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大开,楚言神色如常地迈步进去,口中还在抱怨:“你们关起门来做什么?再慢点,我把侍卫都叫来了。”
抬眼看见门后瑟缩着一个人,心思一转,笑了:“怎么又是你!十爷在这儿?”又来找踹?
那人心里一惊,又往门背后缩了缩,想起了两个多月前挨的那一下,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楚言微微一笑,继续往里走,直视着廊下多出来的几个人,不再说话。
两道带着敌意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个尖锐中带着好奇,另一个清澈中隐含戒备。
“楚言,”怀湘对她使了个眼色,解释说:“八福晋和十福晋来找你。”
楚言福了一福:“佟楚言见过八福晋,呃,十——福晋。”抬起头,目光含笑在绿珠身上上下扫过一遍,似在寻思着要不要到十阿哥那里去使点小坏,不意外地看见绿珠脸色白了一下。
八福晋看得有趣,要不是她招惹的是胤禩,还真想交这个朋友。
楚言将摛藻堂众人一个个打量过去,见到怀湘采萱没吃亏,刚要吁口气,却一眼看见绣绣躲在琴儿身后,捂着个脸,像是哭过,神情变得凝重:“绣绣,你的脸怎么了?给我看看!”
“姑娘,呜呜,姑娘!”绣绣小声呜咽着,放下手,露出脸上的伤痕。
“谁干的?”楚言的声音突地提高了八度。她答应了巧儿锦儿,会照顾绣绣,居然有人趁她不在,下这样的毒手!
八福晋不以为意地一笑:“是我。”
“为何?”
“不懂规矩!”
“怎么不懂规矩?”
绣绣哭了出来:“她把姑娘的罗刹娃娃给砸烂了!呜呜——”
楚言跳了起来,跑到自己房间门口一看,一片狼藉,纳塔莎已经化为一地斑斓的木屑。觉得心中的一个纽带啪地断了,楚言默默地望着纳塔莎的残骸,咬了咬牙,转头,眼中变得冰冷:“这也是你干的?”
她还真是同情八阿哥,他拿什么和四阿哥争皇位?不要说康熙,就是街上卖豆腐的,也知道他这个福晋不是个出掌凤印母仪天下的料儿!随便哪个府里巴拉出来一个女人,都比她强!
八福晋挑眉一笑,颇觉兴味:“不错!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只要回头,八福晋在皇上娘娘跟前也这么干脆认了就行!”
八福晋有些惊讶:“你想闹到皇上跟前去?”
“皇上兼听天下,这宫里有什么事儿瞒得过皇上的耳目?”端看他是想装糊涂还是要追究一二了。
“你,就一点不念着他?”敢来闹事儿,也是吃定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脸皮薄,再对胤禩有情,自然是打碎牙往肚里吞,息事宁人,不敢伸张。
“谁个他?”
八福晋一窒,盯了她半天,突然一笑:“自然是送你娃娃的他。”
“什么娃娃?在哪儿?”
八福晋一呆,再看那一地的碎屑,那个物证早就被自己毁了,她要是不认账,谁也没法!
转而再次打量这个对手,见她目光清澈坦然,表情冷森凝然,倒真是不准备善了的样子,不由心中沉吟。莫非,竟是胤禩一厢情愿,这个丫头却是无心?他也有吃瘪的时候?这才想起绿珠也说过,这丫头极得皇上太后宠爱,和德妃那一脉走得很近。胤禩莫非是为了这个讨好她?要真是这样,今日这事儿,闹得可就实在欠妥当!自己理亏,德妃出面还罢了,总得给姑姑宜妃一点面子,真要是闹到皇上太后跟前,输的多半是自己。堂堂八福晋,斗不过一个七品女官,往后在妯娌亲戚面前,还怎么抬头?
心中千回百转,终于打定主意,脸上带笑,语气轻柔:“我原本在你屋里等你回来,见你的娃娃和花瓶有趣,拿来赏玩,不想失手打坏了,也是无心之过。不如,我照样赔你一个娃娃,一个花瓶,你就别再计较了,可好?”反正,她房里那个娃娃,她也不想要了。
“好。”楚言一口答应。
八福晋微微一笑,到底脸嫩胆小,没见过东西世面,不难对付!想了一想,又道:“我还想问你,你实话告诉我,你这屋子,是谁给你收拾的?”
