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红墙遥遥在目,楚言改了主意,让车夫调转马头,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闲荡起来。也许很快会失去出宫这项特权,还是尽量感受一下外面自由的生气吧。
马车在集市边上停下,楚言坐在车里,有些羡慕有些感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曾经,她痛恨柴米油盐的平庸琐碎,现在,这样的生活于她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人群中有几个洋人,穿着这时的长袍马褂,却戴着欧式的帽子,很滑稽。内中有个年长的,胸前挂着十字架,有些面熟。
楚言想起一事,忙命车夫在原地等候,自己追了上去。
“卡尔顿神父,卡尔顿神父。”
卡尔顿神父惊讶地回过身,下意识地用母语回答:“小姐,您找我?”
楚言没有多想,流利的英语从唇间淌出:“是的。也许你不记得了,我们曾经见过一面。请问,小方,我是说弗里得里克,有信来吗?他是不是已经到了英格兰?旅途还顺利吗?”
卡尔顿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贵族少女。她的英语非常流畅,虽然带着古怪的口音。然而,他很快忘记了她的英语,“小方”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悲伤:“小方,他死了。”
“什么?他死了?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在哪里?”楚言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在苏门答腊岛染上了热病,还没到非洲海岸,就死了。我在三个月前收到里克船长的信,他们为他举行了海葬。现在,他与敬爱的天父在一起。小姐,你怎么了?你,是小方的朋友吗?小姐——”
楚言听不清卡尔顿神父还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小方死了,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害死了。如果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开辟中欧之间的贸易,那个文静健康的年轻人此刻也许会在集市的人群里,也许已经娶妻生子,他还会活上许多年,也许贫穷,也许平庸,可是快乐地活着。然而,现在,他的尸骨孤独地躺在印度洋底,按中国的传统标准,死无葬身之地!是她害了他!是她的无知和任性杀死了他!
天上的阳光,周围的喧闹,全都渐渐远去,失去知觉之前,楚言依稀听见有人呼唤:“姑娘,姑娘,快来人。”
四周很昏暗,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楚言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漂浮浮,像是在水中,立刻她看见了鱼群。一群鱼向她游过来,越来越近,张开嘴,露出细小但是尖利的牙齿,在她身上切割撕扯。她吃了一惊,想要挥手将它们赶走,却发现她动不了,也感觉不到疼痛。她死了,死在这海底,变做了鱼食。这个念头钻进她的脑海,她害怕而又不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一点一点底被吞进鱼腹,鲜血染红了海水,召唤来更多的食客。海水越来越红,在晦暗的海底,她陷入了黑暗。
“姑娘,姑娘,啊,你醒了。”
楚言慢慢地凝聚焦点,终于辨认出眼前的人:“莲香。”
莲香欢喜得落下泪来:“姑娘,你终于醒了。”
莲香,故宫里的小院。难道时光又一次倒流?她没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却回到了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重新来过?楚言猛地坐了起来,又糊涂了。这不像是那间屋子啊:“莲香,这是哪里?”
“这是十三爷府啊。姑娘在集市上昏倒,可巧被贾千遇上,就同姑娘的车夫一道把姑娘接到府里来了。要是就那么回宫,还不把太后和娘娘们吓坏了。”
小概率事件果然不会发生第二次。楚言收敛心神,温和地道谢:“我并没有事,有劳你们费心。”
“姑娘哪里话。奴婢和贾千能有今天,还不都是托庇姑娘的鸿福?再说,用不了多久——”莲香真心实意地说,想到她还是个未嫁的姑娘,脸皮薄,连忙住口。
一声轻咳,门外探进一张娃娃脸:“姑娘醒了么?厨房熬了些粥,还请姑娘用上一些。”
楚言认得是十三阿哥贴身太监秦柱,连忙在炕上坐好,命他进来:“你怎么没随十三爷去?”
