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杭城都下着大雨,报纸上说,安徽等地,已经开始涨大水了。
张晨他们小时候,整个镇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外地人,只有每年到了汛期,会有一大拨的安徽人逃水灾逃过来,在镇上逗留半个一个月,再回去,像张晨妈妈他们,镇上有很多人,每年都会把家里穿不到的旧衣服,整理起来,到了这时,就送给他们。
就是这些人,每年也大致是固定的,到他们镇上的,基本都是熟面孔。
这样的时候,兰江、新安江和富春江的水肯定都是浑的,水位上涨很多,张晨想起了他们在那个山顶,往下看到的富春江,一江如练,他不知道,现在要是再从那看,这练是白练还是黄练,如果还是白练,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一江浑黄的水,从高处看下去还是白的?
张晨站在窗口,看着外面,江南运河的水位也涨了很多,“锦绣江南”的A座和B座已经封顶,开始进行内外墙饰面施工,C座主体结构也施工到了一半,再有两个月,也可以封顶。
这样的天气,室外的施工都停止了,但在室内,内墙粉刷和水电的安装,一定还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张晨看着在雨中矗立的这三幢楼,再想起那个老旧的弹簧厂,就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幸好他们在大楼的底部,还保留着一部分过去的遗迹,不然,这一个世界,就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
所有的历史,只要没有被文字记载的,就会完全消失,如果记载谬误,历史就以谬误存在着,没有人知道这背后掩藏着什么。
张晨在永城县图书馆,给他们画鲁迅和爱因斯坦的时候,闲着没事,会去他们的书库里转转,有一次,他看到架子上有一套《资治通鉴》,这书名气很大,在历史教科书中被反复提到,一直被人认为,是和《史记》一样,属于史料丰富、叙述详实,值得信赖的历史文本。
张晨偶然翻到了一页,那一页写着,隋炀帝杨广,喜欢照镜子,他对着铜镜,欣赏着自己的脖子,说,这么好的脖子,不知道以后谁会砍了它?
张晨当时就忍不住大笑,这不是扯淡吗,有人照镜子还喜欢照脖子,还会夸自己的脖子,还会想到有人要砍了他,自言自语,还会被人听到?这司马光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还是他砸缸的时候,自己突然的灵光一现?
张晨当即就对所谓的据史料记载,完全失去了信心,他想,《史记》里大概也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扯淡和臆想,而我们的历史,就是建立在这些扯淡的基础上的,还值得相信吗?
就像这弹簧厂,那一座大宅,生活在里面,构成这房子历史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和历经,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这些谁会知道?
他们存在,就仿佛没有存在,消失了,也就永远消失了,没有人会知道真实的他们,就像这两天的报纸,都在登载小武他们那个案件,武兆强就是武XX,武XX在报纸上,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杀人犯,谁知道这后面真实的武XX?谁知道他也是会被很多人想念的。
想念一个杀人犯武XX,是不是也罪大恶极?
张晨看到,刘立杆的骚包奔驶了进来,下面的保安都认识刘立杆的车,知道他是老板的朋友,赶紧跑了过去,引导他在他们划出的一块内部停车位,停了下来,停在张晨和小昭的车旁边。
刘立杆和谭淑珍一左一右下了车,“嘭”地打开了雨伞,朝上楼的楼梯这边走来。
谭淑珍已经在刘立杆那里上班,她担任的职务是浙江锦绣大地房地产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而原来的刘总,现在是刘董,刘董事长,其实是个屁,他那个公司,股东就他和他爸爸老刘两个人,哪里有什么董事会。
甚至连老刘都不知道,是刘立杆拿了他的身份证,直接去注册的,就是要避免让公司成为一人无限责任公司,加一个老刘,就变成有限责任公司了,连股东会决议上的签字,都统统是刘立杆自己冒充老刘签的。
老刘要是知道,自己还是这公司的股东,他早拿他的股东身份,到处去换酒喝了,不管刘立杆给他多少酒,老刘都觉得不如自己换来的酒喝起来香,那换来的,才是自己挣的,至于后面刘立杆要怎么给他擦屁股,那是刘立杆的事。
谭淑珍在那边当着总经理,但一有时间,还是会跑到延安路的半亩田专卖店,帮小娟的忙,主要是那些VIP客户,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女士,她们不太瞧得上小娟,谭淑珍这上过电视,和巩小姐合过影,还长得这么落落大方的,才适合给她们服务。
谭淑珍和张晨说,以后雯雯带来的每个明星,管她接不接她的业务,都让她带她们去店里转转,和小娟合个影,贴到那VIP室里去,果然,随着墙上小娟和明星的合影越来越多,那些P们,对她接受的程度,也越来越高了。