楚言斜了她一眼:“怎么?我欠八福晋这句实话?”
八福晋给噎得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也就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自个儿收拾的。”谁象她们,一样首饰,一件衣服,一个玩意,都要靠男人施舍!
八福晋一愣,随即欢喜地笑了:“那么,就这样!我一回府,就让人给你把东西送过来。”不想夜长梦多,还是赶紧走人。
“慢着!”楚言音调不高,语气淡淡,却不容忽视:“八福晋,咱们还有一样没算清吧?福晋打了我的丫头,这笔账怎么清呢?”
八福晋一愣,随即淡淡一笑:“我打了你的丫头,你也打我的丫头好了!”一手指着秀桃,没有丝毫愧疚。
“方才那一掌,是她替福晋下的手?”楚言怜悯地看了秀桃一眼,跟了这种主子,还真是命薄如纸。
秀桃身体一颤,心中一凉,低头不语。
“不是。是我下的手。你想怎样?”八福晋板下脸,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绣绣虽然是伺候我的丫头,到底是个宫女,不是随便哪里的丫环。要么,公事公办,绣绣冲撞福晋不对,外命妇无故殴打宫娥也有违宫规,娘娘们自会定夺,也不是我和福晋能商量出结果的。要想私了,也有两个法子。”
八福晋又好气又好笑,她自幼出入宫廷,被她打过的宫女太监,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还从来没有谁为了这个处罚过她。略一沉吟,对这个丫头到底有几分忌惮,也怕和她闹僵,回头胤禩不依,因而问:“哪两个法子?”
“要么,福晋向绣绣赔个礼道个歉。要么,福晋也让绣绣打上一巴掌。”
此言一出,不但八福晋那边的人大惊失色,摛藻堂众人也都是一脸惶然。绣绣慌慌张张地摆手,说不出话来。
一边是皇子福晋,一边是下等宫女,这种念头,想想都是犯上!
八福晋脸上挂不住了,柳眉倒竖,杏眼含煞:“你这是存心找碴儿!”
楚言淡淡一笑:“要是原本没碴儿,岂不是白忙一场?”
谈判破裂,气氛僵持。却听“扑哧”一声,绿珠躲在一边,一直认真听着看着,有些遗憾八福晋竟然拿楚言没辙,又见楚言步步紧逼,八福晋难得吃瘪,不由心中痛快,笑了出来。
这一笑,又是火上添油,八福晋咬着牙,往前冲了两步,又一次高高举起右掌。
这一掌却落得极慢,两双眼睛注视着对方,一边喷着怒火,另一边沉静如水,水下还藏着些不知名的东西。
八福晋心头掠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她在等着这一掌,她算计好了,等着自己这一掌下去。她打的什么主意?
离着楚言的脸还有两寸,纤掌生生停住,进也不是,收也不是。八福晋踌躇两难,楚言一脸镇静。
门外传来一声大喝:“住手!放肆!”
八福晋一惊,扭头见宜妃和四阿哥出现在门口,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
然而,长长的指甲套仍在楚言脸上蹭了一下,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偏偏楚言皮肤极是白皙娇嫩,鲜血渗出来,触目惊心。
宜妃气得浑身乱颤,几乎说不出话来。枉她为了娘家人费尽心思,她这两个侄女儿光知道要强,怎么就半点没有别家女孩儿的伶俐聪明?
四阿哥本是一脸怒气,再见到楚言脸上的伤,真如结了冰一般,待她请过安,伸手一拉,将她扯到自己身边,转眼望向八福晋,两点黑漆下波涛汹涌:“八弟妹,好兴致啊。”
八福晋讪笑两声:“四哥,有阵子没见,可还好?”要说呢,她和这些阿哥公主也算是一块儿长大,唯有这位打小冷面冷心,从来对她不假辞色,今儿,偏偏是他来了,这事儿可怎么是个了局?
