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明川有知夏 > 第十一章 越过黑暗,便是人间正道

1)

看清那人样貌的瞬间,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愣,纷纷站了起来。柯冽直接探手入怀,顶开了手枪的保险。

宋祁渊抱着孩子,目光缓缓自众人脸上扫过,不惊不惧,反而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站在宋祁渊前面的藏族女孩倒是愣了,小声道:“奶奶,他们是……”

老阿妈介绍:“这是格桑曲珍,我的小孙女,虚岁十九。这几位是保护站的警察同志,当年就是他们救了你阿爸。”

格桑曲珍是个活泼性子,先是道了声谢,然后转身挽住宋祁渊的胳膊,笑着道:“这是祁哥,有一次我出门崴了脚,是祁哥背我回来的。祁哥快进来,我学会做手套了,特意给你做了一副,总也找不到机会送给你,这次你一定要戴上试试。”

曲珍说完,宋祁渊没有立即接话,屋子里瞬间安静,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格外诡异。

老阿妈不明状况,热情地招呼着众人:“坐啊,快坐,都站着干什么?今天谁也不许走,阿妈烙饼给你们吃!”

厉泽川握着柯冽的手腕,把外露半寸的枪管重新按回去。宋祁渊抱着孩子,相当于有人质在手,屋子狭小,这么多人挤在里面,贸然开枪很容易误伤,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柯冽神色阴冷,厉泽川牢牢地盯着宋祁渊,意有所指:“是啊,今天谁都不能走。”

为了招待这一屋子客人,老阿妈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一人一大碗安多面片,咸水煮出的带骨羊肉,还有自己灌的油肠,浓郁的肉香飘满整间小屋。

曲珍伸长了手臂想把弟弟抱过来,让宋祁渊好好吃饭,小家伙脑袋一偏,扎在宋祁渊怀里不肯出来。

宋祁渊笑了笑,道:“没关系,我抱着吧。”

说着,他抱着孩子缩进角落里,前面是饭桌,右手边和背后都是墙壁,躲得严严实实。

宋祁渊左手边空着一张凳子,那个位置紧挨着火炉十分暖和。方问情和程飞不晓得宋祁渊的身份,不等其他人落座,程飞先抢下了那个挨着火炉的位置,紧靠着宋祁渊坐下。

饭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咀嚼声和用刀子剔羊肉时发出的刮骨声,曲珍不住地往宋祁渊碗里夹菜,脸上是羞涩的笑。

宋祁渊似乎胃口不大好,只喝了两口面汤就搁下筷子。他偏过头去咳了两声,看见被裹成甜筒的小狗,忍不住笑起来,对温夏道:“又是你的杰作吧,你怎么走到哪儿都改不了爱管闲事的毛病?”

“无食欲、咳嗽、呼吸短促、痰中带血,”温夏将一块脆骨嚼碎咽下,“是高山肺水肿的中期症状,你说过的,在这里头晕都会死人。”

宋祁渊先是面色一僵,紧接着又笑起来,“哦”了一声,不辨情绪。

宋祁渊跟厉泽川不一样,他跟所有生在荒原长于风雪的健壮汉子都不一样,他总是在笑,好像生来就只有这一个表情,桃花眼和眼下的泪痣随着那个笑容一并变得妖冶,似蝴蝶浴火飞过,烫下艳丽的烙印。

曲珍懵懵懂懂,疑惑地看向宋祁渊,关切道:“祁哥,你病了吗?”说着,伸手摸了摸宋祁渊额头,“好像有点发烧,我去给你拿药!”

曲珍站起来,从程飞身后走过,程飞向旁边让了让,角落里只剩下宋祁渊一个人。厉泽川坐在宋祁渊对面,拔出手枪,枪口自桌下指住宋祁渊的膝盖,推开保险,子弹上膛,连凯故意弄出声响,掩盖住枪机抽紧时的机械声。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你们这次巡山是为了追捕聂啸林一伙人吧。”宋祁渊突然出声,他将抱在怀里的小孩翻了个面,让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两条小胖腿垂在桌下,晃来晃去。

厉泽川目光上挑,眉梢处的断口动了动。他喝了口青稞酒,漫不经心似的:“怎么,有线索要提供?”

“一点小道消息,是真是假,你们自行判断。”宋祁渊捡了块羊肉扔进嘴里,边嚼边道,“聂啸林这次来,不是为了盗猎。你们加大了通缉令上的悬赏价码,他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所以打算经由可可西里,取道西藏,然后偷渡出境。这一次你们抓不住他,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连凯冷哼一声:“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宋祁渊笑了笑,并不回答,而是转向温夏:“三个孩子一切平安,已经送到格尔木的孤儿院安置,小豆子说让你有时间去看看她,她很想你。”

小豆子就是那个大眼睛小姑娘,温夏从“刀疤脸”手中救下了她。

“送走了也好,”温夏道,“跟着你,他们只会吃更多的苦。”

“说得没错,有一个好父亲对孩子来说最重要了,比如厉警官,”宋祁渊似笑非笑,朝厉泽川看来,凉凉地道,“有聂啸林这样一位父亲,一定是你毕生的耻辱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温夏在桌面下摸索着找到厉泽川的手,她感受到他在颤抖,于是紧紧扣住,似是要渡给他力量。

连凯和柯冽尚能保持镇静,诺布直接跳了起来,撞翻了面前的碗筷。他张大了嘴,磕磕巴巴地道:“桑……桑吉哥和姓聂的……怎么可能!我不信!”

“哈!原来是监守自盗!”程飞跟着跳起来,眼睛里全是精光,带着点得意,本就刻薄的面相显得更不招人待见,他手一伸,直指厉泽川的鼻梁,“聂啸林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被缉拿归案,就是因为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厉警官,你脚跨黑白两道,买卖通吃,一定赚了不少黑心钱吧!我要立即向上级反映,揭露你的真实面目,扒了你这身皮,看你还能不能嚣张!”

“你胡说!”诺布少年心性,受不得激,扑到程飞身上掐他的脖子,“不许冤枉桑吉哥!不许乱说话!”

程飞向后闪躲,踢倒了凳子和取暖用的小炉子,炭火飞溅出来,一地火星。

混乱中,只听一声枪响,顶棚上的吊灯应声爆裂,屋子里一片漆黑,曲珍的哭声响在耳边:“奶奶,你怎么了?你起来啊!不要吓我!”

“温夏、诺布,你们两个照顾好老人和孩子!”厉泽川一手持枪一手短刀,跳上桌面,占领高处,“其他人守住大门,别让姓宋的跑了!”

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厉泽川就地一滚,抬手抄住,入手沉甸,同时响起孩子的哭声。

宋祁渊竟然把抱在怀里的小孩扔了过来,若不是厉泽川及时接住,孩子很可能被活活摔死。

厉泽川回身将孩子塞进温夏怀里,黑暗中突然迸起一丝火星,雪亮的颜色如同死神的双眸。

“趴下!”厉泽川怒吼,向前一扑将程飞按倒在地,子弹擦着他的眉骨飞过,顷刻间血流如注,眼前满是艳丽的颜色。

宋祁渊连开几枪,压制住众人,然后夺门而逃。程飞吓得大叫,厉泽川顾不得管他,起身便追。连凯和柯冽紧紧跟上,诺布也要跟着,突然听见温夏的声音,镇定且有力:“诺布,快去开车,送阿妈去医院,她心脏病犯了,有生命危险!”

一听要去医院,程飞先蹦起来,号叫着:“我也要去医院,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诺布恨不得一脚踹死他,但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众人合力将老阿妈抬到车上,东风越野车装不下太多人,诺布开车,曲珍抱着小弟,再加上程飞,塞得满满当当。

温夏道:“我和方记者留下,诺布,你要照顾好他们。”

诺布咬牙,重重点头。车子发动前,温夏突然道:“诺布,你相不相信厉泽川,相不相信他是好人?”

诺布眼眶一热,掉出一颗极大的泪。他飞快地抬手抹去,哑声道:“我信!永远都信!”

