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
道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姑娘智慧方圆,见识远超常人,来处仙乡缥缈,遥不可及。”
楚言强作镇定,却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简直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数年过去,她已经放弃了回去的念头,努力地适应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虽然还有离经叛道的地方,外表上已经很像一个大家闺秀了,这个道士竟能一眼看出她的特别,虽然说法含糊其词模棱两可,亲身经历过了那种事的她尚且无法对人说明,这个说法已经很接近真相了。他能看出她的来历,是不是也可以教给她回去的方法?
八阿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扭头紧紧盯着道士,仍是温和地笑着:“道长所言将来难以捉摸,又是何意?”
道士目光有些高深莫测地在二人身上扫过,捻了捻颌下稀疏的胡子,摇头叹道:“姑娘天性纯良,累世行善,故能两世出生于太平富饶之时,名门望族之家,衣食无忧,率性而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尤其今世,上窥天机,下遇贵人,若能把握机遇,不但一生安泰,福寿无双,更能福泽后代,贵不可言。只可惜,姑娘的性子太过刚强,竟是宁折不弯的脾气,更兼心高气傲,竟将平常女子毕生所求之物视若粪土。如此一来,姑娘的将来完全系于自己一时一念之间,许多事,只怕姑娘自己也下不了十分决心,犹犹豫豫,迟迟疑疑,外人又何以捉摸?”
楚言脸色发白,满眼惊骇,双手死死撑住桌子,努力使自己看来冷静,颤抖的声音却泄露出内心的惊恐:“若是,若是我想要回到来处,该怎么做?”
道士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凡事自有定数,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姑娘若是心心念念,忘不了来的地方,只需记住生生死死因因果果循环往复,无论什么人,今生的路走到尽头,自然就回到来处。”
楚言低下头,细细思量回味这番话,不禁有些怀疑,难道说她在这里死了就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冷不丁手上一痛,一抬头却对上一双固执中带着痛苦的眼睛。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五指用力,看出她吃痛却毫无放松的意思,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眸光反复地说着:“我不许!”
楚言心中苦涩,结束自己生命的事情她做不来,就算真的能回去,她又能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么?几年的时光已在她心中留下太多印记。
另一只小手轻轻盖上他的大掌,立刻就被他用另一只手裹住。八阿哥吁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从容对上道士好奇的审视:“道长说我二人前路坎坷,能否指点迷津?”
道士摇头叹息:“公子对姑娘用情至深,可惜——从来阳主刚阴主柔,若是反过来,只怕好梦难圆。公子命主富贵,但前途尚有许多磨难,还需好自为之。倒是对这位姑娘,贫道有几句话相劝。姑娘窥得天机,以为眼下这盘棋局胜负已定,又以为自己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卒子,却忘了过河卒子半个车,姑娘举措决定非但关系自身命盘,更涉及周围之人,局面走势。还望姑娘遇事三思,不可任性妄为。”
一番话打翻了她心中的调料瓶子,一时酸咸苦辣一起涌了上来。她也许幻想过成名成家,也许渴望过金钱权力,最终她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一身轻松的普通人,纵然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们顶着。不明不白地到了这里,不清不楚地变成了先知,努力地做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普通古人,她已经很委屈了,为什么还总要听这句“遇事三思,不可任性妄为”?要不要她真的任性一回,把历史打个稀巴烂?爱他,不要他死,甚至希望他能有伸张抱负的一天,虽然知道他输了,也知道他怎么输的,赢得是谁,她就真的能够改写历史?指点他不要做招康熙猜忌的事情,他就能有更大的机会?人活着,想要上进,就要做事,不做错这件,也会做错那件。有心找茬,莫须有也能成为罪名。就算早早把四阿哥杀了,皇位就会是他的了么?