秦柱笑嘻嘻地行了个礼:“爷让奴才留下照看这府里,说不放心别的人。”
莲香笑道:“姑娘还不知道呢,秦柱如今是这府里的总管了。”
“给秦总管道喜。”
“哎哟,姑娘折杀奴才了,奴才还指着姑娘教导,才好不惹爷生气呢。”秦柱满脸堆着笑,亲手摆好碗筷:“那位大夫说了,姑娘这阵子饮食不调,思虑过重,又因着这天,有些中暑了。奴才自作主张,命厨房熬了点绿豆荷叶莲子粥,请姑娘好歹用上一点。”
楚言看着那碧油油的一碗,闻着那股清香,也有了些食欲:“多谢费心!”
秦柱欢喜非常:“姑娘还想吃点什么?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不必了。你自去忙你的,留莲香陪我说说话就好。我再略歇一歇,就要回宫去。”
秦柱答应着走开。楚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莲香聊着,得知十三阿哥不但把她带出宫,怜她孤苦,把她那个对食贾千也给要了过来,跑跑腿打打杂。这两人本是皇宫里最底层的奴隶,这下可谓一步登天,对十三阿哥自然是忠心耿耿,对带来这一切的楚言也是万分感激,日思夜盼地期待着楚言早日成为他们的女主人。
至少莲香的境遇因为她改善了,她总还是做了一件好事。楚言随即想到,各府里使唤人也是有定制的,莲香和贾千占了十三阿哥府的两个名额,原先该来的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摇摇头,楚言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你母亲的病好些了么?”话刚问出口,猛然想起莲香的父母早已去世,而她可能还不知道。
“奴婢出来以后,托人打听了才知道,奴婢的爹娘早就没了。”莲香有些伤心,猛然想起楚言情绪不对头,怕惹她难过,忙笑道:“其实,早先就听大夫说过,难治,不过拖日子罢了。奴婢心里也明白,不过是尽份心。”
楚言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也只能尽份心了。”
楚言本不想多管十三阿哥府里的事,架不住秦柱又是诉苦又是央求,撒了几滴泪不说,差点还要下跪,没奈何只得跟着他去看看那关乎他前途脑袋的要紧事。
后花园里有一座假山,规模不大,也算不得如何精巧,衬着边上一小片竹林,和着四周的白墙灰瓦,园中疏朗的树木,恍然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无忧。
站在竹子的阴影里,沐浴着习习的清风,楚言头脑一松,蓦地浑身轻快起来,又有些哭笑不得:“你说的一等大事就是建个亭子?”
“是。爷那天看见砍下来的那些竹子,突然想起在南边见过的竹亭,命奴才找人在这假山下也弄上一个。奴才好容易找到这么个匠人,可爷临走匆忙,没说要什么样的亭子,也没说到底放在哪个方位。爷吩咐过,让奴才遇到什么不能定夺的,就问姑娘,可巧今儿姑娘就来了,奴才就想讨个主意。”
“不是什么急事儿,等十三爷回京,你问清楚了再说,要不就写封信去问问。你我自作主张,万一不合十三爷的心,拆了重造一个?”
“这个园子都是姑娘帮着整的,爷平时没少夸姑娘胸襟宽广,不落俗套。姑娘的眼光,必定是最合爷心意的。”秦柱正说得顺口,一抬头,见楚言抿着嘴似笑非笑,眼中似嗔似恼,连忙换上一付期期艾艾的神情:“奴才原想,等爷回来看见亭子造好了,心中高兴,多半还要夸奴才会办事。奴才这不是想让主子惊喜惊喜吗?让主子欢喜,可不是奴才的一等一的大事儿?不过,既然,姑娘说等爷决断,奴才自然遵命。”
“如此说来,我不该阻着你讨你主子欢喜。”楚言点点头,眼中黠光一闪:“让我帮你想想,如何才能让十三爷大大欢喜一回?嗯,这样吧,就在这里建一个六角的亭子,全部用竹子,别弄太多花案,轻巧朴素就好。园子里砍下来的竹子不够用,就另去寻一些。工钱料钱都从你的例钱里扣。你主子一分钱不花,白得了一个亭子,定然欢喜。就算不十分喜欢,感动于你的心意,也不会怪你,另外再建一个就是了。”
“啊,是,是。奴才明儿就去请工匠。”秦柱愁眉苦脸。这位未来的新主子还真是得罪不得的!转念一想,佟姑娘做什么都对爷心坎,爷一高兴,赏赐自然少不了,未见得真要掏他的腰包。
楚言微微一笑,不再理他,径自迈步进了竹林:“砍了那么些竹子,可是把后面那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了?”
