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许斌就职的公司在市中心的一栋写字楼里,十六层。
季星临没穿校服,一声黑T恤和牛仔裤,他个子高,面无表情,有种沉默且冰冷的感觉,看不出年纪。他一出电梯,前台的两名女接待就注意到他,偷偷打量了好几眼。
接待台的一侧是宣传墙,上面有不少活动照片,还有先进员工表彰,许斌的两寸证件照也在上面,蓝色背景,看起来干净清秀。
电话响起,一名女接待接了起来,简单应了两句,然后看向季星临:“先生,姚总在会议室等您,您往这边走。”
女接待指了个方向,季星临点头道谢,周身的寒意并没有消散,有种说不出的冷傲。
去往会议室要路过员工区,透过半透明的玻璃墙,季星临一眼就看到许斌。许斌背对着他,坐在格子间里,正和同事闲聊。
季星临脚步一顿,退后半步,推门走了进去。
走廊里空调温度偏低,季星临带进来一股冷风,有人抬头看过来,问他:“你找谁?”
季星临没说话,目光递出去,落在许斌身上。
没来由地,许斌觉得有点儿冷,抬头的瞬间正撞上季星临的视线。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许斌似乎有点儿难以置信,张着嘴巴,半晌,发出略显尖厉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季星临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我来找姚总,不是来找你的。更何况,你也没做亏心事,没必要害怕。”
姚总就是上次团建活动的负责人,很欣赏季星临,开玩笑说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十七岁。
许斌的脸色越发阴沉,带着点不自然的白。
这是家小公司,会议室不算宽敞,当中摆着一张商务长桌。姚总四十出头,天生一张笑脸,他对季星临印象深刻。
两人面对面坐着,季星临的神色和声音都很静,他说:“上一次,远游俱乐部策划了贵公司的团建活动,我作为向导参与了全程,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贵公司?”
姚总一愣,面上仍是笑呵呵的:“这话从何说起?”
“活动结束后,贵司员工往我校教务处的邮箱里发了一封举报信。”季星临将一个文件袋搁在长桌上,食指搭在上面敲了两下,“我倒想问问姚总,贵司这手断章取义的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姚总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掉出几张挑着角度抓拍的照片,还有打印的邮件截图。姚总快速扫了两眼,眉毛渐渐皱起。
季星临不会吵架,怼人的本事倒是一点儿不弱,他喝了口水,继续说:“对向导或是活动安排有意见,姚总可以向远游俱乐部投诉,闹到学校算怎么回事?”
姚总轻咳一声:“这中间可能有一些误会……”
季星临不是来跟他探讨是非的,说完自己想说的,起身便走。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姚总说:“写信的人不够心细,上传了未经修改的照片原件,原件显示拍摄机型是CanonEOS5D。姚总只要弄清楚活动当天谁带了Canon相机,谁没有被这些抓拍的照片捕捉到,两条线索相结合,就能找出拍照的人了。顺便,我也提醒姚总一句,留这种两面三刀、断章取义的员工在身边,早晚会酿出大祸!”
说完,季星临推门走了出去。走到长廊拐角,有人大步流星,迎面跟季星临撞了个满怀。
许斌猛地抬头,动作一顿,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额角隐隐有青筋在跳。季星临什么都没说,甚至看都懒得看他,自他身边走了过去。
走出写字楼,已经是中午了,季星临随便找了个面馆,要了碗牛肉面。面端上来,他又没了胃口,扭头看向窗外的车流和行人。他的姿态太过冰冷,难以与眼前的繁华相融合,变成一种突兀又孤独的存在,让人只敢远远地看上一眼,无法靠近。
衣兜振动,季星临拿出手机看一眼,周身的冰冷忽然散了几分。
消息是时小多发来的,小丫头气鼓鼓地表示,谁逃课谁是猪,季星临,你就等着变猪吧!