温夏摸了摸他的脑袋,同样红着眼睛,低声道:“那就好。”

只要我们都相信他,那个山脉似的家伙,就永远不会垮。

巡山队只有五辆车,扎西押送盗盐的父子俩开走一辆,诺布开走一辆,前去追捕宋祁渊的连凯和厉泽川各自开走一辆,院子里只剩装载着给养的小型卡车。温夏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然后钻进驾驶室,方问情挡住车门,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去帮厉泽川,”温夏发动车子,“宋祁渊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他们可能会遇上麻烦。”

“明知道对方是疯子你还去送死?”方问情卡着车门不肯松手,“这不是你的工作职责,你没有必要这样做。真英雄值得尊敬,逞英雄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温夏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下,黑眸沉沉,道:“抱着你‘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说完,她“嘭”的一声关上车门,车尾灯撕开风雪,映出暗红的颜色。

风力小了许多,但依然汹涌,抽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宋祁渊不是开车来的,而是骑马。那是一匹好马,强壮有力,全力奔跑时能把越野车甩在身后。

风卷起碎石,在宋祁渊的手背和脸上擦出一道又一道伤口,他戴上防风镜护住眼睛,伏在马背上逆风而行。

胸口闷疼得厉害,呼吸困难带来强烈的窒息感,生不如死。

宋祁渊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真被那个丫头说对了,高山肺水肿,他没死在巡山队的枪下,反倒折在了病上。

他当着聂啸林的面咳出一口带血的吐沫,那个人却斥他没用。

他白白背负一身罪孽,到头来,竟连一句问候都得不到。

下雪了,雪雾细密,两辆车死死地咬在身后,枪声撕破荒原,宋祁渊只觉肩上一阵激痛。他咬牙伸手进怀,摸到了什么东西,拉开钢环,朝身后掷去。

盗猎者自制的土手雷,威力不小,“轰”的一声,爆开刺目的光,砂石四散飞起,然后重重砸下,砸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连凯反应够快,打转方向盘迅速掉头,险险躲过,被炸烂了一个轮胎。

爆炸声在荒原中传出去很远,十分震撼,厉泽川和柯冽在另一辆车上,厉泽川迅速接通对讲器,吼着:“老雷!”

冲击力将连凯狠狠拍在椅背上,他咳了一声,咬牙道:“没事,废了一个车胎,你们继续追,别管我!”

柯冽面沉如水,将油门踩到最低,然而,在这种没有路的地方,车未必有马跑得快。

视网膜里映出一道淡淡的人影,厉泽川降下车窗将枪管递出,瞄准镜锁住宋祁渊的后心。不等他扣下扳机,只听“嘭”的一声,车子突然失控,四轮同时打滑,旋起漫天沙尘。

瞄准镜已经捕捉不到人影,厉泽川在动乱中打出一枪,子弹曳光而过,没入黑暗。

“怎么回事?”厉泽川急道,“爆胎?”

柯冽紧抿着嘴唇,松开方向盘,推开车门便跳了下去,落地的瞬间只觉脚下一沉,沙土瞬间淹没了腰线。

“大川,别动!”柯冽吼了一声,“是流沙!宋祁渊把我们带进流沙坑里了!”

2)

厉泽川翻身跳上车顶,自身后拽住柯冽的衣领试图把他拽上来,可是沙子紧粘着人体,产生巨大的压力,困在流沙里的人使不上力,外面的人也很难把他拽上来,这也是流沙被称为“死亡之地”的原因。

人在下沉,车也一样,挣扎得越厉害,沉得越快。

柯冽吐出一口气,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依然沉稳,平静道:“大川,我给你铺路,踩着我的身体跳出去,去追宋祁渊,抓住他。”

“少废话!”厉泽川眼眶通红,似是要沁出血泪,“坏人要抓,兄弟也要救,所有好人都应该活着,该死的是那群畜生!”

柯冽尽量向后仰躺,让身体的重量均衡分布,利用流沙的浮力,减缓下陷,然而这并不能使下陷停止。厉泽川伏在车顶,柯冽自胸口以下已经消失在沙堆里。

仰躺的角度,眼睛看着天空,风很大,云层也很厚,只有零碎的几颗星星,一闪一闪。

“你是为了找到……找到聂啸林才来青海的吗?”柯冽本想说父亲,但这个词汇实在太过讽刺。

“不是。”厉泽川抓着柯冽的衣领不肯放,眉骨处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汇在眼角,如同血泪,“我是非婚生子,跟了母姓,户口本上只有我和我妈的名字,所以,你们在调查聂啸林时才没有查到我身上。聂啸林是个疯子,我妈被他折磨得精神出了问题,然后他就消失了,再没管过我们母子。从高中起,生活费、医药费还有学费,都是靠我到处拍片子赚来的。那时候,只要给钱,我什么都拍。老师说我在浪费才华,饭都要吃不上了,才华又算什么。”

厉泽川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雪越下越大,落在身上,落在眼睛里,泛起阵阵刺痛。

柯冽深深叹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青海的这个聂啸林就是你父亲?”

“老站长死的时候。”厉泽川道,“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才知道老天爷这么爱捉弄人。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这个畜生,替老站长讨回一个公道,也是替我妈报仇。”

“难怪自那以后,你再不碰相机。”流沙已经没过了肩膀,柯冽的声音依旧沉静,没有太多情绪,“大川,好好活下去。老站长走了,马站长年纪大了,保护站的旗还要靠你扛着。这里太苦了,年轻人都不愿意来,你能来,我很高兴,能跟你共事,是我的荣幸。”

“少废话!”厉泽川眼睛红透,他的手随着柯冽的衣领一并沉在沙土里,他感受到一股漩涡似的吸力,强大且危险,“谁都不许死!你们谁都不能死在我前面!”

柯冽格外认真地看了眼夜空,然后闭上眼睛,他脑袋闪过一首英文老歌—

WhenIwasyoung

I'dlistentotheradio

Waitingformyfavoritesongs

WhentheyplayedI'dsingalong

Itmademesmile

……

柯冽回忆着那首歌的旋律,安静道:“大川,放手吧,踩着我的肩膀跳出去,还来得及。”

“是男人就撑住了!”血与火的光芒一同映在他的眼睛里,厉泽川困兽般怒吼,“是我把你们带出来的,我有责任把你们平安带回去,所有人,全部平安地回去!不然,你让我拿什么跟马站长交代,跟去世的老站长交代!”

话音未落,远光灯笔直地落在两人身上,那光芒太过刺眼,厉泽川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温夏。

温夏拿着牵引绳自车厢里跳下来,声音里带着笑:“二位,月光浴到此为止,上来吧。”

厉泽川笑了一下,眼睛里、笑容里,满满的都是骄傲。

他突然想拉着温夏的手介绍给所有人,这是我的女人,我以她为荣。

温夏用牵引绳将陷在流沙里的两个人拽了上来,人能救,车就没办法了,牵引绳都拽断了也没能把悍马拽上来,厉泽川眼看着他的车陷下去,没了踪影。

那是他自费弄来的,相当于他的半数身家,就这么沉了下去,连点声响都没听见。

风停了,雪还在下,目之所及,一片萧瑟。

厉泽川深吸一口脆冷的空气,转身招呼柯冽和温夏:“走吧,先回去,等扎西归队,我们得重新制订计划。”

温夏靠在车边,天色很黑,模糊了她的面目。厉泽川走过去,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肩膀,那是一个全然交付与依靠的姿势。他轻声道:“我从来不信世界上有奇迹这东西,现在,我不得不信。温夏,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奇迹,如果我历经的所有辛苦都是为了遇见你,那么它们统统都是值得的。”

温夏抬起手臂回抱着他,空气里残存着未散的硝烟,将安静的拥抱对比得分外珍贵。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连凯,连老雷即便没了车也不肯认,徒步朝有枪声的地方走,大雪白了他的眉毛和头发,像送礼物的圣诞老人。几个人又赶回爆胎的地方,陆风车毁容严重,不过修一修还能开,也算慰藉。

修车的工夫,温夏简单交代了几句诺布和程飞的动向。

连凯哼了一声:“都说子弹不长眼,怎么就没爆了程飞那小子的脑袋呢,省得他到处乱说!”

