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贵中午回到家里,他看到门口的那张桌子上,煤气灶是冷的,锅子是冷的,连桌子边上的煤饼炉,也马上快要冷了。
冯老贵知道,谭淑珍这应该是,回娘家去了。
冯老贵赶紧把煤饼炉的炉门打开,用煤饼钳把炉子里最上面的那个,还有点火的煤饼钳出来,放在一边,把下面一个废煤饼钳出来,放进了铁畚斗里,然后把那个还有火的煤饼放回炉子,上面加了一个新煤饼。
拿起煤饼炉边上的一把破扇子对着炉门,啪嗒啪嗒扇了几下,从新煤饼的圆孔里朝下看看,底下有一团火苗亮起来了。
冯老贵吁了口气,把水壶坐上去,这才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
冯老贵愣了一下,原来谭淑珍没有出去,冯老贵没话找话地说:“这煤饼炉差点黑了。”
谭淑珍坐在桌前,静静地喝水,没有理他,冯老贵瞄了她一眼,又愣了一下,他看到谭淑珍都已经化过妆了,连眉毛也细细地描过了。
这大中午的,花什么妆啊?
“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说?”谭淑珍问。
“说什么?”冯老贵头皮一紧,明知故问。
“换人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说不说,你反正都会知道。”
“对,我反正都会知道,被人当个笑话,把脸丢尽以后,是吗?”
“这是丁局长定下来的事情,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人家也是好意,是要保护你,让你去冲独唱。”
“保护我?姓丁的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谭淑珍看了看冯老贵,冷笑一声:“我一个唱戏的,什么才是我的本行,你不知道?亏你还说的出来。”
“我怎么了,不是连李老师也没有反对。”
“李老师不反对?李老师是我的老师,谁才是我的老公?你的老婆,自己的老公都不保护,还需要别人来保护,对吗?”
“就因为我是你老公,所以我才不好说话。”
“我知道了,姓丁的提出来,你连反对都没有反对?”
“他是局长,又是团长,我就是反对,有什么用?”
谭淑珍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冯老贵,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嫁的就是一头猪!”
谭淑珍走过冯老贵的身边,走出门去,冯老贵走到了窗前,他看着谭淑珍一直走出山谷,转了个弯,不见了。
这一次,谭淑珍是真的回娘家了。
……
冯老贵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到了快三点钟,才听到外面的摩托车声响,他以为谭淑珍从此就回娘家了,但谭淑珍还是回来了。
冯老贵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朝下面看着,摩托车停得太靠近大门,冯老贵的视线被大门上面的雨篷遮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他支棱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听了一会,也没听到一点乌的“再见”和谭淑珍的“再会哦”,反倒听到门外走廊窸窸窣窣的声音,冯老贵走了过去,他听到走廊里谭淑珍说:
“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你走吧。”
冯老贵把门和灯几乎同时打开,他看到外面走廊里,谭淑珍走在前面,一点乌跟在后面,隔老远就闻到了很浓重的酒味,冯老贵皱了皱眉头。
谭淑珍没有停下脚步,她从冯老贵的身旁进了门,一点乌看到站在门口的冯老贵,有点尴尬,赶紧解释:
“太迟了,是施老师让我送谭老师回来的。”
边说边就摆了摆手,匆匆地退去,很快,冯老贵听到了楼下摩托车突突的声音,接着远去。
冯老贵回到房间,把门关上,谭淑珍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那股浓重的酒味还没有散去,冯老贵抽抽鼻翼,这才发现,今天这酒味不是从谭淑珍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你喝酒了?”冯老贵问。
谭淑珍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吼道:“对,冯老贵!我喝酒了,怎么样?!”
冯老贵懵了一下,从小到大,他还第一次看到谭淑珍发这么大的火,冯老贵喃喃地说:“喝酒,对嗓子不好。”
谭淑珍突然就暴怒起来,继续吼着:“对嗓子不好是吗?对嗓子不好,哈哈,对嗓子不好,那我就不仅要喝酒,还要抽烟!”
