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看他一眼,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知,他也知,那些蒙面人要杀的人是她。如今她若是出去找药,说不定也会有危险。然而,东方青玄这个男人也许阴险狡诈,也许手段毒辣,也许招无数人的怨恨,甚至他也许还害过她,但她却知道,如果没有他飞身一救,如今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自己。他救了她,她又如何能不救他?
“我只是不想欠你。”她说。
“欠……?”东方青玄唇角艰难地牵了牵,冲她点头,示意她过来,“本座……有话和你说。”
夏初七蹲下身,俯低了头。
他道:“七小姐……你……太……自以为是。”
她一头雾水,“啥意思?”
东方青玄咽下喉头翻腾的血气,声音幽幽地笑道,“就凭你……与本座的……交情。你以为本座……是救你?”
交情?他们两人之间,好像从来不存在“交情”。从清岗到京师,一开始就是敌对,到现在仍是敌对。在夏初七的心里,他就是一个大反派。就算他曾经帮她,她也一直觉得他怀有某种目的。可他飞身而下,用他的命救了她,如果她还这样凉薄的认为,那就是矫情了。男女之间,你侬我侬也好,柔情似水也好,恩恩爱爱也好,一切的情感都在危难来临时都能得到真正的检验。是抛弃,是放弃,还是在命悬一线舍身相救,那是不同的。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大都督,救你也非交情,我早就说过,我楚七医者仁心,今天躺在这里的人,就算不是你,而是如风,是拉古拉,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也一定会救。”
东方青玄笑看着她,想要起身,可伤处不断渗出血水来,疼痛让这位向来手段毒辣的锦衣卫大都督越发无力,他低喘着气,艰难地抬起一根食指,指向对面的山崖,又指了指地面,然后扯出一个极为吃力的笑意。
“本座失足……跌落……与你何干?”
失足跌落?看着他唇上被鲜血染得越发妖艳的笑意,夏初七也笑了,“失足跌落,不幸中了飞箭。大都督,你要是因此身亡,这个死法算得是千古奇冤了。”
说罢她不再看他,迅速起身跑出葫芦口,走到骑在马上正观察战场形势的赵樽身边,焦急地问了一句,“赵十九,你没事吧?”
“无事。”赵樽看她一眼,“东方青玄如何?”
想到东方青玄的伤,夏初七语速加快,“必须马上手术……就是,必须找地方找药,然后拔箭止血,要不然他支撑不了多久。赵十九,建平城还要多久才能打下?”
赵樽看看山头的火把,蹙眉,“半个时辰行不行?”
夏初七点头,“行。我先去附近山上找点草药,做紧急救治。”
时间来不及了,夏初七没有与他说太多。光线太黑暗,赵樽衣裳颜色太深,她也没有发现他手腕上汩汩的鲜血,只道一句“注意安全”就转头跑远了。赵樽执了马缰绳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手上佩剑一紧,放沉了声音。
“传令下去,半个时辰,拿下建平。”
“是!殿下。”
大晏将士虽是远道而来,但在大宁轻松打了一场胜仗,这个时候正是士气如虹,而北狄军在大宁失守,建平又岌岌可危,加上被偷袭,被暗算,心生退意,败相明显。
世上最好打的队伍,便是撤退时的队伍。
赵樽面色冷沉,眸如鹰隼,打马冲在前面,指挥若定。他身上没有长兵器,可一支剑却舞得仿若游龙,削人如泥。“扑”一声,一个北狄将军被他穿胸而过,双目圆瞪地看着他,倒下马去。
他冷冷抽剑,手腕微微一颤。
陈景飞冲过来,“殿下,你的手!”
知道他要说什么,赵樽却面无表情,“小伤,算不得什么。”
“不行。殿下,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都说了不碍事!”
赵樽声音拔高,隐隐含了一些莫名的怒气。
陈景微微一怔。由北到南打了这么多年,他如何不知,赵樽身上的伤不计其数,比起数次命悬一线的重伤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可他却觉得,这伤没在他的手腕,而在他的心上。
弓弩、箭矢、刀光、剑影,鲜血伴着嘶吼,马蹄踩踏着残缺的肢体,血水渗入地上泡软了泥土,成千上万的将士挥舞着战刀,身影来回交错在夜色下。尽管北狄如今处于下风,但在哈萨尔的组织下,仍在顽强抵抗。但圈子越缩越小,哈萨尔身边的侍卫,有几个人已然阵亡。
“哈哈!”
