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天,张晨不是在中国美院的图书馆,就是在自己湖畔油画馆的库房里,为接下来要拍的《画说》准备资料。
张晨知道,这个活自己推是推不了了,哪怕就是看在柳成年的面子上,也要帮柳青做好这档节目,也算是间接对柳成年的感谢吧。
何况,这也是张晨喜欢做的事情,把自己喜爱的油画,介绍给更多的人,让它们走出这间库房,进入更多人的视野,张晨觉得很有意义。
这间库房是恒温的,一年四季几乎都是一样,哪管外面冬寒夏暑,张晨看着这一库房的画,都有些心疼它们,觉得它们在这里,都快变成娇滴滴的贵族了,而它们,本来不该是这样,它们应该沾满现实的烟火气,它们不该是僵死的,而应该是活泼泼的。
它们,特别是国立艺专的那批老先生们的画,诞生的时候,是在怎样的一个激情年代。
比如,这一次张晨挑出来的,朱德群的一幅静物写生,整个画面很简单,就是一张简陋的木头桌子,桌上一个倾倒的篮子,篮子里外,是十几个土豆,张晨觉得,这些土豆,画的比梵高的那些土豆还要厚重。
吴冠中先生那次到他们油画馆的时候,看到这幅画,他和张晨说,这是在湖南沅陵画的,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他也画了一幅一样的画,他记得他们那天,有四五个同学一起,画了同样的这样一幅静物。
开始画的时候,桌上还有这十几个土豆,但等到他们画好的时候,其实桌上一个土豆也没有了。
“为什么?”张晨好奇了,问。
“被林文铮他们拿去,煮了吃了呀,那个时候,大家每天都吃不饱,这么多的土豆,哪里会放过它们。”吴冠中说,“最亏的是我们几个画画的,等我们画好过去,连土豆皮都没有了。”
吴冠中先生说完大笑,张晨也跟着笑了起来。
吴先生和张晨说,就是这个朱德群,我们一路走,一路宣传抗日,拿刷子沾石灰水,在墙上房子上写标语,这个朱德群,每次都喜欢把标语写到最高头……
张晨清清楚楚地记得,没错,吴先生说的不上最上面,而是最高头,江苏和安徽很多地方,都是把上面叫做高头,连傅雷先生在翻译《约翰·克里斯多夫》,张晨记得,他无意间也会用上“高头”,比如“柜子的高头”、“墙的最高头”等等。
张晨问吴先生,朱德群为什么要这么做,写到最上面?
“他个子高啊,朱德群有一米九十多,他说,日本人不都是日本矮子吗,写到高头,日本人就够不到,不能涂掉了。”吴先生说。
吴先生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张晨似乎现在都还能听到他那种无拘无束的大笑。
张晨选了十幅画,这样就可以先做十集了,张晨围绕这十幅画,开始收集资料,要上中央电视台,他可不敢信口开河乱说,也不符合他的性格,既然已经答应了,张晨觉得,他就应该把这事做好。
他们库房里,和画作在一起的,还有很多老先生自己写的回忆文章,还有他们往来的书信。
张晨他们那个时候,收集这些作品时,那些被人冷落了一辈子的老先生们,很多真的是把他们这里当作了精神的寄托,不仅把自己的画送给或卖给了他们,还把自己文章的手迹,珍藏的老师同学间的信件,也都交给他们保管。
张晨一篇篇文章、一封封信读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浸淫在那时的氛围里。
张晨看着自己选出来的这十幅画,还真是每一幅都有故事,有蔡威廉的,有吴冠中自己挑选出来,送给他们油画馆的那两幅画,有吴大羽的,张晨一直认为吴大羽怎么赞美都不为过,他就是一个被低估的大师。
张晨挑选出的十幅画中,还有一幅颜文樑的,颜文樑和国立艺专没有关系,这一幅画本身,一如颜文樑其他的作品,秉持平实的风格,张晨之所以选它,是因为它背后的故事,很有趣,说起来也有些酸楚。
颜文樑的风景画,有舞台布景的效果,很注重构图,月亮和太阳在他的画面中出现时,总是带有一定的戏剧性,张晨以前画布景的时候,参考过颜文樑的画。
颜文樑的这幅作品,不是风景,而是他的《厨房》系列画中的一幅,这一幅画,和颜文樑的其他六幅作品,张晨他们都是从颜文樑的一个好朋友,也是和他一起创办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的一位老先生家里买来的。
老先生俩夫妻当时住在一间平房里,十五六个平方的房间,就把卧室、客厅、厨房和吃饭间全部囊括在内,房子的地势很低,房间里很潮湿,有一股很重的霉味。
张晨清晰地记得,自己和姚芬走进老先生家里的时候,这幅画就挂在墙上,在煤油炉的上面,也没有装画框,就那么一块绷好的画布挂在那里,虽然签名都已经十分模糊,但张晨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应该是颜文樑的作品。
张晨把这幅画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油腻,张晨连用报纸把这画包起来都不敢,他怕报纸会被油沾在画上,清除不下来。
那天,姚芬拿着其他的画,张晨手里举着这一幅,他们就这样离开老先生的家,一直走到停在外面的车边上,让画平躺在尾箱里。
