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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里的岁月无惊无扰,如果能就此安稳地度过余生,其实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公主照旧勤勤恳恳在伙房帮工,以往抡锅铲汤勺的时候,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而现在换了一张脸,那样美丽的容貌挥汗如雨,除了让众僧感到钦佩之外,也格外凸显出与民同乐的情操。
尉大娘身为公主不容易,为了追求爱情必须付出那么多,更不容易。
开饭时候一到,饭堂外面排起了长龙,很多放不下手上工作经常拖拖拉拉的僧侣,也变得异常积极起来。十方长老在一旁看着,胡子直往脸上翘:“看看这些弟子,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正是盛夏时节,达摩寺周围生长了很多奇花异草,这些僧侣几乎人人手里有花,到了公主面前腼腆地说一声“施主辛苦”,然后就献上一朵花。
能忍长老说:“这是为了表达我寺僧众的热情好客。说到底尉大娘也是邻国公主嘛,公主在食堂打饭,小小和尚受之有愧。”
十方长老叹了口气,“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怪?”
话刚说完,轮到方丈大师打饭,慈眉善目的方丈从袖笼里抽出了一支荷花来,花骨朵含苞待放,看上去像刚摘的,一面递给公主,一面道:“尉施主,你长期不要工钱不太合适。老衲和主事师父谈了谈,还是应该给你支付月钱的,有了钱,才好买买姑娘爱的花儿粉儿。”
十方长老悲怆地扶住了额头。
能忍长老见他脸上浮起了绝望之色,伸手搀了他一把,“师兄,你怎么了?”
十方长老艰难地□□,“头晕……”
眼皮子掀起一线,从那一线中看见公主双手接过了方丈的花,含笑说:“谢谢方丈了,我不要工钱,在庙里做义工是在为自己积福,将来我一定会有福报的。”
方丈说那必须的,“老衲替施主看过面相,大富大贵不在话下。”
公主爽朗地哈哈一笑,自我调侃道:“只要能无惊无险活到寿终正寝,我就很高兴了。”
方丈端着公主多给的笋芽,心满意足地去了,后面轮到几个青年和尚,一个个生得头光面滑,来前还专门修了眉毛,看着公主的两眼粲然发光,说:“尉施主,达摩寺偏远,进城不方便,我们是负责采买的,经常往来市集。要是施主缺什么,就告诉小僧们一声,我们可以替施主捎回来。”
公主说好,“多谢多谢,等我想起要什么,一定麻烦师父们。”
就这样,摆放菜桶的桌上很快堆起了一大捆鲜花,公主心里哀叹,每一个见她的人都要放上一枝花,怎么感觉那么不吉利呢……
不经意抬眼一看,发现释心大师到了面前,他依旧是淡淡的模样,一手端着托盘,指尖从袖口露出纤长的一截,腕上缠绕着碧玉菩提,底下青绿的回龙须穗子被风一吹,丝丝缕缕轻扬起来。
公主看了眼他的另一只手,手里空空,便问:“大师,花呢?”
释心抬起眼,漠然道:“没有。”
公主说怎么能没有,“很多大小师父都给我送花了,你不送,难道为了显示你特别一点啊?”
释心抿着唇,那双眼睛带着微凉的味道,有些傲慢地调开了视线。
公主立刻投降了,他确实比较特别,就不要计较花不花的啦。
公主给他舀了多多的豆芽,还另外逼出一点汤汁来加进他碗里。刚想让他好好注意伤口,后面的和尚便往前一步,把释心大师挤到一旁去了。
如今的公主,在伙房里大放异彩,所有僧人都拿她当寺花,让她重温了在膳善时候众星拱月的感觉。
释心端着托盘寻了个位置坐下,不多会儿方丈移到他对面来,边吃饭边问:“释心啊,这两日自省,悟出什么禅机来没有?”
释心垂首道:“弟子在对战的时候杀心不灭,这两日一直因此困顿,开始怀疑自己向佛的心,是不是还如以前那样纯粹。”
方丈从碗口上抬起了眼,“老衲还是那句话,引颈待戮不是慈悲之道,你的所作所为只要对得起佛祖就好。”说罢舀了口汤,咕地一声咽了下去,“不过……你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那问题就不简单了,需好好想想,究竟是这次的变故让你认清了自己的前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或事。”
释心忽觉耳根辣辣燃烧起来,“方丈大师……”
方丈摇了摇筷子,“别忙否认,当初你入佛门,老衲就不太赞成,所以另外给你立了个释字辈,合则合,不合则散,缘来缘去都讲缘法。老衲虽然是方外人,但也不忌惮有一颗红尘心,佛祖心中坐嘛,用不着假模假式的。”
释心七上八下,经方丈一指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了。
“怎么了?怎么不吃?”方丈嚼着豆芽菜说。见他出神,知道是年轻人看不透的缘故。作为过来人,他探过头,压着嗓子告诉他,“不彷徨的青春是不完整的青春,想当年老衲有个诨名,你猜是什么?”