“多谢八弟妹记挂。今儿,什么风,怎么把八弟妹给吹到摛藻堂来了?哦,十弟妹也在,摛藻堂挖出金元宝了?”四阿哥不慌不忙,象在叙家常,说着有四阿哥特色的皮包骨头的风趣话!
绿珠本来在发呆,被他那一眼看的心惊肉跳,连忙低了头,过来行礼。
八福晋镇定下来,看了看宜妃,瞟了绿珠一眼,笑道:“今儿,十弟妹到我府上,说起摛藻堂来了个趣人。正好,我也要进宫来给姑姑请安,就想过来会会。”
“就是会会?”四阿哥瞥了一眼楚言的脸,话中透出冷意。
别的还罢了,这一下,她可真是冤枉!眼见四阿哥对这个丫头呵护有加,八福晋颇觉安慰,笑吟吟地撇清:“都怪我笨手笨脚,见到佟姑娘头发上有个东西,好心想帮她拿掉,谁想突来一喝,我手一抖,甲套竟把佟姑娘的脸给划坏了。好在伤得不深,我回头让人送上好的药膏来,擦两天就好了。”
转了转眼珠子,朝四阿哥意味深长地笑笑:“弄不好,将来就是一家人,我又怎么会不知轻重?”
四阿哥被她最后这句堵得哑口无言,心中自是不信她有那么好心,只好望向楚言,想从她那儿弄点真相。
楚言已经被八福晋红口白牙,瞎掰的本事惊呆了,心中佩服万分。如果不是一点就着,保持这样的发挥,倒也是个妙人!只可惜,今天的事儿,已经如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影响会一圈圈扩大,八福晋怕是不能这么轻易脱身事外了。
宜妃把八福晋十福晋好一通喝骂,又安慰了楚言两句,才带了众人离开。
走进屋,楚言坐到床上发呆。
琴儿跟进来,轻手轻脚地打扫收拾,在角落里发现两个最小的娃娃完好无损,另外一个大些的只缺了一块,连忙拿过来给她看。
楚言叹了口气,纳塔莎,我自身难保,护不住你们!找了一条帕子,随便一包,丢进箱子里。
四阿哥进来,看见了,状似不经意地问:“是什么东西?被八福晋砸坏了?”
“一个木头娃娃。”
“八阿哥送的?什么时候的事儿?”声音里有自己不曾觉察的紧绷。
楚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乖乖作答:“寿筵那天。”
四阿哥试图缓和口气,说出的话却更加严厉:“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做什么去同他们纠缠?”
楚言不语。
四阿哥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身上没有一件首饰,问道:“那块玉佩呢?怎么不见你带?”
楚言撇撇嘴:“那东西,以前四爷随身带的,我拿来带着,不是存心找不痛快么?一个娃娃搁在屋里,尚且有人跑来砸。一个玉佩戴在身上,我不想活了?”
四阿哥又好气又好笑:“你把四福晋想成什么人了?八福晋那样的泼妇,世上能有几个?”
楚言心中赞同,他的女人自然不会这么不堪!也不知道康熙当初是怎么想的,八福晋要是配给了四阿哥,演两场《驯悍记》,也就老实了,八阿哥娶的要是四福晋那样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也许是因为八阿哥没有德妃那么个娘,连媳妇都不能自己挑,或者,康熙一开始就不想给他当太子的希望?
四阿哥唤了她一声:“想什么呢?这爱走神的毛病总也改不了!”
楚言随口回道:“在想四爷府上另外几位福晋,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四阿哥脸上一僵,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方才,你怎么不知道躲?竟像是等着她来打!”他离得远,也看出八福晋并不真想打她,凭她的机灵,又怎么会挨那一下?
为什么?因为那段暧昧的感情,甜蜜的时候少,折磨的时候多,象根刺象粒砂,扎在她心上,而她自己无力□□,越想摆脱,扎得越深,如果,有人能帮她拔除这根刺冲去这粒砂,付点诊疗费,有什么关系?
脸上却是微笑,有些顽皮:“知道四爷会来救我啊。”
四阿哥盯着她看了半天,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唉——有时,真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真糊涂?”
