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乱梦后,严元衡按点醒来。
他几乎从不饮酒,因此不知醉酒后竟会浑身酸痛。
严元衡迷蒙着翻身坐起,入目的却不是他熟悉的帐篷内景。
他向来要求摆得规整的衣架倒了,而衣裳零零落落地扔了一地,白色的里衣,金色的衣带,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一双鞋在床前,一双鞋却胡乱踢在窗下。
严元衡扶着闷痛的额头,想,喝酒当真是误事。
他侧过身体,掀开被子打算起身,张口欲唤侍卫入内收拾:“仁……”
声未出口,他却被人捂住了嘴。
捂住他的是一条劲瘦的手臂,其上是拉惯了弓箭、握惯了长·枪后留下的疤状茧子。
“嘘。”时停云从他背后揽住他,“……臣想再睡一会儿,十三皇子可准?”
就是昨日,这双手在他不得其门而入时,无奈地握住了他的手,诱导他寻到正确的入处。
“十三皇子,便是这里……”
一道惊雷滚过严元衡的脑海,劈得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经此一点,昨夜的无数片段潮水似的涌入他的脑海。
他们昨夜的荒唐事,做了不止一回。
二人谁都没有叫出声来,都把声音压在喉咙深处。
严元衡依稀记得,自己似是说了很多了不得的浑话,叫时停云的名字,还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些叫人脸红心跳的直白话语。
他用敬语,叫他时将军,温声细语地请他把腰拱得高些,仿佛自己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兵。
食髓知味后,二人从床上滚至床下,严元衡将时停云抱至窗前,摁在了窗边,直面着窗外明月。
时停云腰软难当,几次控制不住地滑跪下去,都被他扶着腰抱起来,继续深入。
后来,他们在窗边留下了一双鞋。
严元衡怀拥着他,回到床上。
约是半刻钟后,时停云受不得了,想从床上下去,手刚扶到帘帐处,却被抓住脚腕拖了回去,把青帐子给拖倒了,轻纱披覆在二人身上,又顺着起伏的动作滑落一地。
想起一切后,严元衡的第一反应是去试时停云的体温。
昨晚混闹一通,时停云身上热度竟然退了不少,摸上去只是低烧。
确认他无事,严元衡才顾得上面红耳赤。
他嗫嚅道:“……素常,我非是有意冒犯……”
时停云枕在胳膊上,嗓子嘶哑:“那,禀十三皇子,臣是有意冒犯,请十三皇子治罪。”
严元衡:“……!!!”
时停云凑近了看他,眼带笑意,脸颊却是渐渐红了。
严元衡呆呆望着他微红的唇,喉结谨慎地上下滚动一番,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美梦。
他试探地往前挪了一点。
时停云歪头看他。
严元衡鼓了鼓勇气,正要亲上去,却见时停云往后一躲,他亲了个空。
严元衡脸登时红透,七分迷茫三分委屈地望着时停云。
时停云一笑,主动亲了上去。
严元衡脑中炸开之余,想,真软。
他怀里揽着的筋骨是男子特有的硬朗结实,偏偏一张嘴又热又软。
他抱着时停云,红着脸着迷地亲了又亲,像是小孩子吃糖果,嘴唇尝够了,又去轻轻碰脸颊,唇珠,鼻尖。
真好。
时停云主动亲了他额上未来得及去掉的花钿,叫停了他幼稚的举动。
他吓唬严元衡:“来人啦。”
严元衡用被子蒙住他的头,小小声道:“不准吓人。再睡一会儿。”
帐篷外已经有了走动声,两个人蜷在这方小天地里,感觉有点紧张,又难掩满心的甜蜜。
严元衡撑着发软的腿下地,简单穿了些衣物,挑开帘子,不出意外地在距帐篷不远处看到了守戍的仁青。
严元衡是皇子,他们这些侍卫怎敢擅离职守?
严元衡强忍羞赧,用尽量平缓的声音说:“汲些热水来。”
仁青头也不敢抬:“是,十三爷。”
热水是严元衡亲自端进来的,他自是不肯叫旁人看见时停云的狼狈模样。
他攥了手巾把儿,给时停云擦了手指和胳膊,又掀了被子,看到他的大腿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又禁不住脸红,默默擦净了其上的秽物。
他心里欢喜,却也有些说不出的郁结。
他把毛巾重新投了几把,把时停云身上擦干净后,跪坐在床边,认真道:“素常,我有话要对你说。”
时停云勉强把自己撑坐起来:“嗯,我也有话对你说。”
两人沉默了。
严元衡:“你先?”
时停云笑:“臣怎敢抢十三皇子先。”
严元衡沉一沉气:“我昨日想了许多。方才,也在想。我想,我总要与你一个交代。回望城后,我会向父王乞一镇边亲王之位,来边境与你同守……”
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坐一跪,很是认真地商量着他们的感情,以及前路。
时停云耐心地听严元衡说完心内所想,道:“素常也有一想。”
严元衡:“你说,我听。”
时停云道:“皇位尊严,非是一顶寻常冠冕,容得你与旁人推来让去。元昭自知才学不如你,退让多年,也荒废自己多年,你说乞一亲王之位,说走就走,又怎对得起他多年付出?”
此话恰点在严元衡心中那点郁结之处上。
“而皇上多年宠爱,言妃多年企盼,又岂是说抛就能抛的?”
言妃,便是严元衡母亲遭贬斥前的位分。
时停云缓缓道:“我赞同元昭及时行乐之理,但你我性情如此,毕竟不同于元昭。你有严家江山,我有北府一军,皆有牵挂,而牵挂终是难抛。”
“严家江山交由他人,或许另有一番辉煌;但我想看看,它如果在你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严元衡望着时停云,恍然觉得,他仿佛比自己多活了十几年,言语间清醒,理智,苍老,又温柔。
“可你……”严元衡听见自己的声音,难掩心痛,“你又要如何办?我们……该当如何呢?”