谭淑珍站了起来,冲到柜子前面,把柜门一个个打开,去找家里给客人来时准备的烟。
冯老贵被吓坏了,他赶紧走到窗前,把纱窗打开,伸手把窗户关上,他想谭淑珍的吼叫,应该已经把这整幢楼的人都吵醒了。
等他回过身来,看到谭淑珍已经找到了烟,一支烟叼在嘴上,手里还拿着那半包烟,她正四处寻找着火柴或者打火机。
冯老贵赶紧去抢她手里的香烟,那半包香烟,在两个人的争抢中,已经被捏成了团,谭淑珍干脆把它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两脚。
在争抢的过程中,谭淑珍嘴上的烟也断了,只剩下一个过滤嘴,还咬在那里,谭淑珍呸地一下把它吐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着。
冯老贵站在边上,手足无措,他只能讪讪地劝慰:“珍珍,珍珍,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现在,现在这样,会把整幢楼的人都吵醒的。”
没想到这句话还比什么都管用,谭淑珍还是趴在那里,但马上止住了哭,过了一会,她站起来,拿着毛巾和脸盆出去了。
洗漱完毕回来,谭淑珍却没回到这个房间,而是去了走廊对面的房间,对面是他们的餐厅兼客厅,只要人在家里,一般钥匙都插在门上,为了来去进出方便,客厅里面有一张长沙发,谭淑珍进去就再也没有动静。
冯老贵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万籁俱寂,冯老贵躺在那里,却默默地哭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太憋屈了,在谭淑珍面前憋屈,在外面也憋屈,他似乎到哪里都憋屈,这大概就是自己一定要去追求,那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他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听家里的安排,娶一个大手大脚的同村姑娘,一年偶尔地回去几趟,叉手叉脚,享受享受城里拿工资的老公,回家应该享受的待遇,其他的时间,他在外面都是自由的。
这一个清晨,冯老贵在混混沌沌的一连串的碎梦中,不安地醒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他看看手表,六点半了,第一次没有听到楼下谭淑珍咿咿呀呀的声音,他走到对面,打开门,看到谭淑珍背朝着外面,蜷缩在沙发里。
冯老贵退了出来,他把煤饼炉的炉门打开一点,拿着钢精锅去盥洗室淘了米,走回来的时候,煤饼炉的火苗也窜上来了,炉上的水壶盖噗噗噗噗地上下跳动,他把钢精锅坐到了煤饼炉上,把炉门关小了一点,拎起水壶,把里面的水咕嘟咕嘟都灌到热水瓶里。
冯老贵拿着牙杯毛巾去了盥洗室,洗漱完毕回来,他再次走进对面的房间,谭淑珍还是面朝里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冯老贵走过去轻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他欠过身,伸手想去摸谭淑珍额头的时候,谭淑珍低沉地吼了一句:“滚!”
冯老贵吓了一跳,缩回手,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带上,回到对面的房间,拿起自己的包,走下楼去。
楼下大门口坐着越剧团以前的老生老郑,她看到冯老贵就叫道:“老贵,珍珍呢,害我都到楼下来等了。”
冯老贵没有理睬她,顾自走了出去。
他们在练功房里,等到了九点半,也没有等到谭淑珍,李老师看看冯老贵,冯老贵摇了摇头,李老师拍了拍手说,来来,建梅,你来娘子,大家开始。
从这天之后,谭淑珍就再也没有走上婺剧团的高磡一步,婺剧团的人,早上也再没有听到,谭淑珍的声音从山谷里晃晃悠悠地出来。
谭淑珍没有再在高磡上出现,大家公开地,也避免去谈她,好像这团里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但她又分明还在,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照发,不是冯老贵代领,而是李师母代领了,走进山谷,给谭淑珍送去,整个团里,也没有人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
出勤表上,谭淑珍的名字也还在那里,李老师每天都会打一个钩,然后看着出勤表,叹了口气。
谭淑珍不在,大家似乎反而都解脱了,徐建梅当然是巴不得,谭淑珍不在,她就真的成了婺剧团的台柱子,不管李老师愿不愿意,那白素贞,也必须是她,香香变成了小青。
李老师总是觉得,自己愧对谭淑珍,要是谭淑珍每天走进练功房,再叫他一声李老师,他会觉得,自己的这张老脸没地方放。
冯老贵呢,在家外面,只要是谭淑珍一走近他的身边,他就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浑身都不自在,更别说还要对戏了。
甚至包括那个丁百苟,他明明知道谭淑珍一直没去剧团上班,但他,连问也没问冯老贵和李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还不清楚吗,他不清楚,徐建梅也会让他清楚。
丁百苟有太多的理由让自己也让整个文化局都相信,婺剧团现在这样,是永城婺剧团历史上最好的时期,谭淑珍不是不在,而是她高风亮节,提携后进,虽然这被称为后进的徐建梅,和谭淑珍是一样大的。
丁百苟必须让整个局都这样认为的原因是,那个平时根本就不管婺剧团事情的局长,拿到了艺术节的节目单,他还愣了一下,问丁百苟,剧团这戏,主演怎么不是谭淑珍?
丁百苟明白了,徐建梅的身上,还需要光环,只有等到她的身上,有足够的光环,她成为丁百苟夫人的时候,才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利用了丁百苟权力,挤掉的谭淑珍,她凭的全是自己的实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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