季星临径自走远,许斌独自站在走廊里,许久没动。他想起季星临看他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是轻视,直白透骨不加掩饰的轻视。
季星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只用一个眼神就清晰地告诉他——你,许斌,连被我放在眼里,视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许斌觉得头疼,他闭上眼睛,忽然明白,自己这些所谓的报复,不过是在自取其辱。
〔75〕
季星临是星期三的值日生,时小多用一根棒棒糖贿赂了跟季星临同组的男生,把自己也换到了星期三。
时小多到学校时,季星临还没来,她拎着扫把在停车棚周围晃悠,一边晃一边哼哼:“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过桥米线很好吃,最好再加点绿叶菜。”
周楚屹自身后跳过来,在时小多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小和尚六根不净啊,还想着过桥米线呢。”
周楚屹下手没轻重,这一揉险些把时小多揉个跟头。
时小多转身去踢周楚屹的小腿,却被周楚屹踩住了鞋带,周楚屹笑道:“以后不叫你小百科了,叫你小柯基吧,腿也太短了。”
时小多站不稳,晃了晃,身后递过来一只手,在她腰上扶了一下。
时小多转过身,看见季星临站在那里,一手扶着她,一手扶着单车,身形瘦高,像雨后的竹。
时小多揉了揉发红的耳朵,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说:“早哇,今天我们一道做值日,我也被调到星期三了。”
谎话张口就来。
季星临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忽然身形一矮,蹲在时小多面前。
时小多下意识地朝后退,季星临沉声道:“别动。”
季星临的手指很漂亮,细细长长,骨节也好看,他钩住时小多的鞋带,利落地打了个结。
有学生自一旁路过,他们先是看到呆愣的女孩,接着看到蹲在她腿边的少年,纷纷露出暧昧神色。再然后,当他们认出蹲在地上的那个人是季星临时,什么暧昧、什么缱绻全没了,只剩一脸“这世界疯了吗”的惊愕。
时小多比吃瓜群众更惊愕,都要吓死了,甚至怀疑真的季星临已经被外星人掳走,现在蹲在她面前的是个易了容的冒牌货。她一边收回脚,一边小声说谢谢,脸红得像水果。
季星临对旁人的眼光和议论没什么感觉,也不太在意路人的想法,正如他对一个人好的方式,都是简单直白的。
周楚屹杵在一旁当了半天人形立牌,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嗤笑:“你当她是智障吗?连鞋带都不会系!”
季星临没兴趣跟人拌嘴,他把单车塞进停车棚里,转身走了。
周楚屹一拳挥了个空,有点儿挫败,转眼又看见时小多拎着扫把,像拖着条长尾巴一样跟在季星临身后,挫败之外又添了点恼怒,暗暗咬紧了牙。
〔76〕
今早一起床,季星临就觉得不太舒服,脑袋沉得厉害,手背贴在额头上也拭不出温度,因为全身都在发热。他躲进卫生间,拆开纱布看了看,先前淋了雨,肋骨间的伤口有点儿泛红,估计是发炎了,又痒又疼。
自星曜出事,季星临对医院有种本能的排斥,不喜欢吃药,更不喜欢看医生,索性脱掉衣服冲了个冷水澡,那种浑身发烫的感觉总算淡了些。
熬过两节课,化学老师走进来时,季星临觉得他两个肩膀扛的已经不是脑袋了,而是秤砣。
化学老师和顾若杨是好友,也是个嘴碎的,念叨着:“伸出你们发财的小手,打开昨天发的卷子。这张卷子特别简单,简单到什么程度呢?你们都应该站起来鞠上一躬,感谢人家的送分之恩。”
教室里一阵哄笑,化学老师道:“第一道填空题——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头回见到这么简单的填空题,必须叫一个成绩不太好的小朋友来答啊,不然显示不出它的价值。”化学老师头都不抬,随手一指,“季星临,你来说一下答案。”
教室里再度爆出笑声,所有人都知道季星临跟“成绩不太好”五个字沾不上边,唯独时小多忧心忡忡,想着,老师都点名说他成绩不好了,我必须再多挪出些时间帮他补课,不然就不能一块去很棒的大学了。
季星临脑袋疼得厉害,根本没听清老师在说什么,他站起来,极慢地眨了两下眼睛,露出几分茫然。
一看这表情,时小多就知道季星临又没听课,再看一眼他的桌面,连卷子都没拿。
化学老师等了半晌,没等到答案,疑惑地抬头:“说答案啊,等着后期给你配BGM吗?”
众目睽睽下,时小多没法说话,只能用行动提示。
这道填空题的答案是水分子,水分子的化学模型很像放倒了的米奇头,中间一个大的氧原子,两边两个小的氢原子。时小多背过身,捏起拳头放在脸颊两边,疯狂示意——水分子!答案就是水分子啊,猪头!
季星临站着,居高临下,一眼扫过去,正看见时小多捏起的拳头和瞪得溜圆的眼睛。
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撞了哪根神经,季星临偏过头,笑了出来。
不是简单的勾一下嘴角,弯一下眉眼,而是很开心很灿烂的笑容,好像全城的烟火,都在那一瞬热烈绽开。
拳头还团在脸颊旁边,时小多却像是凝固了,愣在那里,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他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不止时小多,连化学老师都愣了一下,翻了翻手上的试卷,道:“这道题长得很幽默吗?你笑什么?”
季星临答非所问:“老师,教了这么多年化学,你有没有发现水分子的模型其实很可爱?”
化学老师再度愣住,他觉得这个问题充满了哲学意味。
埋头思考的年轻老师没有注意到,在季星临前面,有个刚cos过“水分子”的小姑娘,脸红得像是要晕过去。
〔77〕
直到上体育课,时小多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眼神不住地往季星临身上飘。她喜欢看他,控制不住。
季星临个子高,即便混在人群里,也十分醒目。阳光在他脸上勾出轮廓,额头、鼻子、嘴唇,然后是喉结和锁骨,清冽沉稳。
她看得久了,季星临似有察觉,转过头,目光朝她递过来,一双眼睛漆黑平静,如同古老的泉。
时小多有些慌,下意识地喊出一声:“报告!”