释心迟疑了下,“请方丈指教。”
“芳心纵火犯。”老方丈有点得意地说,“老衲年轻的时候,可是二十一寺中出了名的俊和尚。”
释心木讷地看着面前皱纹满脸的方丈,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他的话。方丈啧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老衲不配吗?”
释心回过神来,忙道不是,“弟子只是……觉得意外。”
“意外什么。”方丈咬了口馒头道,“山下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很有眼光,她们认为念佛不长久,如果合适,还俗就还俗了,我佛不缺一个和尚。”
“那方丈大师可曾动摇过?”
“当然啊,老衲曾经真的动过还俗的心思,可当我准备接受那个姑娘的示爱时,人家嫁给了隔壁村的秀才。”方丈摇了摇头说,“她觉得我不动凡心,我觉得她耐心不够,想来想去还是佛祖最好,永远在那里不离不弃,于是老衲就把毕生献给了佛学事业。至于你,老衲看出你尘缘未了,尤其有那么个障碍存在,你的修行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方丈所指的障碍,当然就是公主。人的眼睛是身上最现实的器官,略有姿色的姑娘都能让人多看上两眼,这么一个女菩萨戳在面前,你还想怎么样?
“老衲不是劝你还俗,只是告诫你,身不动心不动,方能成就大圆满。尉施主很有恒心,你须得更坚定,更无情,才能了却这段尘缘。”方丈说完,叼着筷子又转到长老那桌,商议寺内事物去了。
释心转头望向公主,她忙忙碌碌笑靥如花。那些僧侣们……平时看着都是老实守规矩的,现在的举动却那么反常,他甚至能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出贪婪的意味来。
是啊,寺庙里不光都是向佛的人,还有作奸犯科后为了避世,扬言立地成佛的大奸大恶之辈。
山门外的事是前尘往事,不足为道的几乎没有人再会提及,所以这些僧侣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心向善的,谁能说得准?
他叹了口气,收拾碗筷站起身,今天地藏殿有超度亡灵的佛事,中午休息一个时辰,下午法事还要继续。
三百多僧侣的饭食都分发完毕了,圆觉端着餐盘过来,见他要离席,响亮地打了声招呼:“大师吃完了?”
释心点点头,“去西佛堂温习经书。”
奇怪,说完这句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前言不搭后语的,仿佛是为了向谁交代去向似的。
圆觉是孩子,没有想那么多,释心大师略作停留就走了,他也没太在意。坐下后恰好身边还有空位,便想给尉大娘留一个,可是一回头,发现大娘人已经不在原地,伸头张望,一片裙裾飘过门外抱柱的拐角,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躲一闪,尾随释心大师去了。
那轻俏的脚步声,一声声像敲在心门上,他听得见她鬼鬼祟祟的步伐,脚下便也放慢了些。
终于身后的人喊:“大师,你等等。”
他停下步子回头,淡声道:“施主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公主搓着手说,“就是刚才看你瞪了我一眼,想问你为什么。”
释心很纳罕,“贫僧并没有瞪施主啊……”
公主迟迟哦了声,心道不说你瞪我,没法展开下面的话题。然后很顺理成章地问他:“大师,你瞧见那些大和尚对我有多热情了吧?那是一种久违的,万众瞩目的感觉,让本公主无比的满足和快乐。”
释心却给她浇了盆冷水,“施主在食堂打饭,自然万众瞩目。站在城楼上和站在饭桶前不一样,施主何故满足快乐?”
公主噎了下,“这话说起来就没意思了,还不许人家自我陶醉一下吗?”
有些话,他刚才就很想说,无奈人多不便作罢了。既然现在她追到这里来,他出于道义,也不得不提醒她一下。
“施主是觉得收了那么多花,很高兴吗?送花之人背后的居心,你知道吗?施主年轻貌美,容易引人觊觎,这世上不光只有镬人危险,普通人起了贪欲,比鬼更可怕。”他说了一通,可能语气焦躁了些,公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他忽然意识到了,便放缓了语速,合什道,“但愿施主能记住贫僧的话,贫僧是一片好意,全为施主着想。不要出了镬人的虎口,又被有心之人盯上,寺众泱泱三百余人,每一个都难辨善恶,还需施主自己保重,千万不要被人算计了。”
他说了半天,从气急败坏到故作镇定,只差表直说寺里没好人了。公主听出了其中玄机,“大师,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释心怔了下,“一派胡言。”
公主正想和他理论,这时圆通恰好跑来通传,说:“尉施主,有人来探亲啦。”
“探亲?探我?”公主问,“是谁,报名字了吗?”
圆通说:“是个戴口罩的男子,带了两个年轻姑娘。尉施主要不要去见一见?不见的话我去把他们轰走。”
公主说不,“是知虎兄带着绰绰有鱼来看我了!”二话不说提裙就跑了出去。
她在进入达摩寺后,为了不让身份穿帮,尽量不和绰绰有鱼有联络。现在她们正大光明来探亲,难道是寺里有内应,知道她的身份已经曝光了?