楚言心中一颤,恍惚间似乎立身湖畔,眼看着一位年轻公子向自己走来,一脸严肃,几乎就要出言责骂嘲笑,幽黑深沉的眼中却分明浮动着温暖和关切。想象着他倒在血泊中的样子,竟是肝胆剧痛,仿佛手上已经站上永远洗不净的血污。
朦朦胧胧地听着他与那道士说话,大概是他问道士的姓名,那道士答说:“贫道张明德,……”
晴空霹雳一般,她想起来了,一废太子时,似乎有一个道士牵扯了进去,那道士恭维八阿哥的一番话,也是康熙反感猜疑的一个原因。难道就是这个人?可是,十八阿哥还小,健健康康,康熙和太子也还是一幅父慈子爱的样子,还没到要废太子的时候吧。突然想到这人刚刚说过,她的举措关乎局面走势,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她,胤禩才会在今日来到此地,才会遇到这个道士,才会有那番话,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你就是张明德?”楚言拔高声音,冷笑道:“南边那么多人在找你,想不到你竟然躲到京城里来了!好胆量!”
道士一脸茫然:“姑娘认得贫道么?为何说南边有人在找我?”
楚言嗤笑道:“我一个大门不出的小姐,如何认得道长这样的高人?道长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想当初,道长在浙江一带可是出名的很呢,也不知受了多少香火供奉,怎么竟落得如今这般光景?一位刘姓老爹,身患重病,道长拦着不让请大夫,五十两银子卖给他家一把符灰,说是三天管保复原,三天后,刘老爹是用不着大夫了,羽化归西了么。还有一李姓人家,媳妇难产,你跑去做法驱邪,结果连母子俩的魂魄也一块驱走了。对了,还有于家的女儿,你说她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把她和你关在一见黑屋子里,两天两夜,听说于家女儿到现在还是疯疯傻傻的,也不知道长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法。这些事,道长都忘了么?”
小店之内一时议论纷纷,店家食客都对那道士侧目怒视,店外跳进来一个大汉,指着道士的鼻子骂道:“牛鼻子老道,刚才还说我的病单吃药好不了,又说我近日有些晦气,要我买他一个锦囊。什么锦囊,不过是这么一个破布袋!臭道士,把钱退给我!”
情势急转直下,道士给吓懵了,结结巴巴地辩解着:“姑娘认错人了吧,贫道不曾去过浙江,姑娘说的三件事,贫道一无所知。”
楚言点头笑道:“道长说的是。道长的道理,我也明白。不管当日如何,如今,浙江是什么地方,道长自然是不知道的。那三件事,我听错了记错了,把姓名弄错也是有的,回头问问我嬷嬷,兴许三十件三百件也能想起来。”
不等那道士说什么,凑到近前,将声音压得又低又冷:“道长善于相面,可曾为自己相过?可曾算出今日这一劫?可曾算过自己的脑袋是怎么搬家的?你既知道我的来历,就该知道,我要送你去你的来处,也不过是吹口气一般。”
见他又惊又怒,一脸无奈,暗自满意,又提高声音喝道:“都说大隐隐于朝,皇城根下,天子脚下,道长倒是会挑地方。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道长终究不甘平庸,自投罗网,竟教我一个小女子看破行藏。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突然翻脸,桩桩件件,翻出那道人所谓旧事,八阿哥吓了一跳,起初也信以为真,其后察言观色,已知道士冤枉,却不知她出于什么目的要把一盆脏水扣实在道人的头上,一直没有出声,此刻见她一付要把事情往大里闹的架势,不由皱起了眉:“楚言,适可而止。”
楚言一番做作,造足了声势,连忙借着台阶下台:“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姑娘今儿没空,放你一马。赶明儿,我定派人查找,这京城里要再有叫张明德的道士,一定请到刑部大牢里做客。”一边暗想,她若是真要往里面关个道士,不知十三阿哥会不会答应行个方便?