体育老师看向她:“什么事?”
时小多“我”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要上厕所。”
体育老师无奈地挥手,让她快去快回。
课程安排临时变动,两个班级同时上体育课,五班和八班凑在一起。鹿溪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跟上来,拐着时小多去小卖部买雪糕吃。
天气很好,大太阳,鹿溪咬着雪糕抱怨着应该多抹点防晒。小卖部有两个冷藏柜,摆着冰镇酸奶和饮料,时小多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拿了一瓶果茶。
鹿溪摇头:“这种饮料味道太淡了,不甜不酸,不好喝。”
时小多笑眯眯地说:“买来送人的,他应该会喜欢味道偏淡的。”
鹿溪咋呼:“送谁?周楚屹?”
时小多扑过去捂她的嘴:“祖宗,小点儿声!才不是周楚屹呢,我跟他不熟!”
两人买了饮料回到操场,才发现场面热闹了。难得两个班级一块上课,男生们想玩篮球,打场友谊赛。八班这边周楚屹是队长,他穿着白色的球衣和鞋子,干净挺拔,眉目英俊,女生的视线大多都集中在他身上。
周楚屹用指尖顶着篮球转了两圈,突然指向某个角落,高声道:“喂,那个谁,你不上场吗?不会还是不敢?大老爷们顶天立地,别啊。”
这话说得太过挑衅,时小多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她顺着周楚屹指示的方向转过头,看见季星临坐在靠近篮球架的地方。
季星临微微躬身,手指抵在额角,额发盖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肩胛骨藏在校服下,撑起些许形状,清瘦单薄。
他是不是不太舒服啊……
时小多犹豫着想。
季星临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依旧低着头,连眼神都没往这边递一下。
两个班级的人都看着呢,周楚屹面上挂不住,反手一砸,篮球触地弹起,一个反弹,朝季星临的脑袋飞了过去。
时小多站在球场边上,离季星临更近一些,她下意识地迎过去,篮球正好砸在她的脑门上。
周围一片惊叫,季星临终于抬起头,众人这才看到,他耳朵上戴着无线耳机。
时小多被砸得眼前发黑,重心也变得乱七八糟,混乱中,她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臂,半扶半抱地接住了她。
篮球落回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像个熟透的西瓜。
脑门上疼得厉害,八成是肿了,时小多伸手要揉,有人拍了她一下,低声道:“别碰。”
说话间,一呼一吸,喷吐的热气洒在时小多的耳朵上,带着橘子糖的味道,那是季星临的气息。
时小多脸上一红,转身看向周楚屹,怒道:“对不起会不会说?”
周楚屹瞪着时小多,眼睛里像是烧着团火,他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者,你自己眼瞎,非要往上撞,能怪我吗?”
时小多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争辩,肩膀上微微一重,季星临按住了她。
动静闹得不小,附近的人全都看过来,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鹿溪把时小多拽到一边,用干净的手帕帮她擦了擦额头。
季星临弯下腰,五指张开,扣在篮球上,单手将球捡起来,黑色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看向周楚屹,道:“打比赛?你带着八班一群体育生跟普通班的学生打?赢了能光宗耀祖?”
八班是特长班,男生多半是体育生,要弹跳有弹跳,要耐力有耐力。跟他们一比,五班就是一群书呆子,无论打半场还是打全场,赢的希望都很渺茫。
周楚屹的确没想到这一茬,多少有点儿理亏,嘴上却寸步不让,挑着下巴,道:“你也知道自己水平不够啊,我让你二十分!要不,五十分?不够还可以加。”
周楚屹朋友多,身后一群狐朋狗友,起哄架秧子。
“长跑,”季星临把篮球砸在地上,“砰”的一声,抬手指向操场,“不限时不计数,谁先跪了吐了跑不动了就算输,敢吗?”
〔78〕
周楚屹自初中就开始参加体育特训,肺活量和耐力都很好,可平时训练再怎么凶残,跑个二三十圈的也就到头了,不限时不计数一直跑到吐这种方式,他还真没玩过。
有人知道季星临的底细,偷偷拽了拽周楚屹的衣袖,低声道:“阿楚,别跟他叫板,那人跑马拉松的,能把骡子累死。”
周楚屹年少气盛,这一句正踩在他的命门上,心道管你是骡子是马,周少今天就要灭你!
他一脚踹开乱滚的篮球,表情桀骜,道:“行,长跑!”