当初受十三阿哥委托收拾这个宅院,无意间发现竹林之内别有洞天,竟藏了一处三进的小屋,屋子尽头假山之后还有一个小池塘。这个房子,不管屋舍还是花园,处处中规中拒,想不到还有这么意外出彩的一笔。只可惜园子荒芜得太久,无人管理,那些竹子长疯了,不但把屋子团团围住,更侵入了建筑,拱裂了墙壁,掀起了地砖。屋内冒出好几根竹笋,正向着屋顶冲刺,已有蛇鼠落户。池塘久未清淤,更不知躲藏了多少小动物和昆虫。喜欢这个所在,却也知道要收拾出来得花不少的银子和人力,预算有限,又不是自己的家,到底做不得主,楚言虽然觉得遗憾,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只告诉了十三阿哥有这么个地方。
竹林果然经过修整,整洁爽利,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将她引到一个小小的月亮门。门内,沿着低矮的院墙,随意生长着一些蕨类植物,廊下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文竹珠兰吊钟等等十来盆耐阴盆景,新刷的粉白墙壁,青石灰瓦,墨绿的油漆,浅绿的纱窗。
楚言赞道:“好清静!好幽雅!这屋子是重新盖过的吧。”
“是。”秦柱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唠唠叨叨地解释说:“爷让人把原先的屋子拆了,把地下的竹根竹鞭全掘了起来,把地基受损的地方整了整,才又盖起这屋子。爷说屋子紧挨着竹林才有趣,又怕一不小心让竹子又长了进来,就让人挖了一条两尺多宽的深沟,两边用砖砌了,中间填上石灰,又在那沟上面起了这堵矮墙,沟里挖出来的土方就倒进了原来那个池塘,把那个池子填平了,沿着墙边上铺出一条小路,直通主屋。姑娘若是从那边过来,还要近些。”
“好大的工程。皇上没把十三爷派工部去,真是浪费了人才。”楚言摇头失笑,一边走上台阶。
屋子扁宽,三面开窗,虽然建在林荫里,采光却很好。一侧窗边是盆景架,此时架上只有两盆兰花,天气不好的时候,外面那些盆栽也会被搬回这里。这一小半作了暖房,剩下的是游艺室,桌案上供着瑶琴围棋,架上摆放着琴谱棋谱投壶空竹骨牌连环等等。屋内的家具几乎全是竹制,陈年竹子的暖黄色调平衡了周围的冷色,清凉自在。
穿过一道细湘妃竹垂帘,进入第二进,最显眼的是当中一架红木屏风和屋角一张红木大床。只有两边各开一扇小窗,室内光线有些昏暗,丝织蚊帐反射出柔和的晕光,平添一股静谧温暖。屏风后面是盥洗室,地方不大,只有一个柜子,也没有什么箱笼,只做偶尔小憩之用。
楚言有些惊喜,她一向喜欢简约舒适自然随意的家居,厌倦了皇宫里的奢华繁复,想不到十三阿哥在这个方面还是一个知音。第三进又会是什么样?怀着期待的心情,她推开那道镂空雕刻糊了洁白宣纸的红漆木门。
眼前一亮。头两进依稀还是原先的建筑格局,最后一间利用填池造出来的土地扩出去,变成了一个四方的大房间。迎面开了两扇大窗,飞檐高高挑起。一扇窗前是宽大的书桌,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另一扇窗前对面放着两张靠椅和一张小几。左右两边,一面是几乎要顶着天的书架,堆了大半架的书,另一面的博古架上除了供着几件古玩,还零七八落地放着砚台徽墨,画轴字帖,甚至匕首板指。空地的中间是一张乌木嵌云纹大理石圆桌,配着几张圆凳。明亮宽敞,爽朗大方,又与后面两间的雅静小巧不同。
站在窗口向外看去,下午的阳光透过假山上的太湖石在地上映出光和影的奏鸣曲,一条小路从台阶下蜿蜒伸出,消失在假山旁一丛灌木之后,院子不大,那头几本芭蕉,这边几株海棠。
楚言扑嗤地笑出声来:“那头是潇湘馆,这边是怡红院。十三爷真好心思!花这么大手笔弄这院子,难怪穷了。”这些锦衣玉食奢侈品堆里滚大的公子少爷,不讲究时不讲究,一旦讲究起来真不含糊。
“爷喜欢亮堂通风,这屋没有糊纱窗,有人在时,非得点个香薰薰蚊虫。”秦柱手脚伶俐地点起熏香,赔着笑问:“姑娘刚才说潇什么馆什么红院,可是给这地方起了名字?”