道士又惊又疑地望了她一眼,又迟疑地看了看沉着脸不说话的八阿哥,摇摇头,叹口气,在一片哄笑斥骂声中,狼狈地逃走了。
楚言喘了口气,心想这人要是能乖乖地离开京城,这一劫是不是就算过去了?也不知这道士是不是给他惹祸的那个,评说她的几句话听来倒象有几分道行,她这么古怪的来历性格都断得差不多,说胤禩的那番话是不是也该有几分道理?如果道士的话有几分可信,她的出现已经打乱了历史的进程了?多了她这么个人,总会有点扰动,那么,她应该怎么做呢?到底要不要她已知的历史?
楚言甩甩头,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偷眼看见八阿哥正沉沉地看着她,连忙露出甜甜的微笑,讨好地抱住他的胳膊:“那个道士好讨厌,耽误了我们半天功夫。我们快走吧,晚了来不及了呢。”
八阿哥叹了口气,到底无法责骂她,只得留下一块碎银付账,和她一起出来,到了大街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那样对那道士,为何?”
自相识以来,早已见识了她的淘气和胡闹,也了解她骨子里的善良,她虽有恃宠而骄的本钱,却从不仗势欺人,有些冷淡有些清高,心灵却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所以,方才的她很陌生!那样信口开河,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竟似要置那道人于死地。他没有阻止她,因为已经习惯纵容她,也因为感觉到她在害怕。她在怕什么?
楚言转了转眼珠,撇撇嘴:“你听听他说的那些话,要是被人听见,能有我的好么?说我来历奇特,什么‘来处仙乡缥缈,遥不可及’。还不如直说,我不是常人,不是娘肚子里出来的,是妖怪,石头里蹦出来的”
八阿哥沉吟着,今日的事情颇为奇怪,那道人看似有些本领,落魄之中寻求明主,上来搭话不奇怪,怪的是对她比对他更加感兴趣,那番话有些玄机,似乎她才是那个关键的人。更加奇怪的是,一向不信神佛的她,似乎完全明了那番似是而非的话语,而且信了,也因为懂了信了,也怕了。一直以来,她的身上总绕着一些迷,她不说,他就不问,她说多少,他就信多少。与道士一问一答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扑朔迷离,有关她的谜底似乎伸手可触,他有些好奇,却也有些害怕。
有意地,他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听着,他说的可都是你的好话。秉性纯良,出身名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一生安泰,福寿双全,也许还贵不可言,那句不是好话?被人听见了,也只有羡慕的份儿。那句仙乡缥缈,分明在说你是下凡的谪仙呢。”
仔细地望着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就是脾气不大好那句,也没说错不是?何至于就发那么大脾气?你既不喜欢他这个说法,为何又说你想回到来处?”
“那不过是顺着他的话,想探探他的底。”楚言低着头,弄不清是赌气还是认错的口气:“我这就回去找着那人,赔礼道歉,还不行么?”
八阿哥无声地叹了口气:“也用不着。罢了,别理那个道士,难得出来玩上一天,何苦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败了兴头。”
楚言自觉蒙混过关,心中得意,虽低着头,嘴角却高高地翘了起来。
八阿哥看在眼里,只能苦笑,按下心中的忧虑,将她拉进怀里,轻声叹道:“你要做什么都好,只不要苦着自己,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尽量帮你的。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可瞒我。”更新最快
“嗯。”她乖乖地答应着,心中温暖之极,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再不要见那个道士,不,是从今以后不见任何道士。”
他挑了挑眉,一脸疑惑。
“呃,那个,我也会点看相算命,我算出你命中有一恶人,就是个道士,会带给你厄运。你信不信我?”楚言简直要赞美自己,想出以毒攻毒的高招。
“你几时又会这些了?”见她又拿出那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表情,预备使出八爪缠功,八阿哥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大街上呢,别闹了。好,好,我答应你,从此不去道观,不见道士,就是远远瞧见走过来一个穿道袍的,我也赶紧绕道,成不成?”