“嘴长在他身上,说什么话那是他的自由。”厉泽川用扳手拧紧一枚螺丝,磊落道,“总之,我问心无愧。”

连凯越想越气,“咚”的一声扔下手上的工具,道:“你就不该三番五次地救他,那就是个白眼狼!”

“那我跟他还有什么区别?”厉泽川抬起头,笑了一下,单眼皮让他看起来轮廓锐利,眉梢处的断口加重了锋利感。

他道:“他做了对我不利的事,我就想尽办法弄死他,人人都这样,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救了。他犯了错,自有法律去审判,在那之前,我不能眼看着他死,却什么都不做。我会为了正义动武,但绝不会为了自己杀人,见死不救,也是杀。”

连凯愣了片刻,慢慢勾起一个笑容,他用力按住厉泽川的肩膀,道:“你又一次说服了我。我会记住那句话—我们为了正义动武,但绝不为了自己杀人。”

柯冽站在不远处,稀薄的星光洒下来,将他的身影拉得笔直,他眼中同样有动容。

修好车,厉泽川站起来,发现衣摆处沾着一大块血迹,湿润的,尚未凝固。他愣了一下,随即迈步向温夏走去。温夏坐在一块背风的石头上,膝盖屈起,抵着下巴,厉泽川直接将她拎起来,语气凶狠:“伤哪儿了?”

柯冽和连凯注意到厉泽川的动作,一并看过来。

温夏吸了吸鼻子,无辜道:“腰上。”

宋祁渊胡乱放了几枪,都没怎么瞄准,偏偏温夏倒霉,一颗子弹擦着她的腰侧飞了过去,撕开一道口子。

厉泽川气得说不出话,托住温夏的背把她横抱起来。连凯和柯冽悄无声息地转过头,连余光都不再往这边瞄。

厉泽川把温夏扔在陆风车的后座上,撩起她的衣摆,连腰带也一并解开。伤口不长,但是有点深,皮肉外翻着,沾了点沙土。厉泽川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得不行,他抿着嘴唇,愤怒地盯着温夏:“为什么不跟着诺布的车去医院,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温夏仰起脸,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因为不想离开你啊,做好人那么累,我想一直守在你身边,随时随地都能抱抱你,让你休息一下。”

厉泽川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敲碎了他心里的冰封,阳光透进来,瞬间便是春的样子。

他有些狼狈地转过身,翻出急救包和一瓶矿泉水,道:“伤口得清洗,然后缝针,挺疼的,你忍着点。”

温夏伸长了手臂握住厉泽川的手,一滴泪,滚烫的一滴,刚好落在她的手背上,溅起琉璃色的花。

厉泽川拿着水瓶,却拧不开盖子,因为手在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我和聂啸林的关系?”

宋祁渊当众戳穿,所有人都表情惊讶,唯她镇定如昔,甚至给他依靠。

温夏没有隐瞒:“巡山队出发前,马站长告诉我的,他像是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会出现,让我给你鼓励。”

厉泽川笑了一下,眼神很软。他摸了摸温夏的头发,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是坏人?”

“不怕。”温夏同样在笑,她依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因为你不会。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风骨的一个,宁折不弯。从前我没有信仰,现在,你就是我的信仰。”

明明是那么柔软的小姑娘,却总是能露出硬气的一面,将他支撑,将他震撼。

眼眶里再度涌起温热的感觉,厉泽川小心地避开伤口,吻着温夏的额头,轻声道:“我真的很想对你好,可你总是能做出感动我的事,让我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

温夏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她握住厉泽川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的,誓不分开:“没关系,余生还长,你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加倍对我好。”

一行人回到阿妈家时,天都亮了,大狗蹲在门口,警觉地盯着众人,却没再狂吠。诺布已经回来,他说阿妈的情况不太好,还在昏迷,小弟弟受到惊吓,也开始发烧。曲珍在医院里守着,已经通知了她的父母,也就是老阿妈的儿子和儿媳。

程飞不肯再跟队,执意返回索南保护站,诺布没强求,随他去了。

告别时,曲珍红着眼睛拜托他一定要抓住宋祁渊。诺布说,他永远都忘不了曲珍的眼神,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

押送盗盐父子去五道梁保护站的扎西也回来了,连凯简单向他介绍了一下情况。厉泽川在桌面上铺开地图,手指点着其中一个位置,道:“我们得调整方向,不能再向卓乃湖保护站进发了。按照宋祁渊的说法,聂啸林准备经由可可西里取道西藏,然后偷渡出境,唐古拉山口就是他的必经之地。聂啸林跟巡山队是老仇人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国道和青藏公路,但也不会偏离太远,我们以唐古拉山口为节点,沿途追踪,一定会有收获。”

“问题是,宋祁渊的话可信度有多少?”连凯道,“那个家伙的心肝也是黑的。”

“聂啸林对宋祁渊动过私刑,”厉泽川道,“我猜他们的关系一定微妙。宋祁渊最想看到的画面是鹬蚌相争,我们跟聂啸林缠斗在一起,最好两败俱伤。他和我们一样,不希望聂啸林顺利出境,逍遥法外。”

连凯依然在犹豫,厉泽川道:“聂啸林先是放出消息,说接到了来自境外来的订单,对方指名要羊皮,报价不菲,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库赛湖和卓乃湖—这几个藏羚产羔地上,也就是可可西里腹地,自己却反向而行,沿着国道直奔唐古拉山口。计划不错,但没想到宋祁渊是块反骨。”

扎西点点头,道:“我觉得大川的话有道理。”

“现在是藏羚产羔的重要时期,徘徊在附近的巡山队不止我们一支,”柯冽坐在一边擦枪,听到这里插了一句,“我们可以暂时抽调出去,以雁石坪和唐古拉山口为轴心,重点巡查,卓乃湖交给其他队伍。同时通知西藏方面,让他们在省界布控。姓聂的无论是想偷猎,还是想偷渡,都跑不掉。”

3)

计划敲定,巡山队迅速动起来,连凯负责和各个巡山队以及西藏方面联络,说明情况。时代不同,设备更新,巡山队都配有卫星电话,但信号能不能顺利接通,就要看天意了。

诺布和柯冽清点剩余的弹药和给养,同时检查车辆情况,发现问题,及时维修。

方问情站在门边,双手环在胸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温夏道:“程飞已经回去了,你呢?还要继续吗?”

“当然。”方问情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我还要等着看他有多值得喜欢呢。”

和上次一样,方问情依旧把“看”咬得很重,如同挑衅。

腰上的伤口拉出绵长的痛感,温夏没心情和方问情计较,转身朝屋里走。

方问情叫住温夏,语气和表情都像是看热闹:“受伤了吧?我说过,你能为他死在这儿,是不是很有道理?”

“你妈妈是不是没告诉过你,说话时要挑吉利的说。”厉泽川突然出现,他满手机油,用水管里的冷水冲洗着,淡淡地道,“天天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上,你一定活得特别不开心吧。”

方问情被噎了一句,冷笑着转过了身。

众人离开前将阿妈的小屋子收拾了一遍,尽量整洁,打烂的桌椅灯泡却没法恢复原样。包成冰激凌甜筒的小藏狗不知何时断了气,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温夏心里难过,和诺布一道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将小家伙埋了。

老阿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出院,温夏在大狗吃饭的盆子里放满了食物,希望它不会饿肚子。

厉泽川道:“放心吧,藏狗不仅抗寒,还很能忍饿,十天不吃饭,吼叫时声音依旧嘹亮。它们被孕育在最苦寒的地方,生来便带着战斗的气魄。”

温夏笑起来:“这点倒是跟你挺像的。”

厉泽川捉摸着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诺布喊了一声:“桑吉哥,没听出来吗,小夏姐骂你是狗呢!”