“不是。我随口诌的。”楚言走到书架前,随手翻看起来,打开一本唐代传奇,居然都是没有见过的故事,不由自主走到窗前坐下,埋首其间。
秦柱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悄悄地在小几上放下一杯茶和一小盘点心。
凯撒不知在那里滚了一身骚臭回来,楚言让可儿帮着给洗个澡,一边大力搓揉,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凯撒闭着眼,甩着尾巴,哼哼唧唧地,十分享受。
楚言气苦,还真应了四阿哥那句话,她斗不过这狗少爷!心里正寻思着要不要把这狗儿送回四贝勒府,凯撒突然警觉起来,树起尾巴,嗷嗷直叫。
“你也知道四爷家的饭不是好吃的?知道就老实点!再敢满处撒野,给我惹祸,看我不把你送回四爷府里吃牢饭。”
斜地里,一个凉凉的声音插嘴说:“我家的饭怎么就成牢饭了?”
楚言吓了一大跳,咕咚一下坐到了地上,裙子都弄湿了,傻傻地抬头,对上一双戏谑打趣的黑眼睛。这人这一向对她不理不睬,今天怎么找来了?
凯撒英勇地冲了上去,对着打搅它美好洗澡时光的入侵者一顿咆哮。
“二贝,下去!”四阿哥的厉声吆喝起了反作用,外衫的一角全面沦陷。
凯撒嘴里含着东西,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摆出了决斗的架势。
楚言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放声大笑。可儿也躲到一边,捂着脸偷笑。
四阿哥脸上挂不住,指了楚言斥道:“没用的东西!挺乖的一只狗,竟被你娇纵成这样,连自家主子都认不得了!还不快把它拉开!”
楚言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凯撒,回来!不然就跟着他走。”
凯撒愣了一下,想明白利害,赶紧跑回来,对着楚言直摇尾巴。
楚言安抚地拍拍它,对四阿哥微笑:“自家主人还是认得的。”
四阿哥低头看看被撕扯坏了的衣摆,无奈地摇头:“真是什么样人养出什么样狗。”想起方才的情形,也有些想笑,看见一旁的可儿,咳嗽一声,绷住了脸:“我怎么听说,你前几天在集市上昏倒了?”