楚言还是不放心,如果真有既定的命运,这是在跟天斗呢,能有几分胜算?能防一点是一点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还是先把握今天的快乐。甩甩头,粲然一笑,撒娇地拉起他的手:“快走吧,又耽误半天。早知道会这样,倒不如多睡会儿。”
一路上树木光秃,行人稀少,实在没什么风景,只好打马飞奔,虽然装备齐全,脸颊还是被刺骨的冷风吹得生疼,进了这个山谷突然眼前一亮,满目苍翠,隐隐还能听见鸟鸣,就连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知道她对参禅拜佛没有兴趣,八阿哥也不着急进寺,先带着她骑马在外面绕了半圈,指点着周围的山峰寺后的龙潭山上的柘树林,随口说起传说掌故,又忆起往年皇家众人来寺中礼佛时的情景。
楚言听得津津有味,无限向往无限遗憾地望乡层峦叠嶂的山峰:“要能在这里结庐而居多好啊!闲来爬爬山,钓钓鱼,怡情养性,锻炼身体。”
八阿哥好笑道:“说得好听,只怕你住不上两天就要抱怨,又是冷清无趣,又是饭菜不合胃口。”
“切,便是一天爬一座山峰,也能高高兴兴玩个十天半月。饿了,随便抓只兔子,钓两条鱼,捡点枯枝生把火,一边煮鱼汤一边烤兔肉,又新鲜又好玩。”楚言两眼充满幻想。
八阿哥眼中带笑,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好好一个佛门清净之地,如此胡闹,也不怕佛主怪罪!”
她嘻嘻笑道:“油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我佛慈悲,宽大为怀,岂会同我计较?怕的是庙里出来个唐僧,烦也把我烦死。先来为尊,我还是另找一个洞天福地。”
他目光一闪:“若是找到那么一个洞天福地,怎样?”
她仍是笑:“当然是占山为王啦。你愿不愿意来帮我抓兔子钓鱼呢?”
他不答,静静地凝望着远处的山色,良久回身拉起她的手,微微笑着:“那样的日子,你想过多久?如果一辈子都只能过那样的日子,你会欢喜么?如果我只会抓兔子钓鱼,只想与你男耕女织,你会喜欢我么?”
她摇摇头,轻声笑道:“那样的日子,一两年里过个十天半月也就够了。而我,也不会织布。”
“记得么,你说过,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觉得眼眶开始发热,她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嘴角的弧度:“我说过,可人心总是贪图安逸,没有的想得到,得到的也不愿失去。”
叹息着揽她入怀,轻轻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声音温柔:“也不知这里面哪来那么些奇思妙想。楚言,我答应你,有一日,我会帮你,我们一起把那些事做成。”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轻轻摇着,不说话。
拍了拍她的背,他笑道:“到时,你真要在这里煮鱼汤烤兔肉,也无不可。”
“万一你输了呢?万劫不复?”