何吉在外面叫,四阿哥出去一趟,拿了一瓶药膏进来:“用这个药膏,好了不会留疤。”
楚言伸出手,想要接过来。
四阿哥已经用手指挑起一些,往她脸上抹来。
楚言只好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指下细腻滑嫩,四阿哥轻轻抚过伤口附近,心中微叹一声,撤回手指。
楚言忙出声央求:“四爷,把这瓶药膏赏我吧。”
“这药膏趁着还没完全结疤,抹一回就够了,你要做什么?”
“绣绣受了伤,给她用。”
四阿哥盯着她,摇头笑道:“你自己都管不好,偏要去替个下人强出头!为了把事情闹大,拼着叫她打你一巴掌,值得么?”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把药瓶给了她。
楚言心中有事儿,一夜都没怎么睡安稳,天明醒了,索性起身下床。
撩开窗帘一看,一个雪白的世界!昨夜竟是今冬的初雪,此时,天空仍在飘飘扬扬地洒下雪花,地上已经落了大概有一寸。
心情重新轻快起来,穿好衣服,赶赶地编好辫子,就出了门。
时间尚早,院子里静悄悄的,御花园里也只有正在扫雪的太监。
以前,不是没见过雪,城市里的雪总觉得是灰黑的,落到地上化掉一半,卷起污迹,再被车碾人踩,给原本不美的城市再添一股肮脏!
眼前才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雪已经小了,琉璃飞檐,苍翠松柏,假山怪石,被雪覆盖出圆润的线条,整个世界笼在一股白蒙蒙的轻烟中,连着拿着大竹帚,机械木然地挥动着的太监们,构成一幅宁静优雅浓淡有致的黑白风光摄影。有点像AnselAdams拍摄的雪中的Yosemite,又多了许多人气!
微微仰头,雪花像蝴蝶吻上她的脸,轻痒的一凉!楚言玩兴大起,在雪地里踩出图案,又转着圈踢乱,再仰头张开嘴,用舌尖接到雪花,细细品味。不用担心废气,不用担心酸雨,不用担心污染,雪原来真的有点甜呢!
刚到禁宫开门的时候,神武门外就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刚停稳,八阿哥跳了下来,就要往里走。
“贝勒爷。”车夫连忙唤道,见他转过脸,不似平时温和,隐隐象在恼怒什么,不觉咽了口口水,有些迟疑,转念想到福晋的威胁,硬着头皮提醒:“贝勒爷,福晋说了,让您早些回府。今儿——”
“陈诚,回头让账房给他把工钱结了,照例,多算一个月的。”八阿哥淡淡地望了车夫一眼,吩咐陈诚,不再理会那个仍在摸不着头脑的车夫。
走出两步,又加了句:“听说他新添个小子,刚满月,再加一个月工钱。”
车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惊慌失措:“贝,贝勒爷,奴,奴才……陈爷,您帮我求求贝勒爷!我——”
陈诚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冷淡地摇摇头,跟着八阿哥后面进了宫门。这人在府里也有两年了,还搞不清楚那是“贝勒府”,能怪谁?福晋厉害,贝勒爷温和,他们就以为软柿子好欺负,也该是时候整顿整顿了!
瞄一眼他主子的背影,叹口气,不明白贝勒爷为什么放着牡丹芍药不要,净去碰有刺的花儿!福晋泼辣厉害,满京城都知道。依他看来,那位佟姑娘,私下里,脾气好不到哪里去!
昨儿,贝勒爷去了裕亲王府,还是九爷让人递的消息,福晋进宫找佟姑娘闹了一回,好像把佟姑娘的脸给弄伤了。贝勒爷陪王爷说完话,本来笑着,一出门,听说那事儿,脸就青了下来,回到府里,径自去了福晋房里。他们在外面,只听见福晋又哭又闹又砸东西。过了一会儿,贝勒爷铁青着个脸走出来,福晋在后面气急败坏又是央求又是威胁:“你别走!走了,就别再来!”