张晨在窗前转过身,就看到刘立杆和谭淑珍一前一后上来,刘立杆直接走进了张晨的办公室,谭淑珍去了隔壁小昭那里,不一会,她和小昭一起过来,和他们两个说,走吧。
四个人下楼,坐上了刘立杆的一辆车出发了,他们是要去杭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今天是小武他们这个案子宣判的日子。
他们到了杭城中院的审判大厅,虽然这个案子这几天广受大众关注,但对进场旁听的人控制很严,据说还是因为死者身份敏感。
刘立杆是通过关系,才拿到了四张入场券,代表小武的亲友入场,他们到了里面,发现除了死者的亲属,三个凶手这一方,只有他们四个。
审判已经放在中院最小的一个厅进行,只有二三十个旁听席,但他们两拨人坐在那里,还是空空荡荡的。
就是连媒体,也只开放了中央电视台和上海的《民主与法制》杂志,还有本地的《钱江晚报》、《杭城日报》和省市电视台进入。
《杭城日报》跑政法的记者,刘立杆是认识的,他看到刘立杆,走了过来,刘立杆悄悄问他,怎么样,有没有内幕消息?
对方只说了一个字:“悬。”
四个人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小武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张晨他们,朝他们笑了一下。
刘立杆急道:“这个傻逼,不要笑啊,法官都看着呢,一定要表现出一种心情沉重的悔罪的表情,笑什么笑啊!”
其他三个,也觉得小武这笑太不应该,他们连回也不敢回他,装作没有看到。
他们的左侧,那大壮的老婆和女儿,还在哭呢,也是可怜,谁知道一个人熬着熬着,都功成名就了,一家人眼看着从此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没想到有这飞来横祸。
刘立杆说,要是这原生禽兽,早一点进化成衣冠禽兽,也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屁大点事,吵什么吵啊,争什么争啊,还真的只有原生的禽兽们会这么干,要是衣冠禽兽,他们都知道,拿起法律的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利。
他们坐在那里,听着法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手段特别残忍。犯罪情节特别恶劣。影响特别重大。造成的后果特别严重。
四个人就觉得,每一个特别都是一枚钉子,叮叮叮叮,这是要把小武钉到绞刑架上,他们的心越来越冷。
结果是,王晁系主犯,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那个司机系从犯,逮捕后能积极主动交待自己的罪行,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
小武也是从犯,因为有老铁给他作证,小武的自首情节被法官采纳,还有就是,律师在司机的供词里发现,司机说,他之所以要按住大壮,是因为他看到大壮正准备爬起来反抗。
律师说,由此可以证明,小武冲进去拿起烟灰缸,给大壮的那一击,并不足以造成大壮的死亡。
而小武作为保安人员(没有说保镖),看到当时的情况,再考虑到他一米六的身高,和大壮一米八十几身高的差距,他拿了烟灰缸去砸大壮,制止他进一步殴打王晁的行为,有一定的合理性。
最主要是,小武的亲友,在案发后,积极对死者家属进行经济赔偿,取得了家属的谅解。
综上所述,法官最后宣判,决定对案犯武兆强,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年。
张晨和刘立杆他们四个人,长长地吁了口气。
小武被带离法庭的时候,走到家属前面时,弯腰朝家属鞠了一躬。
……
张晨回到了办公室,他拿起电话,打给了冯老贵,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冯老贵在电话里也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说还好还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张晨。
张晨点点头说是的,老贵,你把小武家里的地址,和他爸爸的名字告诉我。
冯老贵告诉了他。
张晨把地址和名字都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在下面,写了“武兆强”三个字。
张晨把赵晶晶叫了过来,他指着“武兆强”和她说,从这个月开始,你造工资表的时候,把这个人造进去,他的工资,每个月寄到这个地方。
“好的,张总,他的工资标准是多少?”赵晶晶问。
“和我一样,我多少他多少,我加工资的时候,他也加。”
张晨和赵晶晶说,他知道小武的母亲还瘫痪在床,而他的弟弟和妹妹,还在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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