连凯一巴掌抽在诺布后脑勺上:“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

诺布一脸委屈,其他人倒是笑了,连柯冽都勾了勾嘴角。

厉泽川背着众人在小桌上的茶盘下塞了些钱,老阿妈好心留他们避风,却横遭劫难,他过意不去。眼前突然多出一条手臂,连凯也压了些钱在茶盘下,他道:“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

厉泽川笑了笑,跟连凯对碰了一下拳头。

阳光很好,气氛也很好,巡山队再一次上了路。

天空高蓝,车在呼啸,风反而落在了后面。远处的山脉压着雪白的盖顶,那是经年不化的冻雪,绵延至今。有动物成群跑过,或是藏野驴,或是白唇鹿,四蹄扬起漫天沙尘,鹰在盘旋,鸣音响彻。

偶尔能看见玛尼堆,五彩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明艳的颜色温柔了荒原。

厉泽川特意停下来,让温夏捡起石头添在玛尼堆上,寓意添福添寿。方问情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也添了一块石头,然后是诺布和连凯,扎西双手合十诵念了一小段佛经。

阳光下,扎西黝黑的脸上镀着淡淡的光芒,闪烁着、明亮着、虔诚着,那是属于一个民族的印记。

唯独柯冽站在原地没动,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厉泽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一对对细长似鞭乌黑发亮的羊角。

是藏羚,一群藏羚,数量在三位数左右,黄褐色的皮毛似浮动的沙尘,在极远的地方,奔跑着、生活着,壮阔而自由。

他们历经艰苦风餐露宿,求的不过是这样一幅画面,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所有生灵各自静好,生有所依。

柯冽叹了一句:“多好看。”

厉泽川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以后会越来越多的,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鹰在振翅,还有斑头雁,灵魂在被洗礼,肺腑清澈。风送来歌声,谁在唱—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

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

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

……

一路行来再也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扎营休息。傍晚时找到一个小湖泊,应该是高山融雪形成的季节湖。湖面映着天空的颜色呈现出宝石般的蓝,粼光微漾,如同美人的镜。

诺布感慨着:“真漂亮啊!”

温夏看向方问情,笑着道:“能麻烦你帮我拍张照片吗?”

许是景色感染了心情,方问情脸上也带了点笑,她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点头:“可以。你想怎么拍?”

温夏说了句“先等等”,转身从车厢里拿出什么东西,她双手高擎,迎风展开,是一条藏式披肩,大红的底色,上面绣着各异的几何图案,繁复华贵,风情浓郁。

起风了,波光粼粼,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如同雪山的回响,静谧祥和。湖水是蓝的,天空反而透明,荒草没过膝盖,风马旗在飘扬,格桑花漫野盛开。

方问情调好相机的各种参数,手指搭上快门,目光自取景器中透出。

温夏振臂高扬,红色的披肩脱手,被风吹起,在空中翻卷折叠,然后轻盈下坠。

厉泽川离得最近,披肩落下来,刚好罩在他的头顶,他闻到淡且清雅的香味,仿佛格桑花。温夏与他一同被笼罩,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唇,是一个吻,带着柔软的触感。

快门声清脆响起,画面被定格。

大红的藏式披肩挡住了两个人的脸,但女孩踮起的脚尖足以将故事说明。

黑暗蒙住眼睛,耳畔是风马旗和五彩经幡的猎猎声响,温夏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愿我们能将相爱保持一生。”

厉泽川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失了节奏,他吻着温夏的额头:“我答应你—相爱一生。”

照片呈现在相机的液晶屏上,方问情看了一会儿,淡淡地道:“真幼稚。”

话虽那样说,声音和表情里却并没有任何鄙夷或嘲讽的味道。

天色暗下来,众人开始忙活着生火做饭。温夏拎着瓶子去湖边打水,厉泽川绕着湖边转了半个圈,按着温夏的肩膀拦住她,道:“别忙了,水不能喝。”

温夏一愣:“为什么?”

厉泽川抬手指了指:“湖里没有鱼,湖上没有鸟,湖边也没有动物饮水留下的蹄印,湖水本身可能含有过多的矿物质,有毒。”

好在离开阿妈家时,连凯用干净的塑料桶装了十公升的水,一队人不至于挨渴。不过,这些水也要省着用,天知道下次碰见可饮用的淡水是在什么时候。

柯冽架起火堆,干饼子用棍子串着搁在上面烤,还有玉米和土豆。所有人都围坐在火堆边,影子映在沙土地上,温夏一时兴起,借着火光比手影玩,诺布孩子心性,也过来凑热闹,兔子、小鹿,还有蜗牛。

温夏突然伸手罩在厉泽川头上,笑着道:“快看,乌龟!”

四根手指是龟爪,还有一个是脑袋,左右动一动,活灵活现。

一群人笑翻了天,厉泽川也笑了,气笑的。他挖出一颗土豆,趁热朝温夏丢过去。温夏抬手接住,烫得叫了一声,两只手互相颠倒着,不敢拿实了。

气氛很好,连凯道:“大川,口琴带了吗,吹首曲子吧。”

厉泽川会的乐器挺多,口琴、吉他、架子鼓。温夏见过他打鼓的样子,电音、鼓点、热汗、酒精,凌乱的光线下他是唯一的焦点,汗水沿着皮肤向下滑,越过半开的衬衫领口消失在里面。

那个轻狂而野性的少年,好像随着厉妈妈的死,一并埋进了坟墓里。

温夏看向厉泽川,突然有些心疼。厉泽川感觉到她的目光,笑了一下,摸摸温夏的头,对连凯道:“想听什么歌?”

众人也想不出什么应景的曲子,让他自由发挥。

口琴是黑色的,裹在一块软布里,通身光亮。厉泽川将琴贴到嘴唇上,想了想,吹出音调。

曲子很烈,散在风里,带着暴雪的味道。

温夏听了开头就想起了歌词,跟着口琴的声音,轻轻哼唱。她唱出第一句词,诺布也跟了进来,然后是连凯—

白云蓝天

当年从前

一群喧嚣的少年

灰头土脸

志在天边

不问这世间深浅

柯冽用棍子拨弄着火堆,让火苗旺起来,暖红的光映亮了众人的脸和眼睛,满是赤诚。

口琴的声音和歌声混在一起,在荒原上传出去很远—

风中远去的少年

眼中炽热的火焰

狂奔在纵情山野

头顶一片艳阳天

巡山队的人齐声高歌,歌声不算好听,但格外铿锵。方问情站起来,站在人群外围,端着相机,拍了张照片。

连日来的奔波辛苦,众人都是满脸疲惫、满身脏污,但眼神依旧明亮,仿佛初生的朝阳,辉光灿灿,通透坦然。

他们究竟图什么?

方问情看着显示器上的照片,暗暗琢磨—

图钱?每月那点津贴?

图名?报纸上一张抹去了面孔和名字的照片?

不为名不为利,那是为了什么?

尤其是温夏和厉泽川,他们本不该在这里,本该有更好的生活。

方问情带着疑惑看向温夏,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依靠厉泽川的肩膀,手指却悄悄绕住那人的衣角。厉泽川将烤熟的土豆剥掉皮,微微吹凉,递到温夏嘴边,温夏就着他的手一口咬上去,烫得吸气。

连凯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温夏也不恼,弯着眼睛跟着笑起来。

他们是那样简单,又是那样快乐,不慕名利,不求富贵,只为一身正义,一世磊落。

有人满怀私欲,就有人光明赤胆。

有人制造创伤,就有人弥补拯救。

方问情仰起头,看见满天星斗,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光在心里,举世皆亮。

温夏转身看见她,道:“方记者,快来吃点吧,气温太低,食物凉得很快。”

方问情点点头,她很想告诉温夏,我看懂了,全都懂了。

车队继续前行,海拔越升越高,大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温夏有点严重,头疼得厉害时,她背着厉泽川,用刀子划开手臂上的皮肤静脉放血。这种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厉泽川看见她手臂上的伤口,气得砸了饭碗。

他从急救包里找出一片止痛药,就着温水灌进了温夏嘴里,然后连人带氧气包一并扔进后车座上,让她吸会儿氧气,安静休息。

路过一片处于山坳间的空地时,发现了天然泉水,水质不错,可以饮用。连凯带着诺布去汲水,扎西突然打了个呼哨,众人循声走过去,在背风的地方看见了安营和火堆燃烧的痕迹。

柯冽转了一圈,找到两个被丢弃的塑料油桶,他拧开盖子闻了闻,是柴油,扎营的人应该带着柴油发电机。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垃圾,乱七八糟,糟蹋了高原。

连凯愤怒道:“会是游客吗?”