贝勒爷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坐在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两口子吵架,不是第一次,贝勒爷主动去找福晋吵,还是头一回。贝勒爷的样子,还真让人担心,一晚上没好好睡,一大早就起来,赶着要进宫,是想开始办差前,去看看佟姑娘吧。
摛藻堂遥遥在望,八阿哥的脚步迟疑起来,她应该还睡着呢。上一次,是他伤了她,这回,也是因为他,她还愿意见到他么?
蓦地,雪地里的精灵撞入他的眼帘。
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每一步落脚的地方,渐渐地,地上浮出一朵大大的梅花。站在花心的位置,她微微张开双臂,开始转圈子,轻舞飞扬,伴着轻浅的笑声。停下来,她满意地四下打量,循着原来的脚印退出来,再用脚拖出一条花茎。
突然,她停下来,一拍头:“晕了,梅花茎哪里是这样的!重来!”
他眼中满是赞叹欣赏,这个女子,会带来多少惊喜?永远自在坚强,永远飘逸精灵,永远出人意料,让人惊叹羡慕,让人懊恼自惭!能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她,已是上天赐予的厚待了吧!
她的眼睛四下搜寻,想要再找一块积雪没有被碰过的平整空地,不期然发现数十步外,满眼激赏的他。
她颊上的伤,细浅但抢眼,令他的心情重又跌回抑郁悔恨,又恨不能隐去身形,方不致于扰了她的好兴致。
终于,她回过神来,深深一福,转身便走。
“楚言!”他慌忙出声相唤,止住她离去的脚步,赶到她身边,竟有些踌躇无措,沉吟半天,才叹出一句:“昨日之事,都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你,对不住!”
她本是垂着头,咬着唇,听了这话,抬头一笑,淡淡说道:“八贝勒既已知情知错,就请从此远着奴婢吧!大家都太平,不好么?”
这话犹如一个惊雷,又如一个重槌,狠狠砸到他的心头,他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只觉得心中剧痛,几乎不能呼吸。
不想他的反应竟是这样,楚言心中也是一恸,咬了咬牙,终是狠着心跑开,进了院子,反手关上院门,两滴泪自眼中落下。
八阿哥怔忡地望着摛藻堂的院门,那里面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他的痴心和渴望,然而,通向幸福快乐的大门,如同她的心扉,已经对他关上了!
“贝勒爷。”陈诚叹息着过来,小心问:“爷,咱们还要去给慧主子良主子请安么?”女人心,海底针,佟姑娘终究还是伤了贝勒爷的心!
八阿哥似乎费了一些力气才听明白他的话,慢慢地将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不了,直接往内务府去吧。”
还没到楚言平时去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先派了彩云过来找她。
见她默默无语,似有无限心事,彩云轻轻拉起她的手:“走吧,不能让太后久等。妹妹别担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冰玉已经先来了,正在与太后说话,见到她,挤了挤眼,一脸得意。
太后将楚言拉到近前,眯着眼细细看了看她脸上的伤:“还好,伤得不算厉害!”
嘱咐道:“这两天洗脸的时候小心,别沾水,别去碰,就算痒,也得忍着,记住了?”
又问:“冰玉说得不清,丫头,你实话告诉我,八福晋到底为什么去找你?”
楚言垂着头,嗫嚅道:“奴婢也不清楚,好像是为着先前奴婢生日,八爷送的一个木头娃娃。”
“哦?你过生日,八阿哥送你东西?”太后皱了皱眉。
“是。”
“那天,十四爷为四爷做寿,诸位阿哥都来了。可巧,也是楚言生日,几位爷都送了楚言东西。”冰玉伶俐地解释,摆着指头数起来:“太子爷送了个玉板指,三爷送了个石章,四爷送了块玉佩,五爷送了个字幅,七爷——”
太后听得糊涂,忙摆了摆手止住冰玉,问向楚言:“几位阿哥都去了?都送了你东西?”
“是。”
太后释然地点点头,又发怒道:“老八媳妇真是越来越不象话!吃醋有这么吃的么?咱们满人原没汉人那么多臭规矩,老八现下管着内务府,更少不得要在宫里出入。难不成为了她这点小性子,宫里的大姑娘小姑娘都得回避着他?这么下去,宫里怕不被她闹翻天了!老八也是的,从小就是个泥巴捏的脾气,还说这两年出息了,怎么连个媳妇也管不住!”