楚言赔笑道:“天太热,一时有些中暑,早没事儿了。”
“这么大的人,连自己都管不好,总要让人操心。”四阿哥冷哼,目光如电,往可儿身上一扫:“连主子吃饭睡觉都伺候不好的奴才,还是趁早发落出去的好。”
楚言一时没想明白自己算他话里的奴才还是主子,看见可儿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忙说:“四爷有话好说,别吓唬可儿。”
“吓唬?哼!你不但管不了狗,丫头也不会调理,一样没上没下。”四阿哥冷冷地看住可儿:“你给我记住,你家姑娘再有个头疼脑热的,打你罚你还是轻的,自个儿干脆点,卷铺盖去浣衣局。”
可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应了声是。
楚言自然知道四阿哥要威胁的人是她,连忙乖乖认错:“从今以后,奴婢一定多多吃饭,多多睡觉,不生病,不惹事儿,不讨嫌。”
四阿哥嘴角微翘,却直摇头:“你这德性!几时才能真改过来?老大不小,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总要让人念叨,你不烦,我都嫌烦。自个儿的事儿当心点,别让十三弟不放心。”
顿了一顿又说:“十三弟府里没人做主,也没个得力的管事。你有空就过去看看,缺什么东西要什么人手,回头跟四福晋说一声。”
听着楚言答应了,四阿哥点点头,想想没什么可说的了,点点头,飘然离去。
可儿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不了了。自从太后定下十三阿哥和姑娘的婚事,她就受到小姐妹们羡慕奉承,不由得飘飘然起来。等姑娘嫁进十三阿哥府,十三爷宠着姑娘,姑娘护着她,那她在那府里还不是——竟做起了小管家奶奶的美梦,竟忘了还有这么一位黑脸的“太上皇”呢!
理智告诉她,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来说,她再去十三阿哥府都是不合适的。然而,一想到也许很快会失去一月两次的放风机会,楚言就要抓紧时间利用这份特权,早出晚归,却没什么地方可去。与八阿哥九阿哥有关的生意完全交割了,其他几处早就托付给芸芷,眼下的敏感时期更要离远些,以免发生什么事情影响那些女子的生计。佟府那些女性长辈和洛珠嬷嬷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将要举行的婚礼,自然是敬而远之。而盛夏的北京城,决不是郊游纳凉的好去处。
某天,楚言迷迷糊糊地就逛到了那个府门前,不知不觉地就被迎了进去,然后就在那个宽敞又凉快的屋子里,痛痛快快地看了半天书。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楚言渐渐放不下那些竹子,那个院子,和那些书。
十三阿哥有什么事儿,那府里有什么事儿,秦柱都会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也不管她想不想听。十三阿哥隔一阵子也有信给她。
这日,十三阿哥在信中说他摔跤扭伤了腰,被勒令静养,每日呆在帐篷里十分无趣,要楚言寻几本有趣耐读的书送去解闷。楚言一时好心,将从前听说的后世的名联趣联故事中,捡了几条上联列在信中,让他动动脑子,打发时间。
十三阿哥回信比她想得要快,不但把对子全对上了,有的还对出了不止一条,直呼有趣,再来,又附来两条上联,要楚言对下联。
楚言哪里会这个?心中后悔不已,她那点国文底子,也只能在一样理工科出身的朋友中显摆一两下,与十三阿哥对阵,可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眉头一皱,又生一计。从小她读得最多的,是推理侦探小说,现代的外国的都不好搬,中国公案小说迷信色彩太浓没意思,老外高罗佩的《狄公案》正好拿来一用。当下冥思苦想,忆起两个案子,隐去真相,只概括地写案情,也不管前后经过究竟交代清楚没有,就寄去请这位协掌刑部的狭王破案。
可怜的十三阿哥,就这么开始为一千年前也不知到底发生没发生过的案子伤脑筋,而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捏在一个绝对难养的小女子手中。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康熙回銮,却不直接回紫禁城,而是先于畅春园驻跸。
十三阿哥得了一个差事,匆匆赶回京城。才进门,就有下人告知佟姑娘已经来了一阵子,正在竹林小屋看书。
十三阿哥口中淡淡地唔了一声,脸上长途跋涉的疲色一扫而空,眼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匆匆交待几句,大步流星地往后园而去,转过假山,迟疑了一下,放慢了脚步。
每年夏季随皇阿玛巡幸塞外,是他的荣宠,也是惯例了,早已失去新鲜。这一次却不同,他心中悄悄存了一份喜悦一份期待,发现草原的天空比想的更加高远蔚蓝,人群比以往更加风趣热闹,仔细地采撷起片片点滴放入信中,然后在等待中猜想她在做什么。她喜欢上竹林中的小屋,她的对联,她的故事,她不肯明言的关怀,甚至那几分别扭和刁难,所有的一切都叫他满心欢喜。想到这种欢喜将在未来的日子里绵延不绝,已经是一种幸福。
她正懒懒地靠在椅上,一手托腮,一手翻卷,目不斜视,浑然忘我,忽而微微点头,忽而暗自叹息,忽而轻轻失笑,忽而蹙眉沉思。
他止住脚步,静静地望着,竟是痴了。这个府邸,这个院子,还要有了这么个人,才是家的感觉。
楚言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堪比化蝶的浪漫结局!