山林里,传来哈萨尔激荡的大笑。
“晋王殿下,告辞。”
“殿下——”陈大牛浑身浴血的从人群中冲过来,身上的战甲泛着夜一般的寒光,他靠近赵樽,嗓门儿老大,“哈萨尔要逃,俺现在就带兵去追。”
“不必追了!”赵樽冷冷阻止他。
“为啥?”陈大牛抹了一把脸,把他的黑脸也抹上了血。
“他送给本王一个人情,本王也还他一个人情。”
“啥意思?俺咋听不懂。”
陈大牛一头雾水,赵樽看着火光遍地的建宁城,沉声道:“他未尽全力一搏,把建平城送给了我们。”
“啊”一声,陈大将军更懵了,“为啥?他疯了?”
“为了给北狄皇帝一个警告。同时,也捞足他去哈拉和林的资本。”说到这里,赵樽目光里突然浮起一片苍凉,“若是北狄不再需要他了,他回了哈拉和林,皇帝又如何会放过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哈萨尔是同一种人。
“兔死狐悲!”
附近的山上,凤尾草、胜红蓟等常见的止血草药都有。夏初七采完药,飞快地爬下斜坡,蹲在东方青玄的面前,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他已经半昏迷过去,神智不太清楚了。
她蹙着眉头,去掉被鲜血黏成一团的草木灰血块,将草药放入了嘴里。
真苦!嚼碎的草药被她吐出来,敷在东方青玄的伤口上。
“嘶……你……”撕心裂肺的刺痛惊醒了东方青玄,见她把一棵棵草药放在嘴里嚼成恶心的糊状,然后敷在自己的身上,东方青玄眉头蹙紧,又是嫌弃,又是绝望,“不能用……石头砸烂?”
“唾沫干净,消毒。”
夏初七含含糊糊的说完,又吐出来往他的身上敷。
“你以为老子愿意?你当草药好吃啊?”
大都督煞白的脸朝着天,不敢看那混了口水的草药糊糊。
夏初七嗤之以鼻,“人都要死了,还有工夫讲究?”
“有你在……本座如何死得了?”东方青玄虚弱一笑,性子真是极好,在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对她的医术进行褒奖。夏初七没好气地看着他,“不必拍马屁,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虽然你只是失足中箭,但我不杀伯仁,也不想伯仁因我而死,我晓得那些人是来杀我的。”
说到这,她像是想起来了,头一抬,目光定在如风身上,“刚才太着急,差点忘了,刺杀的那些黑衣人呢?”
如风看一眼东方青玄,“我们赶去的时候,都趁乱跑了。”
“哦!”低低应一声,夏初七又低头嚼草药。她感觉出来如风有忌惮,也就没有再追问。她是一个懂事的姑娘,正常情况下不喜欢让人为难,不正常的情况下,她喜欢为难别人。现在东方青玄受伤了,她处于正常情况。
敷好了药,东方青玄面带嫌弃地迷迷糊糊晕了过去。夏初七没有松懈,她出了葫芦口,站上一个小山坡,想看建平城的方向,可什么也看不见。想了想,她让如风等人用树藤和小树扎成一个简易“担架”,将东方青玄抬上去,开始往建平城去。
一路所经的地方,尸横遍野。她心惊胆战,有些担心赵十九的安危。默默念叨着,一行人走出鲜血遍布的密林时,天上下起了沥沥淅淅的小雨。抬头看天,她颇为感慨,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吗?准备用一场雨来冲刷血迹。
这个季节的北方,夜露很重,气温下降得厉害,尤其是晚间,寒风一吹,冷得人遍体生寒。她裹了裹衣服,看着“担架”上东方青玄越来越苍白的脸,拔高了声音,“加快脚步。”
“快,快点!”如风脸色也极是难看。
琢磨着建平城的战况,夏初七看向如风,“如果实在不行,一会我们潜入建平城,好歹得找一个药堂,找到医疗设施……”
“好。”如风二话不说就应了。
夏初七想着这事儿的可行性,见东方青玄一动也不动,心里一紧,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一口气,又探向他的额头。发烧了!
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她,他要这样睡过去,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皱眉拍拍他的脸,掐住他的人中,“东方青玄,你别睡!”
他没有动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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