季星临看着他,补了一句:“输了,就要道歉。”
周楚屹咬了咬牙。
董云见情况不妙,偷偷跑去请来了体育老师。
跑道边围着一堆人,体育老师询问地看着他们,季星临不说话,周楚屹含糊着,只说要跟同学比赛跑步,友谊赛。
体育老师看了眼腕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就跑个三千米吧,我来计时,输的人一百个蛙跳。”
“不跑三千米,比不出东西,”季星临扯了扯护腕,脸上没什么表情,“跑两万米。”
体育老师看他一眼:“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季星临没再说话,走到起跑线后站好,然后抬手脱了身上的外套。
何甜甜凑过来,声音软软的:“我帮你拿吧。”
季星临没理她,伸长手臂,绕过何甜甜将外套递给时小多,道:“帮我拿着。”
跑道上,季星临和周楚屹错开站位,两个人同时蹲下去,踩住起跑器,裤腿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腿线条。
天很蓝,风里有绿植的味道,季星临调整着呼吸,纯黑的眼睛压在眉骨下,浓烈、镇静,又冰冷。
他从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也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什么。他体力好,爆发力也不错,适合长跑,但不太会打球,这种需要团队合作的运动项目他很少参加,也很少有人邀请他参加。
他不喜欢凑热闹,不喜欢聚堆,同样的,也不喜欢被欺负、被挑衅。
风在吹,世界安静,季星临感受到一股视线,温温柔柔的,带着担忧,缠在他身上。他稍稍偏过头,看见时小多的眼睛,小姑娘抱着他的外套,一脸紧张地瞅着他,额头上还留着被篮球砸出来的红印子,独角兽似的。
季星临笑了笑,神情很软。
别怕,我会帮你赢回来,我会让你看见荣耀。
那些嘲笑与讥讽,恶意与冒犯,我会逐一打碎,还你一个干净的世界。
发令枪响的瞬间,季星临和周楚屹同时冲出去。时小多的目光一直跟着季星临,她仿佛看见一只鹰,振翅,飞起,扑向蔚蓝的天。
一圈跑道是四百米,两万米就是五十圈。
周楚屹想甩开距离,憋着速度移到内道,期间两人视线接触,他狠剜了季星临一眼。
季星临不动声色,甚至主动给周楚屹让了条路,换到外道。
季星临喜欢在外道上超过一个人,也喜欢逆风而行的畅快感,那种感觉让他想到小时候。
小时候,季星临经常这样奔跑,一个人,在空寂的马路上或者熄了灯的校园里。一圈两圈,最开始还有个模糊的概念,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后来就记不住了。
那就跑下去吧,跑到精疲力竭,跑到没力气难过。
季星临从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些时候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旁人在说什么,旁人也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于是,他成了异类。
他的聪明是异类,他的孤僻是异类,他玩魔方的专注也是异类。
很小的时候,罗燕过生日,家里聚了很多人,热热闹闹的。有人将季星临和还不会走路的小星曜一块带到罗燕面前,笑着说让兄弟俩给妈妈祝寿。
当着众人的面,季星临字字清晰,说,她不是我妈。
罗燕不是他妈妈,他的妈妈死于难产。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叫?
热闹的氛围瞬间尴尬,所有人都在责怪他不够懂事,甚至把他关在小屋里,让他暂时不要出来。
不懂事、不听话、固执、阴郁,他被那些指责压得喘不过气,眼睛无论睁开还是闭上,看见的都只有黑色。
他陷在黑色的漩涡里,没有光明,也没有出路。
〔79〕
眨眼便是七圈,季星临和周楚屹不相上下,几乎是并肩在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好兄弟在锻炼耐力。
时小多抓住鹿溪的手,紧张得掌心冒汗。
鹿溪终于看出来,小声问:“那瓶饮料是买给季星临的吧?”
“是啊,”时小多大方承认,“我想对他好一点儿。”
鹿溪张了张嘴,她想说,周楚屹不靠谱,姓季的看起来比他还不靠谱啊。
但是,不泼闺蜜冷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鹿溪默默咽下了所有反对意见。
两个人的比赛,局面一目了然。周楚屹朋友多,跑道两侧都是为他喝彩的助威声,渐渐地,那声音弱了些,甚至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妈,那小子吃了兴奋剂吗?”
第二十圈,临近普通人的极限,周楚屹浑身是汗,嗓子冒火,小腿肌肉震颤着微微痉挛。他有些后悔,赛前没有认真做个拉伸。
眼角瞟到那道影子时,周楚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周楚屹听见季星临的声音,那人依旧平静,淡淡的,说:“你还差点。”
周楚屹被激得险些跳脚,他还来不及回应,季星临已经超过了他。
季星临开始加速,最后一个五圈,跑得比第一个五圈还要快。他在外道,和周楚屹隔着一臂宽的距离,裹着一团闷热的空气自周楚屹身边冲过去,像鹰,挣脱了束缚。
铃声响起,下课了,教学楼里拥出大批的人,被跑道上的战况吸引着,聚过来,兴冲冲地打听——
“比赛吗?谁啊?八班的周楚屹和五班的季星临?”
“世纪之战哪!”
“多少圈了?”
“不知道!我都数忘了!”
“四十七圈!”
“不对,第四十八圈了,季星临是第四十八圈!”
“太牛了!真的太牛了!”
……
周围满是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时小多跳起来,用尽全力喊出一声——
“季星临,加油!”