“你我心意已彼此相通。我时停云,此生再无憾事了。”时停云言笑晏晏,“我以前……犯了一桩大错,合该为枉死的冤魂赎罪。我若是再霸占严家王朝之人,未免太贪心了些。”
严元衡猜想,他说的“大错”是错信褚子陵。
他宽慰道:“错不在你……”
“错自是在吾。我不会推诿。”时停云道,“吾时停云此后一生的志愿,便是为守严家江山、护百姓平安而死。”
严元衡再不发一言,只看着时停云,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
时停云也晓得,这□□愉后,自己说这样的话,着实太煞风景了。
但有些话也必须在此时陈明。
他心里有一道疤,是把心砍裂了再缝起来的疤,许是一生都会隐隐作痛,叫他无法安享幸福。
时停云本是打算终身不说,就这样与严元衡阴差阳错了,也好。
而严元昭在江岸边的一席话,总算让他有了正面应对的决心。
时停云郑重道:“时停云明白自己的心意,一生许国,断不会娶。将来,你若能为皇,三宫六院,正宫皇后,自是少不得的。我不会有多余的期许,我们便这样……”
严元衡打断了他:“不会有。”
严元衡向来恪守礼节,鲜少打断别人讲话,看来是当真急了。
时停云有点无奈地笑,想,孩子话。
他说:“好了,别同我赌气。那是你说不娶就不娶的吗,单说后嗣一事,你就无法交代。”
严元衡直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除了严家江山、百姓安宁外,可有我吗?”
这话问得时停云有些心痛。
他偏过头去,不点头,也不摇头。
严元衡二话不说,翻身下床,单膝跪地,抬眸看床上斜靠着的时停云。
时停云有点吃惊,又直不起腰来,只能侧身看向他。
严元衡不知要怎样说才能让时停云相信自己的话,于是他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一字一顿道:“……若你心中没有我,你便是严元衡心悦的第一人。”
“若你心中有我,你便是严元衡心悦的一世人。”
时停云眼眶微热:“……何谓一世人呢?”
严元衡道:“一世人,便是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他想去握时停云的手,因着害羞,只敢握紧他垂在榻边的被子:“……他日史书一册,你我若是有幸,同在其上。那便是你我婚书。”
时停云俯身,抓紧被子,轻笑出声,眼泪却落了下来。
……
十年之后。
建平二十九年,皇上自觉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让位于太子皇十三子,退居太上皇之位。
建平二十九年冬,皇十三子严元衡登基,改国号为永安。
民间传言,皇十三子严元衡,青年时赴镇南关戍边两年,立下奇功,且在那里缔下一段姻缘,娶一女子为正妻,即将入望城时,那女子却溘然病逝。严元衡爱此女极深,不肯再娶妻,旁的女子更是不愿再看一眼,只在建平二十四年时,过继皇六子严元昭第三子,养在身侧,充作亲生之子。
自他登基之后,只将当初父王赏赐给他的启蒙宫女封了个不低的位分,便不再纳妃,后位空悬,他也不提再立之事,无论百官如何劝谏,他只淡然道,此乃朕家中事。
两名御史还要再劝,一旁的严元昭倒是听不下去了,晃一晃扇子,笑道:“刘御史、张御史这样急迫,是想亲自入宫服侍皇上吗?若二位大人有此念想,本王倒可以引荐二位入宫……”
刘御史、张御史连称不敢,擦着汗出了殿去。
严元昭把这事儿当笑话,写信给了镇守边境的时停云。
彼时的时停云,已是名动天下的将领。
停战协定虽然签过,但南疆人仍是蠢蠢欲动。
两年前,边境战火又起,他与铁木尔亲军厮杀,险些一箭索了铁木尔性命。自那之后,南疆气焰大减,又吃了两场惨烈的败仗,才鹌鹑似的蛰伏起来。
时停云拆了严元昭的信,看着他那些混言混语,从头笑到了尾。
李邺书为他磨墨,见他如此开怀,便笑说:“公子,见你这么欢喜,猜就是六王爷来信了。”
他已被烽火洗磨出了一声英气,早不见那个哭着喊着死也要和他一同赴边的青涩少年的影子。
他早与一名南疆女子结了好姻缘,如今孩子已经满营盘跑了,但一到时停云身边,唠叨的话可丝毫也不见少。
时停云笑:“李将军,我都三十了,还算公子啊。”
李邺书自然道:“公子一时是阿书的公子,一世是阿书的公子。”
时停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李邺书温驯地一乐,继续磨墨,眉眼里都是安然的光。
时停云又拆开了下一封信。
信封上只写了时停云的名字,但单看字迹,他便能认出来信人是谁。
他展开三页信纸。
那人果真无趣,言简意赅,说生活里的事情,林林总总,也只写了两页纸。
时停云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翻开最后一页。
恰在此时,帐外起风了,绣有“北府军”三字的暗红色军旗卷起,猎猎飞扬,旗影逶迤,宛如龙翼。
李邺书用镇纸压住一旁的书信,怕被灌入的风吹走。
时停云抬首,望向帐外,不觉粲然一笑。
他手上握着那人寄来的书信。
最后一页上,是他克制而又有力的字:“……若有长风绕旗,那便是我在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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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的文字,取自蔡锷将军的“此身既已许国,再难许卿”。
觉得是很适合停云与十三的结局了。
十三向来不是任性恣意的人,停云重活一世,也不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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