厉泽川站在火堆旁,用棍子拨了拨剩余的灰烬和煤渣,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众人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出,是一块头骨,像兔子,被火烤过,颜色焦黑。

柯冽道:“游客不会猎兔子烤着吃。”

厉泽川眯起眼睛:“我们走对方向了。”

扎西将手伸到灰烬下摸了摸,道:“还有点余温,没走太远。”

连凯“呸”的一声吐出嚼在嘴里的草叶:“追!”

4)

车子和风一并冲出去,厉泽川找出自己的那柄复合弓,撑开,立在手边。温夏忽然觉得紧张,高原反应让她唇色苍白,眼睛里全是担忧。

厉泽川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蒙住她的眼睛,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箭在弦上,我不能有丝毫犹豫或者胆怯。”

温夏握住他搁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紧紧握住,点了点头:“我懂了。”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一辆依维柯,迎着巡山队开过来,车厢玻璃上蒙着遮光膜,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

厉泽川打开对讲,道:“让他们停下。如果有突然情况,没见到聂啸林不许轻易开枪。枪声会传出去很远,打草惊蛇。”

众人纷纷回复:“明白。”

诺布和连凯将陆风车横停在身后,对依维柯上的司机招了招手,示意他停下。

依维柯先是明显地减了速,在距连凯和诺布不足五十米时,司机突然猛踩油门,车子如脱缰的野马般朝二人撞了过来。

扎西怒吼:“小心!”

电光石火间,连凯在诺布肩膀上狠撞了一下,将他推开,自己紧贴着车头,一个侧翻,险险躲过,落地时脚下不稳,踉跄着摔倒。

依维柯“嘭”的一声撞上横停的陆风车,疯了似的将它顶开,车轮打滑,席卷起漫天沙尘。两车相撞的瞬间,依维柯车速度稍缓。厉泽川迅速弯弓搭箭,箭矢携着微弱的啸音刺进依维柯的后车轮,车胎应声爆裂。

爆了胎的车辆速度锐减,柯冽迅猛如豹,旁人都来不及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他已经抓住后视镜,借力跳上了依维柯的前车盖。

说则慢,实则快,所有动作瞬息完成。

司机先是看见一双冷中泛幽的眼睛,清粼粼,寒意透骨,紧接着爆裂声猛然炸开。柯冽挥起枪托砸碎了挡风玻璃,棱角尖锐的碎片雪花般散开,飘进司机的眼睛里,司机疼得大叫。柯冽薄唇紧抿,伸手进去掐住司机的衣领,将他的脑袋狠狠朝方向盘撞去。

“嘭”的一声,格外沉闷。

依维柯终于停下,出乎意料的是,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他伤了眼睛,满脸是血,跪在地上,哭着喊疼。

荒原一望无际,视野辽阔,厉泽川迅速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扎西撬开后备厢,在铁皮桶里找到几张牦牛皮和几支猎户自制的土步枪,子弹已经上膛。

连凯将他拎起来,沉声道:“私藏枪支已经是犯罪,老实交代才能争取宽大处理!聂啸林呢?”

那人胡乱挥舞着手臂,痛得大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厉泽川眸光沉沉,带着饱含血色的愤怒,双手揪着司机的衣领,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司机愣怔一秒,然后更加歇斯底里,四肢痉挛般地抓挠着身下的沙土,不住地嚷嚷:“你不敢!我不信你敢这么做!”

厉泽川没说话,眼底滚过白刃似的光,他抽出手枪抵上司机的眉心,子弹上膛时响起清脆的机械声。司机伤了眼睛,于是听觉加倍敏锐,枪机运作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喟叹。

厉泽川食指搭上扳机,在心中默默读秒。

三、二……

“别开枪!我说,我什么都说!”司机涕泪纵横,扑过去抱住厉泽川的大腿,“你们咬得太紧,要带聂老大出境的人迟迟不肯露面,他急了,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挑衅你们,然后引开你们!”

厉泽川皱着眉毛抬脚将人踹开,有些烦躁,向旁边走了两步。柯冽下意识地补上那个空位,行动间掠起细碎的风。厉泽川看了柯冽一眼,柯冽神情如昔,眸光镇定,他想说什么,就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自柯冽头部穿过,蓬起一丛艳丽的血色。

整个世界都失了声音,狂风、暴雪、盘旋的鹰,都成了黑白的背景,柯冽身上的血迹是唯一明亮,也是唯一的刺眼。

血液滴进泥土,砸出小小的坑窝,修长的身影倒下去,撞击声异常沉闷。所有的动作被无限拉长,仿佛低倍速播放的电影镜头。

诺布哭出声音,撕心裂肺:“柯冽!”

诺布试图扑过去,抱住那个倒下的人,让他重新站起来。

厉泽川愣怔了不足一秒,巨大的愤怒和痛苦几乎将他撕碎,他扼住诺布的脖子,带着他滚到车后,隐藏躲避,同时咆哮着,指挥所有人:“注意隐蔽!有狙击手!”

连凯带着方问情和温夏躲在陆风车的后面,扎西双目赤红,握紧步枪的枪栓。

风吹过荒原,冷得刺骨。绝望的味道在无限蔓延,升高,盘旋于上空。

“柯冽!”

诺布哭得满脸泪水,他奋力挣扎,试图从厉泽川怀里挣脱,鼻腔里灌满血腥气,还有泪水的味道。

柯冽就倒在那里,距离几步远的地方,眼睛还睁着,血色洇出来,在他身下蔓开,如同温柔的拥抱。

“你醒醒!别睡!求你了!你看看我!”诺布哭得崩溃,手脚都在颤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厉泽川双眼赤红,他也想哭,想吼出来,但不是现在。

诺布可以崩溃,他不能;诺布可以没有顾忌,他不能。

他要照看好活着的人,已经丢了一个,不能再失去下一个。

嘴里泛起血腥的味道,应该是咬破了嘴唇,厉泽川紧皱着眉毛,眼睛里是滔天的火。

又一颗子弹打来,贴着诺布的脑袋砸在车门上,溅起一串火星。

诺布失了感觉一般,只是看着柯冽,朝他伸出手,等待着他的回应。

厉泽川几乎按不住诺布,只能挥拳砸中他的颈侧。诺布被砸得半晕,摔下去,脸埋进泥土里,眼泪和鼻涕统统落进去,还有压抑的哭声。

厉泽川拿出望远镜,朝枪响的方向看去,远处,一团荒草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闪动连连。他回身敲了敲车门,扎西听到信号,将步枪抛过来。厉泽川抬手接住,视线自瞄准镜里递出,纯黑的、压抑的、暴怒的。

他恍惚想起,以前有狙击类的任务都会交给柯冽,那是个天生的枪手,刚刚立了三等功,还没来得及公开表彰。

柯冽很少说话,总是冷冰冰的,但他一直在那里,冷静、稳重、忠诚、勇敢,山脉一般守护着这片土地。

那么优秀的年轻人,就这样,被一颗子弹带走,再也不会回来。

嘴里泛起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厉泽川咬紧牙朝连凯做了个手势,连凯点点头,脱下外套,顶在刀尖上,探出掩体,让它暴露在狙击手的目光下。

子弹瞬间射来,打在衣服上,棉絮炸开,蒲公英般四处飘飞。白色的、轻盈的,如同挽联。瞄准镜捕捉到涟漪般的浮动,厉泽川果断扣下扳机,远处的荒草丛里迸起一丛血红的颜色。

“我打中他了,”厉泽川急道,“连凯、扎西追过去!快!”