这一声“加油”打断了那些议论,有时小多带头,助威阵营迅速分成两拨,分别吼着周楚屹和季星临的名字,声嘶力竭,震彻天空。
鞋底擦过塑胶跑道,发出细碎的轻响,汗水落下来,如同一场淋漓的雨。
外界一片喧哗,季星临的世界却是安静的。他跟周楚屹说了句话,呼吸的节奏有点儿乱,发烧带来强烈的干渴感,那感觉让他近乎窒息。
肋骨上的纱布被汗水浸透,伤口拉出绵长的痛感,干渴和疼痛让季星临更加疲惫。
眼前浮起黑色的雾,挡住了视线,他看不清方向了。
跑道边出现陪跑的人,大部分跟着周楚屹,有男有女,给他递水鼓劲。体育老师制止了两次,没什么效果,反正也不是正规比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时小多是个体育废柴,跑个八百米都能要她的命,铆足了力气才能跟上季星临。她看出他很疲惫,大着胆子握了握他的腕。
刚刚她一直拿着饮料,手心湿润冰凉,与季星临火焰似的体温对比明显。
季星临被冰了一下,扭头,看见时小多带笑的眼睛。
时小多脸上晕着薄薄的红,剧烈运动引起的。她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呼吸不太稳,道:“我在呢,我陪你。”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在呢,陪着你。
少女清透的声音撞进耳朵里,眼前的雾仿佛淡了些,季星临看见微弱的光,越过漫长而寒冷的距离,落在他身上,给他指引,如同金色的星环。
还剩一圈半,周楚屹跟在他身后,隔着不少于两百米的距离。
季星临把汗湿的额发推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稳住呼吸,声音很静,对时小多说:“去终点等我。”
他的嗓音一贯沉郁,此刻听来,更让人心动。
〔80〕
跑道上,气氛进入白热化,重重人影围在旁边,助威声响得刺耳。教导主任都惊动了,背着手,和体育老师一道观看赛事。
热情高涨,气氛热烈。
周楚屹榨干体力想要撵上来,季星临奋力甩开距离。
两个人胶着着,有疲惫,也有热血。
那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
时小多放慢脚步,最终停下来,她看着季星临的背影,说:“往前走吧,我等你。”
时小多的声音不高,很快被助威声淹没,她以为季星临没有听见,其实,他听得见,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旁人都在给他加油,给他鼓劲,让他别放弃,唯独她,给了他退路。
往前走吧,我等你。
只要你回头,我都在,我陪你。
这句话给了季星临勇气,让他重新找回力量。
他背负着罪,一直走在黑暗中,在他即将力竭的时刻,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对他说我陪你。
他在那句话里看见了指引,也看见了退路。他是有路可退的,他并非孤身一人。
藏在灵魂深处的翅膀终于张开,风在耳边,成了动力,光在脚下,给他依托。
最后两百米,季星临隐约听见苍鹰嘶鸣的声音,如同战鼓。金色的光芒落下,他看见他的女孩在等他。
老话常说,苦尽甘来,所以,她来了。
有人拉起终点线,季星朝它奔去,眼神沉静,没有迟疑。过线的那一瞬,他几乎飞起来,手臂舒展,肌肉绷起漂亮的线条。
掌声和欢呼瞬间吞没一切,伴随着暴雨一样的汗水,落下来,将他笼罩。
助威者们不再分化阵营,而是统一了阵线,季星临的名字成了唯一的口号,他们为他呐喊,为他喝彩。
时小多远远看着,明明没有任何煽情的戏份,她却觉得眼圈发烫。
她想起何甜甜之前说过的话——季星临和你认识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光芒,如星降临。
她没能目睹他的过去,不能说不遗憾,好在,她还有机会见证他的现在。
见证他浴火涅槃,见证他破茧新生。
她一直知道他有多好,也相信他会越来越好。
所有不如意都会过去,他会拥有更加广阔的天空。
时小多靠着鹿溪的肩膀,小声说:“斑比,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他让你没办法不喜欢。想攒一口袋的开心和美好,全都送给他。”
鹿溪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81〕
比赛结束,季星临从奔跑变成慢走,让自己放松,避免抽筋。许多人簇拥在他身边,他依旧镇静,没有得意忘形,眼神自拥挤的人群中递过去,一下就找到了时小多,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淡而柔软的笑。
时小多露出两颗小虎牙,也笑着,更加灿烂,同他一起开心。
季星临被那个笑容迷住了,下意识地要往时小多身边走。他的感情和耐心都不多,只想留给在意的人。
时小多却摇头,朝他身后指了指。
季星临脚下一顿,转身向后看,和教导主任撞了个脸对脸。
教导主任笑着拍他的肩膀,道:“可以啊,季星临,体能真不错,秋季运动会的时候,你可要拿个好成绩!”