轮到他不语。
她幽幽劝道:“你说得没错,我不喜欢碌碌无为的男人。可是,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事做起来都会比抢椅子有趣得多。”
不敢置信地瞪了她足足一刻钟,他搂住她大笑起来:“抢椅子?你可真是个宝贝!是啊,一把椅子而已。可是——”
他收住笑,认真地看着她,眼中有无奈有不甘有忧伤:“可是,我生在皇家。”
楚言怔怔地回望,是啊,可惜他生在皇家!起点太高,发展空间太小,一生都摆脱不了那把椅子的束缚。天威赫赫,皇恩浩荡,对于平民百姓,更像一个远方的传说,却是他头顶的唯一的天空,是他深入骨髓的惊恐与生俱来的渴望。从出生那日起,他们就注定了,要么坐在那把椅子上被膜拜,要么跪在那把椅子前膜拜。
普通百姓渴求衣食无忧,然后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世家子弟期待金榜题名,建功立业,甚至青史留名。唯有他们这些人,生来锦衣玉食,威风赫赫,却是站在冰山之上,稍不留心就是粉身碎骨。有才能的人谁不希望能有所作为,施展抱负?他们有与生俱来的骄傲,有被芸芸众生跪拜出来的霸道,指点江山,睥睨天下才是他们骨血中最深切的渴望吧。
可惜,龙椅实在太小,只能容下一人。即使是坐在上面的那个人,也不能不有危机感。于是,有资格的人中,才具平平又能自甘淡泊的,低调一点,小心一点也许可以享尽天年。才华出众的,多半不能赋闲,只好战战兢兢地生活在两难之中,不努力做事是心怀不轨,目无尊上,努力做事是功高震主,居心叵测。
就如现在的他,表面上看风生水起,风光无限,其实已经渐渐陷入死门,没有多少出路了。一半拜康熙所赐,一半托福他的才干,和太子已经渐成水火之势。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康熙也许是个很护短的父亲,即使不满也还会继续包容自己一手带大的太子,以太子的心胸,继位以后,会善待这个一直和自己对着干,给自己造成强大心理压力的弟弟么?
果然,他说:“我原本希望能做一代良臣,辅佐君主,匡扶社稷,为我大清江山鞠躬尽瘁,能得一贤字,余愿足矣。可是太子——若是太子登基,我和九弟必然性命不保,大清只怕也要亡国。”
“这个,也不一定啦。你和九阿哥远遁天涯,未必没有另一番天地。”楚言突然觉得让太子继位也不错啊,清朝早亡早好,至于他和九阿哥他们,只要逃到南洋,就不信能被抓住。清朝的海军不行,想要复制郑和下西洋也不可能。
他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
“咱们出洋,怎么样?海外有很多地方,很好玩,也有很多机会,我们可以赚好多钱。”
听见那个“咱们”,他心中一暖,对她抱以微笑,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身为爱新觉罗的子孙,就是死也要死在大清的国土上。”
楚言颓然,扯上家族荣誉感,算是进了死胡同了。好么,和太子对着干,把太子拉下马,把自己也赔了进去,让四阿哥捡个便宜,到头来人家不领情,还是没有好结果。曾经读到过一个说法,雍正本想重用八阿哥,因为八阿哥不肯效忠,不好好办差,还时时与雍正作对,雍正不得不灭了自己的政敌。持这个观点的不是天真就是刻意美化雍正,在她看来假使八阿哥效忠雍正,任劳任怨,委曲求全,也许不会被改名,也不过是活得更不痛快,受更多煎熬,到底能不能多活两年,还不好说。他对老爹康熙够忠心够尽力了,还不是一样被猜忌,康熙猜忌的东西,雍正又怎么可能不在意,何况雍正自己的人缘实在不怎样。
算来算去,他除了成功地爬上那把椅子,很难有第二条活路了。可是——可是他真的不像一个能当皇帝的人。
他在意的人和事太多,仅从他对八福晋的容忍和对她的纵容,就看得出他缺乏帝王的冷酷无情。他虽然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却不善于掩藏欲望和喜恶,连她都可以轻易看穿他,他的城府在康熙和那些老政客的眼里近乎于无。他很聪明,但心不够狠,也不够果断。早年的遭遇更使得他害怕正面冲突,不愿意直面强硬的对手,缺乏魄力。
她爱这样的他,优点和缺点。她从来没想过通过一个男人去得到什么,她渴望的是两个人心灵的契合和交流,在意的是互相的尊重和了解。这个世界,男尊女卑,女人等同于商品和装饰,只有这样的他,才会真正地珍视和尊重她。可是,这样的他几乎注定了会在夺储中失败,就算万一他成功了,在漫漫的长路上,他必然要抛下甚至抛弃很多东西。登上九五之尊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眼前蓦地浮现出康熙那双精明事故得近乎冷漠的眼睛,楚言一阵恶寒,禁不住哆嗦起来。真有那么一天,她爱的男人才真是尸骨无存!