“是!”

连凯和扎西自掩体中一跃而起,迅速爬上驾驶室,打火发动,车子地龙般呼啸而出。

厉泽川故意不去看柯冽的尸体,他将诺布拎起来。诺布双目无神,呆呆的,眼眶里全是泪,重复着:“桑吉哥,柯冽没了……”

厉泽川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灵魂和心脏都在被撕裂,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抬起手,挥起一巴掌抽在诺布脸上。

诺布醒不过神似的,仍是那一句:“桑吉哥,柯冽没了……”

厉泽川紧抿着嘴唇,他的眼睛很红,但是没有泪。又是一个耳光,诺布嘴角裂开,沁出了血。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你疯了!”温夏扑过来试图拦住他。

厉泽川反手将她推了个踉跄,诺布眼中慢慢有了神采,定定地凝在厉泽川身上,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厉泽川抬起手,慢而轻地擦去诺布脸上的泪,道:“醒了吗?”

诺布点头,声音沙哑,却不再哭:“醒了。”

“很好,听我说,”厉泽川沉声道,“带着受伤的司机、柯冽以及两个姑娘去雁石坪,司机的眼睛需要治疗,然后交给当地的执法部门接受处理。在雁石坪等我,我会尽快赶过去,跟你们会合。”

他没有说“尸体”,仍是叫着柯冽的名字,就好像那个人还活着,还在战斗。

诺布缓缓闭上眼睛,喉结颤抖,厉泽川按着他的后颈,将诺布的脸埋在自己肩上。他感受到这个孩子在浑身发抖,瑟瑟的,哭声压在喉咙里,那么绝望。

片刻,他听到诺布的声音:“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

那个爱玩爱闹,喜欢追在厉泽川身后叫他“桑吉哥”的少年仿佛瞬间长大,坚毅挤走懦弱,眼神深处透出勇往的光。

厉泽川用力拍了拍诺布的肩膀,转过身,看见了方问情。方问情受到惊吓,眼神微微涣散,整体还算镇静。

厉泽川道:“就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跟诺布去雁石坪,你想知道什么,等事情结束,我转述给你。”

方问情敛起所有锋芒,安静地点头:“好,我听你安排。”

厉泽川与她擦肩而过,方问情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一定要回来。”

厉泽川脚下一顿,看着她。

方问情强撑出一丝笑容:“别误会,作为普通同事,我希望你平安。”

“谢谢,”厉泽川点点头:“我会的。”

处理完其他人,最后是温夏。

厉泽川走到她面前,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

温夏故意别开视线,看着远处,有雪山和鹰的地方。她道:“我说过,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厉泽川扣着温夏的下巴将她的视线拉回来,让她看着自己。他的眼神和声音一样笃定,甚至有那么点冷漠无情的味道:“柯冽出事的地方,原本站的是我,聂啸林想杀的人是我。我已经连累了一个,不能再连累下一个。听话,去雁石坪,在那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温夏梗着脖子,眼神激烈:“我不!”

厉泽川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箍着温夏的后脑,用力扯向自己。温夏猝不及防,迎接她的是厉泽川的嘴唇和吻。

呼吸间揉着脆冷的空气,皮肤相触,彼此都是冰冷的,温夏愣住,却没有挣扎,任由厉泽川深深探入,无尽求索。

恍惚中,腕上一凉,温夏大惊,下意识地想要将厉泽川推开。“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锁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动弹不得。

手铐上闪着银光,一头扣着温夏,一头扣在卡车的横栏上。

温夏剧烈挣扎,金属相撞,不断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声嘶力竭,眼睛里全是泪:“厉泽川!浑蛋!你放开我!浑蛋!”

厉泽川再不看她,转身将手铐钥匙抛给诺布,道:“照顾好她们。”

“厉泽川!”温夏在他身后咆哮,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恨你一辈子!”

厉泽川拉开驾驶室的门,他没回头,声音安安静静:“爱也好,恨也好,无论哪个,只要能占你一辈子,我就知足。”

最终章?背水之战

一枪毙命,都来不及感受到痛苦,柯冽的表情一如往昔,冰冷的、镇静的。诺布颤抖着抬起手,抚过他的眼睛,让他闭目。

阳光清凌凌地落下来,风声呼啸,鹰在飞,振翅的声音格外刺耳。

诺布趴在柯冽的胸口上,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他想找到心跳的痕迹,他想让他活着。

可惜只有安静,沉沉的、无尽的平静。

眼泪又要涌出来,诺布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将泪水打散。他没要方问情帮忙,独自将柯冽的尸体搬上卡车的后车厢。他怕柯冽睡得不舒服,找到一张毯子,折叠整齐,垫在脑袋底下,给柯冽当枕头。

年轻人安静地睡在那里,长睫低垂,面容俊秀。诺布轻轻擦去他嘴角溢出的血迹,让他变得干净。

“睡吧,柯冽哥。”诺布拍掉柯冽肩膀上的灰尘,轻声道,“我知道你累了,睡吧。”

诺布莫名想起那首大家一起唱过的歌,那首歌的最后几句—

烈酒烫冰血

风笑划破雨夜

风中远去的少年

何日才能再相见

远去的少年,何日才能再相见,有些分别,就这样成了永别……

方问情斜倚在车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值得吗,他还那么年轻。”

诺布没回头,也没跳脚,他真的长大了,温和道:“你不是我们,你不会懂。”

你从未站在我们的立场,你从未读懂这片土地,所以,你不会懂,我们的坚持与荣耀,我们的无悔与奋斗。

温夏还被铐在横杆上,诺布紧握着钥匙,道:“小夏姐,你要保证听我的话,我才能放开你。桑吉哥把你交给我,我得对你负责。”

温夏早就喊哑了嗓子,她没说话,沉默着点点头,眼神暗淡,神色复杂。

诺布叹了口气,凑过去,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嗒”一声。

温夏终于脱身,她将手伸到诺布腰间,抽出别在那里的手枪,迅速顶开保险,然后抵上了自己的脑袋。

诺布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疲惫。他道:“小夏姐,你别这样。”

温夏道:“给我一个登山包,里面装上水、食物、急救包、氧气袋,还有指北针,我要去找他。”

诺布道:“小夏姐,你也看见了,巡山队一共四辆车,桑吉哥只给我们留了一辆。他故意这样做,就是不希望你单独离队,跟我去雁石坪,去那里等他们,他们会回来的。”

温夏毫不退让,食指搭上扳机:“你有三秒钟的考虑时间,要么给我东西,要么看我死!”

诺布早就知道自己拦不住,也就不再阻拦,按照温夏的要求准备好登山包,扔过去,平静道:“没有多余的车,你只能徒步去追。这里地形多变,很容易迷路,一定要找好参照物,不能让参照物离开你的视线。枪你带着吧,防身。还有就是,注意安全。”

风卷起沙尘,苍茫而无尽,模糊了温夏的脸和她脸上的表情。诺布只听见她的声音,道:“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无论他把我扔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他,然后给他一巴掌。他不该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风很冷,温夏站在原地目送着诺布走远,车上有方问情、受伤的司机和永恒睡去的柯冽。

想到柯冽,她心头拂过无法抹去的悸痛。

她来保护站的时间不长,跟柯冽鲜有交流,唯一一次对话,还是在那天晚上,她邀请他来北京,说好了一起去看天安门,然后吃铜锅涮肉。她还想着柯冽和温尔应该很投脾气,一定要介绍他们认识。

可惜,再也没机会了。

温夏戴上帽子,扣紧防风镜和口罩,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眼泪落在防风镜上,冻成冰,然后蒸发成雾。

她不敢想象厉泽川会不会和柯冽一样,她不敢想那个人倒下的画面,索性不去想,只管埋头赶路。

温夏用指北针大致确认了一下方向,突然,她的耳朵捕捉到什么声音,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是枪声。

荒原寂静,枪声能翻过山梁绕过山冈,传出去很远很远。

她咬住嘴唇,藏起所有懦弱与胆怯,朝枪声传来的方向走。

她得找到他,无论生死,无论何时。

下雪了,风越来越大,沙和雪混在一起,能见度变得很低。

远处有猛兽在号啕,听不出是狼还是熊,声音悲凉,恍若末日。

狙击手身上披着自制的吉利服,匍匐在荒草堆里,就像一株植物,除非开枪,否则很难发现。厉泽川那一枪正打在他肩膀上,同时也暴露了他藏身的位置,狙击手并不恋战,跳上吉普车转身就跑。

吉普车上镀着一层荒漠迷彩,也披着碎布和麻袋拼成的吉利服,掩藏得很好,所以没被发现。

连凯和扎西各自驾驶着车辆很快便咬住他,砂石嶙峋,三辆车都跑得不算快,追不上也甩不掉,就那么僵持着。

拐进一处背风山坳,山坳的角落里停着三辆车,聚着八九个人。狙击手降下车窗,大喊着:“老大救我!”