见太后动怒,楚言冰玉都吓得垂首侍立,噤声不语。彩云翠雨紫霞碧霭几个连忙过来抚胸拍背,劝她老人家消消气,又是端茶又是递水。
太后喝了口水,平了平气,命道:“告诉何九,去把德妃宜妃都给我请过来。”
楚言慌忙过去,单膝跪了下来:“太后息怒,八福晋并没有把奴婢怎么着,更不关两位娘娘的事儿。这事儿,奴婢原是有失检点在先。太后,您千万别为奴婢动气!”
太后命冰玉扶她起来,到了跟前,拉了她的手,点头叹道:“好孩子,冰玉都跟我说了。自从你们进宫,宜妃那个侄女儿,现在是老十的媳妇儿了,就没少给你气受,还重重伤了你。你一直息事宁人,连皇上跟前都帮着瞒过去。你不计较是对的,显得你的气量,胸襟!可是,德妃宜妃不该就此当作什么事儿也没有。尤其宜妃,既然在后宫主事,更该约束自己家人,做个表率,而不是一味偏私袒护,仗势欺人。你们两个丫头要记住,主掌后宫也罢,管一个府也罢,第一要以德服众,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可是,一味和气隐忍,遇上个不知好歹的,反倒失了威信。祖宗立下的规矩制度是做什么的?就是要让主事的人有个依据,才好赏罚分明,恩威并立。这些,当初,佟妃做得最好,要是她还在,这些事儿也用不着我一个老太婆来操心。”
提到当年的佟妃,竟是颇为伤感,揽着楚言叹息道:“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唉——当初,我没帮得了她,我如今见着你,就想起她。”
顿了顿,轻轻拍拍楚言的手:“你这孩子也是一样,面上不在意,其实心思特重,想得太多!你别担心,万事有我!我见的人多了,也就你们俩不光把我当太后供着,更是当成自家长辈孝敬着。我呢,也越来越舍不得你们两个,依我看,你两个,今儿就搬到我这儿来!我这儿人手多,也没有你们的差事,你们俩也就比现在多花些时间陪陪我们这些个老废物,我们也就当跟前来了两个孙女儿。我也不要你们立规矩,不在我跟前的时候,愿意去哪儿去哪儿,抬出我的招牌,也没人再敢欺负你们。怎么样,干不干?”
楚言听得嘻嘻一笑,拍手叫道:“干!又能跟着太后好吃好喝,又有人疼,又能偷懒,又能出去狐假虎威,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不干?”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冰玉只听说从此与楚言一处已是欢喜,再听她这么一说,也是没口地说愿意。
太后心中欢喜,指着楚言笑骂:“你这丫头,就长了一张嘴,惯会哄人!”
又把何九叫了进来:“这两个丫头都是南边长大的,冻不得。你去收拾两间向阳的暖和的屋子,离我不能太远。该要什么,都给备齐了。她们今儿就住进来。”
何九连忙答应,问东偏院的厢房如何,家什也还齐全。
太后点头说好,嘱咐夜里把炕烧热了,不可叫她们冻着,又让派人跟着她们回去收拾东西。
回到摛藻堂,听紫霞口称太后懿旨,楚言这才知道,太后还升了她一品。如今,她是六品女官了,与采萱平级,比怀湘也只低了半头。无论太后会不会明着教训宜妃八福晋,这样的处置已经等于给了她们一个难堪。
这样的结果,超出了她的预期,倒叫她对八福晋感到一点内疚。
早在她第二次踏进慈宁宫,心中就朦胧有了一个打算。摛藻堂可算是宫里的free-lance,好处是自由自在,然而,福利薄,没有保障,绿珠之流随时可以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对于怀湘采萱那样有些清高孤傲又文静娴雅的有才女子来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像她这样闲不住,随时会出风头,莫名其妙就要惹出事端的,还是找个有权有势的好主子,日子才会比较太平!