季星临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笑了笑,没说话。
周楚屹也过了线,身上全是汗,有人要扶他,他摆手拒绝,慢慢踱到季星临面前,和季星临击了下掌。
周楚屹是个很简单的人,也很直白,错了就认,输了就服。他揉了揉汗湿的头发,表情不太自然,语气却真诚,道:“之前我说话不好听,对不起。”
季星临吃软不吃硬,别人先服软,他也就没了脾气,摇摇头说没关系。
“有机会咱们比点别的,”周楚屹笑了笑,“你是个挺有意思的对手,也很强。”
教导主任夸完季星临,扭头看见周楚屹,顺道把他也夸了一遍。
周楚屹打蛇随棍上,立即邀功:“主任,功过相抵,下周一的公开检讨就免了吧!”
他之前在教导处偷吃小火锅被抓个正着,还欠着一份检讨呢。
教导主任睨他一眼:“周楚屹同学,请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周楚屹哽了两秒,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
操场上的热闹渐渐散了,该吃饭的吃饭,该午睡的午睡,周楚屹是被朋友扶走的,两万米跑下来,腰酸腿软,全身零件都在闹罢工。
季星临坐在跑道旁边没动,他脑袋沉得厉害,盲目起身可能会晕倒。几个女生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季星临想说“别看了,吃饭去吧”,嘴唇动了动,冲出口的却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
他咳得喘不过气,一只柔软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掌心干燥温暖,带着淡淡的甜香气。
季星临的呼吸有一瞬的安静,睁开眼睛,看见时小多蹲在他面前,皱着眉毛:“我没猜错,你真的在发烧!”
季星临揉了揉额角,道:“歇一会儿就好了。”
时小多拽他的手臂:“起来,去医务室。”
听到“医务室”三个字,季星临习惯性地皱眉,坐着没动,道:“我不去。”
对付季星临这种驴脾气的,不能呛,只能顺着毛哄,时小多蘑菇似的蹲在他面前,同他商量:“那我去医务室给你开点退烧药,你把药吃了,行不行?”
时小多额头上还顶着一小块红痕,被周楚屹一球砸出来的。季星临伸了伸手,像是要帮她揉一揉,又觉得不太妥当,动作顿在那里,道:“还疼吗?”
时小多主动把脑袋往他手底下凑,小狗似的蹭着他的掌心,弯着眼睛:“有点儿疼,你能帮我吹一吹的话,肯定就不疼了。”
对于这种公然调戏,季星临一向应对不来,只能岔开话题:“去帮我开点退烧药吧,再弄点纱布和酒精,伤口裂了。”
〔82〕
季星临去了体育馆的卫生间,这里很少有人来,更干净,也不怕被老师或教导主任撞见。
他对着镜子掀开衣服看了看,汗水已经把伤口边沿泡得发白,还隐隐渗着血,跑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针扎似的疼。
卫生间的门被人叩响,时小多压低声音,做贼似的:“纱布我帮你要来了,还有酒精和退烧药。”
季星临将门打开,时小多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受的伤啊?周楚屹身上有暗器,对你下黑手了?”
季星临懒得多解释,敲了敲她的脑袋:“外头等着。”
时小多有点儿委屈,捂着额头小声嘀咕:“担心你才问的,不想说就算了。”
季星临叹气:“外头等着,一会儿跟你解释。”
除了药棉、酒精、纱布和退烧药,时小多还帮他买了瓶矿泉水和消炎药。季星临脱掉上衣,肌肉线条上腾着青瓷般的质感,光滑紧实。他用药棉蘸着酒精洗了洗伤口,然后缠上纱布,用胶条固定,动作既轻且快。
处理完伤口,他就着那瓶矿泉水咽了两片退烧药和一片消炎药。剩下的药和水他本想扔了,手在垃圾桶上悬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小姑娘心细,他要是把东西扔了,没准她会想歪。
你看,感情是多神奇的东西,让冷硬的人变得柔和,让孤僻的少年懂得体谅。
发烧时喝粥最好,时小多就近找了家粥铺,带季星临去吃饭。
这个时间去吃饭的大多是七中的学生,季星临本来辨识度就高,一场万米长跑后更是声势浩大,不少人盯着他看,小声议论。
季星临挑了个相对僻静的位置,让时小多坐在靠墙的地方,他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挡下所有窥探和好奇。
等餐的间隙,时小多发现季星临很少玩手机,没事做的时候就安静待着,双手搭在桌面上,五指交叠,根根修长。她拿出手机戳了几下,季星临的口袋里传来一声消息提示,解开锁屏,看见时小多发来的消息:“喂。”
季星临回复:“哦?”
时小多:“坐在你斜后方的女生,已经拍了三十多张照片了。”
季星临:“嗯。”
时小多:“我也想拍……”
季星临:“在这儿?”
时小多眼睛一转:“放学后你有时间吗?”