“怎么了?冷么?”感觉到她的异常,他把她搂得更紧,用自己的披风小心将她裹住:“我们进寺里去吧。”
她拉住他的袖子,神情急迫:“胤禩,我不要你——”她说不下去,他总是宠她,纵容她,对于他的决定,她是不是也应该付出同样的尊重?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像是看进了她的心底,一手抚过她的秀发,叹道:“别担心!我总是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若是上天垂怜,自会赐我一展抱负的机会,若是没有,我也认了。我们好容易得了一天,应该快快活活在一起,不该对你说这些,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是忍不住。”
“你肯告诉我心里所想,我总是快活的。”她笑,努力憋回所有的愁苦难过,略略整理了一下心情:“说什么前生来世,缥缈无稽,不可捉摸,人能活的只有现在这一生,与其悲悲切切,瞻前顾后,不如潇潇洒洒,快意人生。只要痛痛快快地活过,三十年四十年,也比平平庸庸地无疾而终强。如果一辈子总是居于被动,总是被选择,多半是不痛快的,倒不如主动选上一回,好好歹歹,不要后悔就是了。”
“楚言,你——”他很是惊喜,他将要做的事,如九弟如宝珠,自是一力支持,却也不无对成功带来的利益的期待,唯有她,担心的只是他,在意的也只是他,唯有她,总能明白他所想的,他想要的。
“你想要做什么都好,你真心想做的事,无论什么,我总愿意帮你。只是——”她苦笑:“我能帮的,只怕都是倒忙。”她该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
“有你这话,我就知足了。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你好好的,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饿了么?进寺里去吧。可惜只有斋菜,你将就些。”
楚言心里翻江倒海,哪里还有胃口。这些年,住在皇宫里,听着心口不一的话,学着藏起自己的心思,她已经觉得好累。让她与这帮人精玩心眼,指点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不可能的。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未来人,也许还能提点他一两条也许被忽略了的事实。她犹豫着说道:“胤禩,有些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他温柔地笑着:“说吧。你说话,我总是爱听的。”
没有闲心去管他的脉脉情话,她全神贯注于斟酌说辞:“你有没有想过,太子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太子也许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坏,也许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一脸不以为然,倒也不出言反驳,淡淡地耐着性子听着她往下说。
“你是皇子,皇帝之子,等闲的人不能对你怎样,可你还有不顺心的事,你头上还有皇上太子,并不能为所欲为。太子比你尊贵,万人之上,也还是一人之下,比你威风,可也不能为所欲为,他的不痛快,也许比你还多。不论他的为人,只看先前诸朝,那么多太子,在东宫宝座上坐得越久,大概就越不快活。
“你们都是皇子,你们的人生,尊贵也罢,失意也罢,都是皇上给的。皇上能给,也能收回去。皇上是你们的皇父,是父也是皇,先是皇才是父,你们是皇上的儿臣,是儿也是臣,你们怎么想都可以,重要的是皇上更多地将你们当作儿还是当作臣?”