那些阿哥也同她太亲近了一些,他们可不同于她在现代打交道的那些男士,一个不高兴,可以叫她吃不了兜着走,一个高兴,可能要陪上她的一辈子。既不能得罪了他们,还要发展一些交情,又不能有任何受人以权柄的地方,男女之间的“度”本来就不好掌握,现代人古代人的认知又是天差地别,好几次,表面上轻松带过,实际上还真死了不少脑细胞,饶是这么着,好几处都变得微妙,如今,连他们的老婆都搅进来了!她也真是需要一个地方躲躲。
康熙那里是是非窝,又有着和对阿哥们一样的顾虑,去不得!嫔妃们各自算盘太多太精,怕不把她连骨头都给吞了!唯有慈宁宫是上上之选!
慈宁宫住的都是些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人物,没有政治,权谋算计也少,而她自幼颇有老人缘,必然游刃有余。明君以孝治天下,慈宁宫的份例总是最多,还要超额供给,对太后太妃们在物质上有求必应,连着底下的人也跟着受惠。太后年轻时并不幸福,性情却是豁达风趣,更兼慈祥和蔼,很好相处。慈宁宫总管何九是何七的族弟,跟着何七服侍过孝懿皇后,因为为人稳重周到,才被推荐给太后。有这两个兄弟兜着,她在慈宁宫私下里也能为所欲为,更何况,她已经和慈宁宫上上下下建立了良好关系。
定下一个大致方向,楚言就只管乖巧地表现,听说静太妃露出了意思,仍是不动声色,等待一个更高的价位。八福晋大闹摛藻堂,却给了她一个好机会,使得太后动了情表了态,提前达到她的既定目标,她甚至还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自由。她利用的不仅是八福晋的冲动,还有冰玉的关心快嘴,太后的善意感情。
而这一切,水到渠成,不留痕迹,就连玩心眼的高手四阿哥,也没有看穿!比起八福晋,她倒是更适合在宫廷里生存!
告别了摛藻堂众人,特别安抚了嚷着要跟她去慈宁宫的绣绣。太后许给她特权,未必会给她的丫头同样的照顾,慈宁宫规矩甚大,已经有一个冰玉需要她操心,怎么能再背上一个包袱?
认识了她的新居,楚言跟着紫霞回到正殿复命。
才进外间,碧霭迎出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告诉她们,太后把八阿哥找来了,正在里面训话。
紫霞悄悄笑道:“太后是真疼姑娘,在为姑娘出气呢!”
楚言心中却是一紧,微微发疼,随她们远远站了,耳中却留意着内间的动静,想象着他柔顺地跪着地上,静静地听着太后训斥,口中不时回答:“是。是孙儿的不是。孙儿知错。太后教训的是。”口中一阵苦涩。她自以为得计,最终受害的竟然是他!
许久,翠雨从里面打起帘子,八阿哥出现在门口,身后又传来太后的命令:“回去告诉你那媳妇儿,不是年不是节的,没事儿不用进宫,我还想多过两天平安日子!”
八阿哥侧身躬立,口中应是,见太后再没有其他吩咐了,这才恭恭敬敬地告辞。
不过大半日,他竟好似憔悴了许多,白皙的脸颊透出灰暗,嘴唇紧抿,嘴角僵硬地微翘,勉强地维持着一贯的微笑,眼中一片心灰意冷。
楚言眼前腾起一阵雾气,低下头,使劲地眨眼睛。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溜了一圈,恢复了一些暖意,却更添失落。
办事的人倒也得力,把炕烧得热热的,都太热了!
楚言辗转反侧,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她做对了?还是错了?她伤了他么?会不会有一天,她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直到天边微亮,方才昏昏睡去。午间,强打精神,为太后太妃说了一个故事。众人都看出她精神不济,必是夜里没睡好,只说换了个地方,认床也是有的。太后就命她先回房歇着,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
楚言正在收拾她带来的文房四宝,冰玉跑了进来,悄悄告诉她,听说八阿哥昨晚受了风寒,病倒了,还是在九阿哥府里病倒的。
楚言一震,半天才沉下心,淡淡说了句:“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
“可是——”冰玉吞吞吐吐,再看了看她的神情,最终闭上嘴,走了出去。
楚言颓然坐下。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可他这一病,她总是脱不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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