季星临挑眉,时小多扭头看向窗外,假装自己目的纯洁。
饭吃到一半,季星临去买水,回来时手上拿着两瓶果汁,包装花里胡哨的。他将其中一瓶放在时小多面前,道:“这是包装最好看的了。”
时小多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在山中露营,季星临问她,你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她随口答了一句“我们女生都喜欢好看的”。
没想到他不仅当了真,还一直记得。
时小多哭笑不得,她想,季星临这家伙果然是个河蚌,厚重的蚌壳下,是柔软的内在和珍珠般的美好。
〔83〕
退烧药里有安眠的成分,下午的课程季星临直接睡了过去。任课老师大概也听说了那场“万米之争”,没有为难他,只是感慨,要是能把这股劲头放在学习上,该多好哇。
老师叹一句,时小多跟着叹一句,是啊,要是那样,该多好。
那样两人就可以一块去念很棒的大学了。
这个念头像一针鸡血,准准地扎在时小多的动脉上,她立即精神百倍,连笔记都抄了两份,一份自留,一份给季星临,老母亲般操碎了心。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一阵喧闹,时小多戴上耳机,隔绝噪音,继续写字。
季星临还在睡,何甜甜似是想叫他一声,手伸出去,余光瞄到坐在前排的时小多,又收了回来。她自时小多身边走过,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踹在时小多的桌腿上。
时小多的桌面狠狠一颤,手中的笔尖划出去,在本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线。
时小多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教室里人不多,都看过来。何甜甜瞪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吐出三个字。
时小多只听到前面两个字——心机,后面那个字是什么,用脚指头猜也知道。
时小多没生气,只觉好笑,她这样的都能算心机,这姑娘肯定也没见过什么厉害角色。
罢了罢了,做人要大度,生气变成猪。
同学走了,值日生走了,连最爱偷偷留堂加班读书的学习委员都走了,教室彻底安静。夕阳挂在窗外,余晖很暖,如同橘色的海。
时小多摘下耳机,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看着身后的少年。
季星临睡得很沉,脸上镀着些许金色的光,睫毛如同黑色的羽翼,勾起一条狭长的线,眼尾下有泪痣,清隽浓丽。
教室里光线渐暗,空气里飘舞着细碎的浮尘。时小多感觉到心变得很软,像被蜂蜜沁透的小松饼。她伸出手,指尖划过季星临的鼻梁,越过眉峰,悬在那颗小小的泪痣上。
多神奇啊,那个淡漠疏远的少年就这样睡在她面前,呼吸平静,没有芥蒂,不设防备。
就好像……
就好像他是属于她的。
时小多被这个想法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枕着自己的臂弯轻轻戳了戳季星临的脸,嘀咕着:“喂,季星临,我们去同一所大学好不好?我跟你,去同一所大学。”
运气好的话,可能会被同一个专业录取,分到同一个班级,还像现在这样,坐前后座。你在后面睡觉,我在前面帮你打掩护,遇到随堂提问就偷偷告诉你答案。不过,下课之后你要请我吃冰激凌,一支香草口味、一支巧克力口味。我吃着香草的,眼睛却忍不住看向你手里的巧克力冰激凌,你嘲笑我是馋猫,眼神和语气却是软的。
好想和你拥有这样的时光啊。
时小多神游了一会儿,想偷拍一张季星临睡着时的照片。
她点开手机,调了调光线和滤镜,正要拍,季星临突然握住她的腕,换了个角度,闭着眼睛,道:“这样拍比较好看。”
时小多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唬住,傻兮兮地扭着手腕转了个方向,直到照片拍完才想起来,她是在偷拍啊!
偷拍的基本原则是什么?不能打扰正主,不能被正主发现啊!
时小多囧了一瞬,也是在这一瞬,她发现季星临已经醒了,正看向她,眼睛里带着温和明亮的笑。
〔84〕
夕阳轻轻柔柔,窗外有学生的嬉闹声,时小多清了清喉咙,敲着季星临的桌面说:“心思收一收,一整个下午你都没有听课,要抓紧把落下的知识点补起来!”
季星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可是我头好疼啊。”
时小多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嘀咕着:“不热啊,已经退烧了,为什么还会头疼?”
顿了三秒,时小多猛地抬起眼睛:“季星临同学,你是在耍赖吗?”
“是啊,”季星临伸了个懒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说,“我好像还没有耍赖过呢。”
被偏爱的人才有资格撒娇、耍赖、不讲理,而他,从来没有被偏爱过。
时小多低头在书包里翻了翻,先是拿出来一块巧克力,接着是两颗橘子糖,然后是一小包饼干。
季星临正想问“你在书包里藏了个超市吗”,时小多将所有零食往季星临面前一推,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吧,抄一页笔记,奖励一样小零食。”
这次轮到季星临愣了三秒,他抬起眼睛:“时念同学,你是在哄我吗?”
“是啊。”时小多大方地点头,“小时候我不肯做作业,林女士就是这么哄我的。不过林女士比较忙,平时都是我姐看着我,她只给我两个选项,要么听话,要么挨打。要不是因为她漂亮,我早跟她断绝关系了!”
明明是抱怨的话,却听不出任何怨怼的味道,季星临甚至可以通过那些句子触摸到一个家庭,爸爸妈妈,妹妹姐姐,他们互相喜欢,他们彼此扶持,相亲相爱,热闹温暖。
他那么向往,又可望而不可即。
季星临垂下眼睛:“林女士是指林娉然教授吗?”