宋祁渊最先听见声音,站起身。他的脸色比前些日子更加苍白,闷咳着,露出一个阴寒的笑—

果然,找上来了。

一个个子不高的汉子跳脚大骂:“废物,老子让你干掉他们!不是让你把他们引过来!”

说话的人正是聂啸林。

仇人见面,连凯冷笑着,双目赤红。

狙击手也在吼:“老大,他们人少!现在干掉他们也来得及!”

连凯踩紧油门,疯狂加速,有什么东西遥遥飞来,“嘭”的一声砸碎在风挡上,浅黄的颜色沿着车窗散开。

鼻端浮起熟悉的味道,是柴油。

下一秒,有人架起长枪,几下点射,子弹曳光而来,落在覆满柴油的车窗上。“轰”的一声,黑烟裹着火舌熊熊燃烧,车头瞬间被火焰包围。

连凯没有立即弃车,他怒吼着,眼中满是铁与火的痕迹,将油门踩到最底,额头上暴起青筋,顶着暖黄的火焰朝人多的地方撞过去。柯冽的影子自眼前晃过,那个永远镇静的年轻人,与他并肩战斗多年的好兄弟……

愤怒与哀痛瞬间淹没连凯,生与死都变得不再重要。

聂啸林的手下四散逃开,子弹雨点般砸在连凯的车上,留下醒目的痕迹。冒着烟的弹壳四散飞溅,有人动作慢了些,火焰缠上衣角,迅速蔓延。那人惨叫着满地翻滚,扎西自车窗处探出手,黑洞洞的枪口递过去,结束了那人的痛苦。

火放肆地烧着,“轰”的一声,黑烟托举着红色的蘑菇云升腾起来,呼吸间满是刺鼻的焦煳味,炽热的温度烤着皮肤,格外滚烫。

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宋祁渊混在其中,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好像不太热衷逃命,也不怎么反击,对眼前的一切都兴趣缺缺。呼吸有些困难,他闷咳一声,吐出一口唾液,里面泛着清晰的血色。

聂啸林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怒道:“废物!冲上去!干掉他们!”

宋祁渊被打得侧过脸,他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拎起枪,走向那辆带着火焰的车。

火焰越燃越旺,渐渐逼近油箱,连凯不得不跳车。他打开车门就地一滚,不待身形停稳就开始举枪射击,枪口吐出火焰,中枪的人倒地哀号,痛哭着,涕泪横流,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山坳成了修罗场。

风在呼啸,雪花凌乱,纯白的颜色盖不住温热的鲜红,金属在阳光下迸发出刺目的光。

山河沉寂,背水之战,所有人都没有退路可选。

扎西的车爆了胎,他从车上跳下,有人踢在他的手腕上,枪械脱手,没关系,他还有刀。开了锋刃的冷兵器寒光闪动,带着浓烈的铁色,撞击时音如金戈。

两个人将他围住,扎西怒喝一声,长刀横劈,猎手自行改装的土步枪被切成两段,火星飞溅,烫疼了眼睛。

敌人被扎西身上的气势吓住,面露胆怯,扎西红着眼睛,胸中激荡着豪情与悲愤。

他想起柯冽,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他如果在,一定是个好帮手。他射击时总是很稳,八百米的射程,弹无虚发。

可惜,他不在了。

再不会回来。

子弹划开扎西的肩膀,他一记重拳砸在对方的脖子上,骨骼碎裂的声音异常清晰。铁与火,生与死,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雪花落在伤口上,冰冷而刺痛。

宋祁渊自身后瞄住连凯的脑袋,可惜他病得太厉害,手一直在抖,三发子弹都落空了。再次扣动扳机时,响起机簧轻撞的声音—没子弹了。

连凯被人抱住,摔在地上,宋祁渊走过去,抽出腰间的短刀,刃口对着连凯的颈侧。枪声破空而来,宋祁渊只觉上臂激痛,陆风车疾驰着闯入视线,厉泽川的眼睛染着铁色,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宋祁渊啐了一声,捂着手臂跳上唯一一辆完好的车。聂啸林在手下的掩护中跑过来,抓住宋祁渊的衣领,枪口顶着他的脑袋,又是一巴掌。聂啸林五官扭曲,神情狰狞,怒吼道:“想扔下老子一个人跑?做梦!我死了你们谁都别想活!开车!保护我离开!”

宋祁渊舔了舔破碎的嘴角,用力踩下油门,后视镜映出他的眼睛,满是阴鸷。

引擎在咆哮,连凯被困住,脱不开身,他吼了一声:“大川!追聂啸林!快!”

厉泽川的眼睛一直在寻找那个放冷枪的狙击手,很快被他找到,他看见那个人跟在聂啸林身后跳上一辆吉普车。车轮旋起漫天沙尘,厉泽川猛打方向盘,横切过去,紧紧地咬住吉普车的尾巴,两辆车在颠簸中狂飙出去。

风声很烈,雪下得极大,天地缟素。

厉泽川疯狂加速,几乎将油门踩碎。狙击手胡乱放了几枪,一颗子弹打碎风挡,玻璃破裂如雨。一块碎玻璃刮过他的眉骨,留下寸余长的伤口,险些伤到眼睛。风灌进来,吹在脸上,疼似刀割,让鲜血冷凝。

情势危急,厉泽川突然转了个弯,陆风车摇晃着消失在视线里。坐在后座的狙击手还以为甩掉了他,正要庆幸,耳边劲风呼啸,那辆陆风车打斜刺里冲出,拦腰顶住吉普车的车门。

车轮在地面上擦出尖锐的啸音,聂啸林疯了似的咆哮,拍着驾驶位的椅背催促宋祁渊加速。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陆风车一路将他们推到坑谷边沿,坑谷不深,但坡度很陡,厉泽川的眼睛沉暗如海,单眼皮下敛着刀刃般锋利的光,又一次狠狠加速,吉普车应声翻倒,沿着坑谷的陡坡滚了下去。

沿途沙尘漫天,大雪飘舞。

风声刺耳,陆风车跟着追下去。吉普车四轮朝上,倒在坑底,冒着黑烟,汽油洒出来,在地面上肆意蜿蜒。

透过破碎如网的挡风玻璃,厉泽川看见宋祁渊的脸,满是鲜血,双目紧闭,生死不明。

厉泽川跳上吉普车,脚下重重一踏,发出沉闷的声响,枪管抵上油箱的位置,沉声道:“双手抱头!慢慢爬出来,不然我会打爆油箱,都别想活!”

“别开枪!”是狙击手的声音,喘着粗气,“我投降!别开枪!”