无论如何,他们能来看她,这让她非常快活,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管往山门上狂奔。
只是待要走近,她也顿住步子仔细观望,镬人太狡诈了,上回她就是被骗了,说有人给她送东西,她没顾得上细问就赴了约,最后落进歪脸那帮人手里。这次务必要看明白,见谢小堡主搔首弄姿,有鱼抱胸站在一旁,绰绰正拗着包袱踮足张望,一看就知道错不了。
“嗳,殿下!”绰绰看见她了,蹦起来挥手,“殿下来了!”
三个姑娘跑到一起,胡天胡地转了一通表示欣喜,谢邀在边上看着,眉眼弯弯满脸慈祥。等她们的热乎劲过了,才好言好语说:“姐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我觉得自己要相思成疾了。”
谢小堡主说话向来着三不着两,公主也习惯了,只是奇怪,“你怎么还在云阳?不是说要回泾阳去的吗?”
谢邀说回去过了,“哥哥我还相了两个亲。”
公主说恭喜,“这次来难道是宣布婚讯的?”
“别提了。”谢邀晃着脑袋说,“相亲之前我想好了的,差不多就行了,毕竟再找个像你一样的太难,我得适当放低要求。结果见了人,我才知道太难将就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和长相。所以我就赶到云阳来了,看看你这里进展怎么样,释心大师要是再不为所动,我就打算带你走了,免得以后达摩寺屠寺,你留在这里遭殃。”
公主讶然,“什么屠寺啊?达摩寺是天下第一寺,谁敢来屠寺?”
谢邀眉毛挑动了几下,做了个讳莫如深的表情,“还能有谁,当然是权大势大之人。天下第一寺有什么关系,天岁修行的人多了,这批不行换一批嘛,还怕达摩寺倒闭了啊?”说着矮下嗓门说,“我有独家消息,宁王回上京告了释心一状,说他是假出家,暗中勾结二十一寺图谋不轨。宁王在鸠摩寺撞破了释心奸计,释心对他赶尽杀绝,这话在朝堂上堂而皇之晤对过了,陛下虽然没有松口处置释心,宁王却率领了帐下镬军,要来达摩寺擒拿释心回去对质。达摩寺僧人敢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公主傻了眼,“这都是什么鬼,宁王应该叫娘王,还颠倒是非嚼舌头呢?”
谢邀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政治的残酷,姐妹你纯洁善良,还是当堡主夫人比较好。等将来我再努力一把,弄个武林盟主做做,到时候你就是盟主夫人,你看怎么样姐妹?”
结果谁都没接他的话,有鱼说:“殿下,上国皇族窝里斗起来了,正是我们回膳善的好时机。反证我们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就出发吧。”
谢邀发现不对,大叫起来,“有鱼姑娘,你太不厚道了吧,不是说好了劝公主跟我走,让我先安顿你们的吗。”
有鱼瞥了他一眼道:“谢小堡主,你是镬人,镬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你骗走了我们,接下来想怎么样。我们谁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
谢邀刚要反驳,错眼一看,见一个身影白衣翩翩,飘然出现在莲花门上。他笑了笑,对有鱼道:“镬人诡计多端,你问问释心大师,看他承不承认。”
绰绰忙拽了有鱼一下,对于这位释心大师,她们一向存着畏惧之心。有一种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这种人脾气不佳,不好招惹,她们敢和谢小堡主插科打诨,在释心大师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公主回头惨然看了释心一眼,“大师,要坏事了,没想到你们天岁堂堂王爷,居然像个市井妇人一样,还搞栽赃陷害这一套。”
释心脸上神情木然,他在朝这些年,见了太多的倾轧,似乎谁也逃不过这个怪圈。只不过没有想到,他都已经落发出家了,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放过他。萧放的出现,预示着不太平,他回到上京之后不借机挑起风浪来,岂不是辜负了御弟的头衔。
谢邀虽然视释心为情敌,但这个时候还是比较同情他的,“大和尚,你打算怎么办?你们萧家人个个都不是善茬,你们要是打算开打,容我带走我姐妹好吗?你放心,我会善待她的,我家里没有兄弟,堂姐堂妹们也互相友爱,她到了谢家,会很受欢迎的。”
释心清冷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带着讥嘲和不屑,启唇道:“谢家最危险的,不就是谢小堡主你吗。”
没错,谢家只有他一个镬人,虽然他是个不成器的镬人,从没参过军,但他也是谢家独苗,是谢老太君的掌上明珠。
谢邀很不服气,撑着腰道:“你这是在内涵我吗?枉我跑了这么多路,特地来通风报信。”
有鱼虽然有些惧怕释心,但她的首要任务是保全公主,便拽了拽公主的衣袖道:“殿下,这是上邦大国的内政,我们不过是附属国的人,不便参与。我看我们别再耽搁了,这就走吧,释心大师慈悲为怀,不会有心让您趟这趟浑水的。”
公主不说话了,那目光里饱含无限唏嘘和不舍,一双美眸盈盈望住他。
他几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也对,他一向欣赏她这点,生死关头保命要紧,先己后人,绝不给伙伴添麻烦。
他轻舒了口气,“施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大师你放心,我和那些鸟不一样,我会留下和你并肩作战的。不过咱们可不可以先商量一下,要是这次你能够重新掌权,就答应放我回膳善好不好?”公主赧然说,“我离家太久,有点想家,想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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