“对啊!”时小多一脸天真,毫无城府,“我爸妈都是教授,江湖人称‘时老师’和‘林老师’。我们家一屋子学霸,除了我。小时候班主任跟林老师和时老师告状,说我成绩不好,有辱双亲学者之名。林老师多温柔的人哪,听到这句话勃然大怒,她说,辱,耻也,我从来不觉得成绩不好是一种耻辱。作为老师,你可以批评她不努力,斥责她不认真,但不能向她灌输‘成绩不好就是低人一等’这种理念。我的女儿可以不优秀,但是一定不能自卑。”
没有哪个小姑娘生下来就是开朗无畏、善良勇敢的,教会她这些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是后来遇到的人。
她在洒满阳光的地方长大,有家人,有朋友,还有很多很多的宠爱和强大的保护,凭什么他一出现就把阴暗和冰冷、烦恼和难过统统带来了。
凭什么……
季星临突然明白,之前他的世界里没有“配不上”这个概念,不是因为他足够强大,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谁真正放在心上。
心上的位置那么宝贵,当然要留给宝贵的人。
可是,当那个人真的出现,他才知道这世界有着诸多规则,他可以不遵守、不在乎,但是没办法拉着其他人,同他一起不遵守、不在乎。
〔85〕
时小多察觉到季星临的沉默,她微微歪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身上的伤是在山中露营时留下的。”季星临低着头,双手搁在桌面上,“还记得许斌吗?你说他心术不正,其实是因为我和他有纠葛。初中的时候,我跟许斌的弟弟许斓打过一架,险些闹出人命,许斓被判刑,我被停课停了半个月。许斌想替他弟弟报仇,躲在山坡底下,藏了木刺划伤我,我把他打晕了。”
时小多一愣,没想到故事竟然是这样。
季星临故意剪掉了很多对自己有利的细节,比如,他之所以跟许斓打架,是因为许斓欺负低年级的小女孩,而许斓会被判刑,是因为刺伤了池树。
他拿出自己最不堪的样子,以掩盖内心的空茫和卑微。
季星临继续说:“我从小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不说话,不哭不笑,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谁碰,我就和谁动手,同龄的孩子都怕我。”
家长闹到学校,要求季星临必须调换班级。校长出面,建议季星临的爸爸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去读特殊学校。
他至今仍记得爸爸哀伤又无奈的表情,摸着他的脑袋问他,小临,你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想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想,都是些下意识的行为。
时小多怔怔地坐在那里,不晓得是在发呆还是被吓住。
季星临轻轻叹气,拎着书包站起来,道:“我之前说我脾气不好,不是吓唬你。别再围着我转了,去认识更好的朋友吧。”
时小多没说话,季星临从她身边走过去,带起细微的风。
走廊很空,季星临慢慢走着,脚步声带起回响。
他终于做到了远离她,将她推开,可心里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洒脱感,反而多了一种怅惘,像是弄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
季星临有些困惑。
拐过转角,走下楼梯,手臂突然被人握住。时小多一路跑过来,气息不稳,轻喘着,说:“什么叫去认识更好的朋友吧,难道你不是吗?犯错并不可怕,人人都会犯错,只要肯承认并改正,还是有机会被原谅的。”
时小多握着季星临的手臂,握得很紧。她像是在组织语言,顿了好一会儿,继续说:“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完美的小孩,人总要经历过一些事情才能真正长大,也许是坏事,也许是好事,这些都说不准,做了错事也不一定就是坏孩子。季星临,你千万别放弃,别放弃做一个好人,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时小多仰头看着他,眼睛很亮,像星星。季星临恍惚觉得他被那道目光刺了一下,刺得心跳悸动。
时小多悄悄钩住季星临的手指,晃了晃,鼓励一般:“我爸爸说,人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生物,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他们足够坚韧。一个人只要下定了决心向上走,就再没什么东西能阻碍他。季星临,我们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好不好?”
有光的地方……
季星临几乎有了一种眼圈发烫的感觉,他想说我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惦念和付出。可是,看着时小多的眼睛,看着她眼里的光,他再说不出自暴自弃的话。
季星临没有挣开时小多,时小多的胆子大了些,手指向前递了递,从钩住变成相握。她握着他的手,眼神很软,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了想,发现你只告诉了我经过和结果,却没有告诉我前因。许斓为什么和你打架?你不是那种无故生事的个性,我相信事出有因。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只要你愿意解释,我都会耐心去听。”
季星临低着头,看向两个人交握的手,半晌,突然闭上眼睛。
他眼底有太多情绪,他不想被人看见。
时小多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我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宽容的,只有你才能享受这种待遇,要珍惜呀。”
季星临极轻地叹了口气,他想,有人这样相信你,你怎么能甘于平庸,回归黑暗。
你一定要向前走,一直走,走到有光的地方,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你看,这世界多好啊,
有山川河流,
有月落星河,
还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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