他先是扔出来一支土步枪,接着是两柄短刀,厉泽川将它们远远踢开。狙击手自扭曲变形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抱头,脸上都是血,他一点点地向外爬,动作缓慢。

车厢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厉泽川迅速闪身,子弹擦着他的衣摆飞过,落在地面的汽油上,火光爆发,沿着油迹迅速散开,直直地烧向吉普车,热浪逼人。

火舌舔上吉普车的车身,瞬间化作火球,烧出噼啪的声响。

聂啸林自另一侧车窗伸出手,哀哀地求:“孩子,救救我,我被卡住了!”

开枪的是他,引起火烧的是他,求救的还是他。

厉泽川突然觉得讽刺,他很想一枪打爆那个家伙的脑袋,但是一些东西,一些更加沉重的东西拦住了他。

他用手铐锁住狙击手,扔在一边,然后绕过去,收掉聂啸林身上的武器,卸下车门,砸断别住聂啸林双腿的座椅,抢在油箱被烧爆之前将他拖了出来。

离开吉普车的瞬间,聂啸林神情一变,反抱住厉泽川的右腿,手中寒光一闪,藏在袖子里的刀刃狠狠刺进厉泽川的膝盖。

疼痛过分剧烈,汗水暴雨般落下,厉泽川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聂啸林双目赤红,神情狰狞地扑过来抢他手里的枪,咒骂着:“臭小子!敢跟老子动手!儿子打老子天诛地灭!我是你爸爸,我给了你这条命,知道吗!”

风里夹着雪花,如同棉絮,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进眼睛里,酝起带着血色的雾气。厉泽川的眼神很静,丝毫没有因为疼痛而失去理智,声音亦是平静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生而不养,你有什么资格自称父亲?我的姓氏不是你给的,我的人生也跟你没有关系!”

聂啸林奋力掰着厉泽川的手指,几乎将他的指骨折断。厉泽川扣住扳机,“砰砰”数声将子弹放空,同时膝盖上顶,重重地磕在聂啸林的肚子上,他单手掐住聂啸林的臂上关节,反向用力,狠狠绞杀。

聂啸林承受不住,疼得大吼,厉泽川横掌直劈,砸向聂啸林颈后,将他砸晕,用手铐扣住他的双手。

风在继续,雪也是,失血让体力流失得极快,眼前泛起眩晕般的白光。很想睡过去,但是不能睡,厉泽川抓起一捧雪咬在嘴里,冰冷的感觉跳在舌尖上,冻得他打了个哆嗦,神志随之清醒。

右腿上全是血,厉泽川挣扎着站起来。余光瞄见一道影子,“嘭”的一声枪响,右腿膝盖上传来尖锐的激痛,厉泽川的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倒。

风穿过荒原,嘶吼着,雄鹰展开翅膀,有喧闹也有寂静。

鲜血浸透黑色的战术手套,厉泽川抬手擦了下眼睛,抬起头,看见宋祁渊站在那里,枪口处硝烟未散,直指他的心脏。

桃花眼,眼尾一颗泪痣,在笑容的映衬下,异常妖冶,如同蝴蝶飞过。宋祁渊道:“螳螂捕蝉—厉警官,这一局,你又输了!”

“你是故意的吧,告诉我们聂啸林的行踪。”厉泽川擦擦嘴角的血,没有畏惧,也没有妥协,冷静分析着,“让我们抓住聂啸林,或者干脆杀了他。这场对决里,你明明枪法很好,却没有放开手脚反抗,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寻个机会趁乱逃走吧。那些接应聂啸林出境的人迟迟不肯露面,也是你在暗中捣鬼吧?你恨他,为什么?”

“感受过爱的人,才会有恨。”宋祁渊晃了晃枪口,一丛血迹溅在沙土地上,不知道是谁的,他踩上去,用脚尖蹍了蹍,轻声道,“我没有恨,我只是希望他去死。聂啸林是个疯子,手段暴虐,这一点厉警官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喜欢看别人疼,看别人流血,你越痛苦,他就越快乐。”厉泽川不动声色,手腕轻轻一抖,一枚两寸长的小刀从袖管里掉出来,落进掌心,他迅速藏起,继续道,“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宋祁渊笑了一下,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去救他?东郭先生的故事听过没有?我们这种人都是属蛇的,天生冷心冷肺,暖不热。现在可好,不仅赔了腿,连命都要赔上,何苦呢。”

厉泽川没说话,风雪漫漫,迷了眼睛。他站不起来,索性不再挣扎,将目光投向远处,似乎看见了什么,神情里化开淡淡的柔软。

保险栓被推开,子弹上膛,宋祁渊的枪口抵上厉泽川的脑袋,他依旧在笑,桃花眼艳如蝴蝶:“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我真是可怜你,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多可怜!”

“你不必可怜我们,因为,我们跟你不一样。”

清透的声音骤然响起,沉静中隐含力度。

温夏站在宋祁渊身后,她用诺布留给她的那把手枪,抵着宋祁渊的脑袋,安静道:“聂啸林犯了错,自有法律去审判,在那之前,我们不能眼看着他死,却什么都不做。我们为了正义动武,但绝不为了自己杀人,见死不救,也是杀。”

多熟悉的句子,多熟悉。

厉泽川越过宋祁渊,深深地看着温夏的眼睛,神色从容静谧,目光仁慈温柔。

纵然你恶行累累,手段暴虐,给我诸多伤害,但不该由我来将你处决,法律自会给你审判。我要做的,是将你按倒,让你跪行于法典之下,永世忏悔。

我穿过黑暗,看见人间正道,我永立于此,震慑所有狼子野心之辈!

这些话,他从未言说,她自会懂得。

他们的信仰依在一起,灵魂也是,他们懂得彼此的心声,亦懂得对方所有选择。

每一句我爱你都不是空话,从来不是,这爱来自灵魂,永远炽热。

温夏突然出现,宋祁渊明显愣了一下。厉泽川迅速自枪口下逃开,食指卡进扳机扣,让宋祁渊无法扣动扳机,藏在手心里的小刀流星般划出,亮起淡淡的星芒,刺在宋祁渊持枪的手背上。

枪械脱手的瞬间,温夏开了枪,子弹打在宋祁渊的腿弯处,他在激痛中看见温夏的眼睛。

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海洋,有巨鲸游过,划开亘古的宁静。

她从不肯在他面前哭,再疼再怕,也不哭,看他时永远带着恨意,还有轻蔑与讽刺。

她从来没有试图了解他,或者说不屑去了解他。她用正义与法律在两人之间划出不可逾越的国界,他在一个国,她在另一个国。

他突然很想问她一句,还记得吗?在曲玛镇的那间旧屋子里,我也曾保护过你,为你杀过人,最后是我放你走的。

这些你可还记得?

喉结上下颤抖半晌,他终是没能问出口。

宋祁渊闭上眼睛,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不是他第一次挨枪子,却是最疼的一次。

很疼,疼到了心里。

引擎鸣响,警灯闪烁,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连凯、扎西,其他巡山队的成员,他们迅速围成一圈,形成坚不可摧的保护墙。

宋祁渊跪在地上,双手反拧到身后,连凯的声音异常沉厚:“宋祁渊,因非法盗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非法使用枪支弹药、蓄意杀人等罪名,你被捕了!”

宋祁渊被带走,离开前,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温夏一眼。

那眼神太复杂,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枪声终于停了,世界安静。风在继续,雪亦是。

右腿完全没了知觉,厉泽川连跪都跪不稳,踉跄着,险些摔倒。温夏扑过去,抱住他,她看见了血,很多很多,自他身下漫出来。

温夏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厉泽川枕着她的肩膀,呼吸吐在她耳边,温热的、鲜活的,暖入肺腑,两个人在雪地中安静相拥。

雪掉进她眼睛里,漾开柔软的光,她终于找到他,她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哭出声音。

一路冒雪前行,一路枪声响彻,她连哭都不敢,生怕浪费掉周身力气。

如今,终于可以抱住他。

厉泽川同样用力抱着她,紧紧的,再不放开。更多的血随着他的动作漫出来,染湿了地面和衣摆。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动作里、眼神里俱是温柔,流水一般。

他说:乖,不哭了。

他说:这一生,我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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