不似西方的爱情悲剧,空留无尽的悔恨和控诉,在中国,悲剧故事永远会留下一个光明的小尾巴,教人寄希望于死后于鬼神于来生。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中国是一个“乐观”的民族吧。然而,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文学作品中,似乎都只有死亡,才能使爱情永恒。当事者总是必须付出无法挽回的巨大代价,才能证明爱情之纯洁伟大勇敢坚贞么?想起那句“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心中仍是隐隐作痛。幸而,他和她都够清醒够聪明,不能“结发同枕席”,也不会真去期望“黄泉共为友”。
眼睛有些发涩,她伸出手指轻轻按揉眼角,猛然间,门口那个身影直撞进心底。是他,还是他?
微微一愣,楚言脸上堆起笑容:“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十三阿哥咧嘴一笑,几步来到她跟前,眼中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楚言不敢与之对视,借着合上书本轻轻垂下眼帘,缓缓站起身:“几时回来的?见过太后没有?太后可是时常念叨着十三爷。”
“待我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就同你一起进宫给太后请安,可好?”十三阿哥眉眼都是笑,高声唤人。
“啊?”楚言暗骂自掘坟墓,连忙推辞:“不好。我不耐烦被人笑话。”
十三阿哥笑得更加开怀:“那,我办完差事再进宫。”
秦柱拿来水盆毛巾,十三阿哥走进里间梳洗,却仍不住地同她说话,东拉西扯地问这问那。
楚言坐立不安,像是被人赃俱获的小偷,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犹豫时,十三阿哥已经走了出来,一边把挽上去的衣袖放下,一边笑问:“听秦柱说,你很喜欢这个小院。”
“是。有书有竹,清静雅致,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楚言老实称赞。
“秦柱说,你给这地方起了名字?快说来听听。这两头还缺两个匾额,可有了好的?”
楚言咬咬牙,很暴力地想一把把秦柱抓过来,用针线把他的嘴巴缝上,假笑着答道:“匾额倒有两个现成的,不知十三爷喜不喜欢。这边有芭蕉海棠,可以用‘怡红快绿’,那头千竿修竹,就叫‘有凤来仪’。”
十三阿哥想了想:“有点意思。怎么说是现成的?”
楚言笑道:“早先,南边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一个极好的园子,里面就有两处地方用了这么两块匾额,是他家一位公子拟的。那位公子有些文才,诗画倒还罢了,最出名的是他爱吃丫头女子脸上的胭脂。”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摸摸鼻子,咧咧嘴:“‘怡红快绿’不好,太脂粉气。你再想一个来。”
“我哪里会这个?”楚言摇头,想起什么又说:“‘怡’倒是个好字。快乐,多好的意思!”后来,雍正封这个弟弟做“怡亲王”,是不是希望他能够活得快乐一些?
十三阿哥微偏着头,看着她笑:“既然你喜欢,就留着这个字。嗯,你刚才说这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干脆,就叫‘怡情小筑’,如何?”
“十三爷说好就好。”
“既是我想的,字你来写。”十三阿哥说着就要铺纸磨墨。
楚言被吓得不轻:“不成!我的字能给人看么?我好容易清闲一阵子,十三爷别害我。”
十三阿哥边笑边摇头:“你怕四哥又逼你炼字?怪不得老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实话,四哥教训起人那劲头,我也怕呢。要不,咱们干脆去请他写这几个字。他要是嫌写得不好,自个儿关门炼字,与咱们无关。天下照样太平!”