“作为父亲,知道儿子能干,只会高兴,见到儿子比自己有出息,只会更高兴。作为皇帝,却未必会喜欢太能干太受欢迎的臣子。”总觉得康熙更多地将他看作了一个能干的臣。
她微微叹息,她以为他最大的不幸在于康熙对他的父爱太少。不经意地洒下一颗种子,居然生根发芽,而且结出了一个硕大美丽的成果,收割的人当然是意外惊喜,可要论感情上的满足和认同,远远比不上另一边小心翼翼地翻土撒种,细心洒水施肥拔草,满怀希翼地守望等待,终于得到的一个过得去的小瓜。
八阿哥一震,沉思地望住她不语。
觉得能说得都说了,效果怎么样,实在不是她能控制。楚言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满脸堆笑:“我饿了。”
此时正是潭柘寺的鼎盛时期,香客众多,虽然是皇家寺庙,也不是个个僧人都有机会见到皇帝和皇子。接待他们的这个年轻和尚就没有见过皇八阿哥,欣然将“金八爷”和随行女子带到一件素净的厢房,不一会儿端来几样面点素菜。
也许因为刚才的话题太过沉重,两个人都不大说话,静静地吃完简单的午饭,见她一脸疲倦,他体贴地劝道:“我们先出去逛逛,消消食,回头再睡。”
她几乎一夜未眠,大早受了两次惊吓,骑了半天马,再经过那一番谈话,等进到温暖的屋内,肚子里塞进点东西,突然又困又乏,懒得睁开眼睛,随口说:“我不睡,就想静静坐上一会儿。”
八阿哥收拾了碗碟放到一边,出去找人要来一壶茶,回来一看,她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想想她虽然要强,可一向娇生惯养,这一天也够她受的,他不由心生怜惜,取过枕头,扶着她躺下,将她的身子放平,用两人的披风将她裹住,又把炭盆移得近些,自己坐在一边望着她熟睡的脸庞发呆。
想着她方才的话,总觉得她知道些什么,也许是些很关键的东西,她不肯实说,多半是由她的顾虑。她那番话说得是实情,可也是大逆不道,尤其是对着他这个皇子说,她是真心为他!他的打算也许不应该告诉她,不是怕她会说出去坏了他的事,他知道她不会伤害他,而且,原意帮助他,可她太敏感,想的太多,大概是被吓坏了,又偏偏要作出一付坚强的样子。她的心意与他一样,他又何必斤斤计较她不肯说出来的一点点秘密呢,他也还有事瞒着她不是?
楚言睁开眼,陌生的房间,屋内空无一人,突然放心不下他,急匆匆地出门,被冷风一吹,打了一个喷嚏,问过打扫的小和尚,顺着廊下寻去,来到一间佛殿。
他不在这里,目光扫过一圈,怔怔地停在了佛像慈悲的脸部,眼见微垂,嘴角微抿,道不尽的自信和神秘,仿佛世上之事尽在掌中,仿佛洞彻人间所有的情感,似乎看破了她的挣扎和无奈,似乎在嘲笑她的彷徨无措。
怔仲片刻,她走过去在蒲团上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默默地述说:“佛主,及一切的神灵,请昭示你们的存在,请显示你们的神通,请赐给他一个好一些的结局,如果一个人的福气和寿命真有定数,减我的,给他。”
步出佛殿,就见他快步寻来,眼中竟有一丝慌张。
“你怎么跑了出来?不是不喜欢礼佛么?”
“既然来了,总该上一炷香才是。”
“该回了。看这天色,晚间要下雪呢。”
她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就要回去了么?我不想回京城去呢。”
他有些心疼:“楚言——”
“没什么,我们走吧。”她淡淡一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有些事,躲也躲不了。”
他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默默为她披上披风,系好带子,再戴好风帽。
回去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只由着马儿慢走。他陪着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探身过来,将她抱过去,拥在怀里:“不要担心,万事有我!”
楚言扁了扁嘴巴,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闷闷道:“我还困,还想睡。”
“好,好,你再睡会儿。”他又小心地把她包裹起来,只露出半张脸:“这样还冷么?”
她不答,闭着眼,把耳贴在他的胸口。一时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碰碰的心跳,和马蹄踏在路上轻轻的得得声,直到——
“哎呀,八哥,真巧!”
==〉出了一点状况:ThanksgivingDay开始出现过敏症状,全身皮肤大片发红发痒,不吃药难受,吃药就犯困,被该花在shopping上的假日,基本在床上度过。今天稍好,红斑没有完全消掉,已经不痒。
这章写得也真得很累。保证一周更新一至两次,多的是bonus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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