张晨的手上沾满了油腻,用矿泉水和纸巾清洗了,还没有清洗干净,开车回杭城的时候,手还会粘方向盘,直到他们停在一家路边饭店吃晚饭的时候,张晨去到店家的水池,用洗洁精清洗了两遍,才把手洗干净。
张晨和姚芬开玩笑说,这幅《厨房》,还真的是有烟火气,姚芬大笑。
张晨、姚芬和赵欣,都很喜欢这幅画,画面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灶台,左边的墙上挂着碗橱和火腿、咸肉,灶台上面,从房梁上悬挂下来几个竹篮子,画面右边靠近花格窗户,是一块案板,一个小孩,歪着头,趴在案板上睡着了。
整个画面色调灰暗,一派黄昏时厨房中寂静的情景,从半扇敞开的花格窗户里,一缕黄昏的光线照射进来,照射到了那个慵懒地打着盹的孩子的脸上,这个孩子一定是饿了,在等着母亲从外面归来,让这个厨房重新喧闹和忙碌起来。
这种昏暗和寂静的调调,似乎带有一种日常的悲戚,大人们担心和忙碌的可能都是大事,但对这个小孩来说,他忧虑的只是,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
张晨他们回到杭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把画在库房里放好,大家就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姚芬给张晨打来电话,让他马上去油画馆一趟,说是昨天买回来的画,有问题。
张晨吓了一跳,心想这个怎么可能,他们昨天买到的,不仅有颜文樑的画,还有那位老先生本人的作品,他也是早年留学法国回来的,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水平不低。
他与颜文樑同学加同事的经历,也保证了颜的画作的真伪,何况,颜文樑的画,在当时并不值钱,以这个老先生的水平,他肯定也不屑于去做仿作,画画的人,这点起码的骨气还是有的。
张晨一边开着车,一边胡思乱想着。
到了“湖畔油画馆”,走进姚芬的办公室,姚芬和赵欣两个人,看着他乱笑,张晨问,怎么了,假的离谱?
姚芬点着头说,对对,离谱,错得离谱。
张晨嘀咕着,不可能啊,我不可能会看走眼。
赵欣说好,老大,那就让你见识见识。
赵欣走出去,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幅画,把画面翻过来,竖在墙边,张晨吓了一跳。
他看到这幅画就是昨天他们买来的颜文樑的那幅《厨房》,只是,这画和昨天看到的,已完全是两码事,整幅画色彩明亮饱满,画的根本就不是他们认为的黄昏时的厨房,而是早上的厨房。
那从敞开半扇的花格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是晨曦,而不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那个睡着的孩子,今天一看就是吃饱了早饭,无所无事,慵懒地睡上一个回笼觉。
昨天看上去显得寂静和悲戚的画面,今天看着,显得是那么的宁静和祥和。
张晨禁不住哑然失笑。
他明白了这是因为这幅画,一直悬挂在老先生家里,那煤油炉上面,长期的烟熏火燎的结果,今天,赵欣她们清洗之后,才让画的原貌呈现了出来。
张晨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会,摇了摇头,他站起来,去架子上,找到了一个文件袋,文件袋里,是那天没有对这幅画清洗之前,赵欣她们拍下的照片。
张晨觉得可以在电视上讲解这一幅画,重点不是颜文樑,而是那个老先生,张晨后来去苏州的时候,又去了老先生家里一次,房门锁着,问邻居,才知道老先生已经去世,而老太太,被街道送去了区里的敬老院。
张晨在敬老院里看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已经老年痴呆,完全认不出他。
张晨叹了口气。
他觉得在电视上,还可以说说相似的事情。
他可以说说当年伦勃朗给阿姆斯特丹城射手连队画的一幅群像。
这幅画画好之后,射手队的队员们取了回去,因为画作太大,无法挂在门厅里面,队员们就自作主张把画的周边裁掉,这样使得整幅画丧失了原有的平衡。
最糟糕的是,挂这幅画的大厅是烧泥炭明火取暖的,时间久了,炭灰就在画上落了厚厚一层,使得整幅画色彩变得暗淡,以至于到了18世纪,人们把这个原本是白天的场景,误以为是在夜晚进行的,给这幅画取名为《夜巡》。
也是后来的一次清洗和修复工作,让这幅画恢复了原貌,但那些被队员们裁掉的部分,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恢复了。
射手队的队员们当时向伦勃朗订购这幅画的时候,一个人出了一百荷兰盾,如果他们知道,这幅画以后将值几亿欧元的话,他们大概谁都不敢下手,去裁剪这幅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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