楚言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笑道:“你们好哥哥好弟弟,爱怎样怎样,不与我相干。”
十三阿哥斜着眼望了她笑:“我偏告诉四哥,是你的主意。”
“我原以为十三爷是个好人。”
“我可不想做什么好人,我只想做一个有福之人。”首发
楚言的笑容微微一僵:“十三爷当然是有福气的。”
双眼紧紧望住她,慢慢走近,直到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他低声笑道:“是,我是个有福的。”
楚言双颊火热,不知该如何作答,眼睛四下乱扫,只盼赶紧换一个话题,猛然间看见一物,忙指着笑问:“十三爷的玉佩怎么换了个穗子?”
十三阿哥把腰间的白玉玉佩提起来,一脸惋惜:“说起这个,可算是我这回去塞外的第二件倒霉事。原先那个穗子也不知怎么就断了。穗子还罢了,了不得再求八妹妹九妹妹打一条,最可惜的是原先穗子上坠的那块石头,竟然找不到了。那还是我头一回随皇阿玛去塞外,四哥陪着我四处骑马转悠,在一条干涸的小河床拾的。我爱那花纹奇特,央了好半天,才求得四哥答应送给我。也是那年,皇阿玛赏了我这块玉佩,求额娘给打了一条穗子,把那块石头也拴在上面。”
“石头还罢了,兴许还能拾到。敏妃娘娘亲手打的穗子弄坏了,才是可惜!”楚言倒还记得那块小小的鹅卵石,白玉一般,当中灰色蓝色绿色点状杂质构成椭圆星云状花纹。三色丝线被敏妃巧妙地搭配着,使得玉佩卵石穗子浑然一体。
十三阿哥摇摇头,庆幸道:“额娘打的那条旧了,我收了起来,央着两个妹妹照样又打了一条。要真是把额娘亲手打的穗子弄坏了,才是该死!那样的石头,后来再也没见过——可惜了!”
“既然丢了,也没法子。依我看,十三爷也不是真在乎那块石头,不过是怀念那些往事。下回遇上四爷一同去塞外,拉着他出去转悠,再拾一块,兴许还能遇上更好的。昨日再来,又是一段新的念想。”
十三阿哥点点头,别有深意:“倒是你想得通透。只不过,再拾一块,也不是从前那快了,是么?”
楚言一愣,低头想了想,慢慢说道:“是。只是,既然原先那块石头再也回不来了,伤心也是白搭。何不把它收在记忆里,记住它,记住那些日子,记住那些欢喜?”
十三阿哥怔了怔,随即笑道:“是,多谢你替我排解。你若会打穗子,替我打一条可好?”
“我的手笨,女红一点不成。你求我,我只好替你去求冰玉。”
十三阿哥连连摆手:“别,冰玉做的东西我可不敢戴。惹不起纳尔苏。”
“纳尔苏每天缠着你比试摔跤,岂不热闹?”
“哎,你不懂,我已经打不过他了。”
楚言大笑起来,指着说:“这条也很好,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手也巧。”只是颜色不大好,花样也太麻烦,有些喧宾夺主。
“皇阿玛身边有个叫玉梨的丫头,同王兴要好,怕我为了穗子的事儿怪罪王兴,悄悄做了这个换上。我不喜欢,可也不好就这么扯下来,一来显得小气,也让他们不安心。”十三阿哥怕她多心,连忙细细解说原委,一边小心她的神色,见她微微点头全不在意,放下心来。
想起与那位玉梨姑娘的一面之缘,楚言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只是微笑。
“人无完人,不会女红也算不得什么,我早料想你不耐烦那些。拼着挨一顿埋怨,我再去求八妹妹九妹妹。”十三阿哥拿起她原先看的那本《乐府诗集》:“方才看到什么了?怎么象是闷闷不乐?”
在这窗口看书,有时不小心就被风吹乱书页,楚言随手拾了一片竹叶作书签。十三阿哥信手一翻:“《孔雀东南飞》?这个惨了点。”
楚言脸色有些不自然,想了想笑道:“我正有一问,要考考十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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