀了他?”没有问“他”是谁,她便当即如此脱口而出,捧灯的手有一次轻轻的抖动,仿佛应着火焰跳动的节奏。
他凝视那盏“一点红”,一团光焰自她手心晕染开来,红艳若霞光。他只觉他甚爱此光,因它驿动的光影此刻正温婉地在她无瑕容颜上流转。
“杀他的,是完颜希尹的儿子,昭武大将军达勒达。”他加深了笑意,“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谋反,被完颜亶察觉,捕获,下大理狱。因此事牵连到宗磐、宗隽等人,所以完颜亶以议事为名宣二人分别入见,伏兵将他们拿下。听说,完颜亶为除宗隽还费了不少心思,宣召时特意嘱咐内侍态度言辞如常毕恭毕敬,奉迎礼数一点不差,令宗隽不疑有他。待进到宫里,先请他坐于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带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谒君。达勒达之前便隐藏于正殿柱后……你知道达勒达么?他是金国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敌百……等宗隽进来,达勒达从背后偷袭,宗隽身无佩刀,且已无力抵抗,被当场诛杀于完颜亶面前。”
这段话,柔福却浑似未听入耳,待赵构说完,直视他,盯牢他:“你杀了他。”
“杀他的,是金主完颜亶。”赵构转首避过她的迫视,又说,“宗隽也算聪明,知道扶助完颜亶博前程,可惜最终还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颜亶,在他面前将野心暴露过快。在他眼中,完颜亶大概始终是一长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说宗磐跋扈,年来宗隽也不遑多让,行事嚣张,甚至有拟好诏书,对完颜亶软硬兼施,逼他印玺发布的时候。至于伐除异己,结党谋权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后,完颜亶为他定的罪中有一条便是‘力摈勋旧,欲孤朝廷’。完颜亶近年对宗隽日益忌惮,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争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划反击。因和议的事,宗弼也深恶宗隽、宗磐,密告完颜亶,称其欲通宋谋反……”
听到此处,柔福不由冷冷一笑:“这倒不算诬告吧。上次他来临安,你们不是言谈甚欢么?”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赵构拂袖将手中宫灯抛开,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见柔福沉默不语,他继续说宗隽事:“完颜亶早已留意扶植宗隽政敌的势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晋封兖国王的同时,也复任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这半年来,想是常与宗幹、希尹等人密议铲除宗隽、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软,为宗隽等人定了谋逆罪,诛杀宗隽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杀他幼子数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没入宫中为奴,除了……”
除了宁福帝姬赵串珠,因举报谋逆之事有功,她被完颜亶封为夫人。赵构顿了顿,没有跟柔福说出此事,随后不禁又是一笑:“据说宗隽以前曾猎虎救完颜亶,却没想到,救回的亦是个小老虎,所谓养虎为患。”
柔福听完,静静抬目瞧他一眼,幽幽问:“九哥,那块玉佩呢?”
赵构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话。
“你这样,杀了他……”柔福重复说,这一次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是,是我杀了他。”赵构蓦地侧身正面对她,坦然视她眼睛,“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随即竟朝他轻巧笑:“是啊,你杀了他,这多好。”俯身曲膝将小水灯搁在地上,一时没搁稳,灯侧倒于地,烛火熄灭,她亦不顾,站直整装,以无比郑重的姿态向赵构再拜,道:“多谢官家。”
赵构觉她此举诡异,也未按常礼应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灯时说:“待我再给你点亮。”
而她摇摇头,无语转身,沿着池畔走至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再将这无焰的灯置于水面,轻拨了拨池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漠然看它匿迹于“一点红”星河中。
倚桂阁周桂花香浮,丝竹管弦依旧和鸣。水面浮满万千灯火,万千灯火都于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独立于这半壁盛世繁华的边缘,天际满月完美,却遗她一身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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