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南行的仪队回京了。
他们在通宁远费时足有半月,可在当时耿三友埋葬陈景与晴岚的地点,却无法找到陈景与晴岚的尸骨——因为那个地方,已成一片乱葬岗。
战火纷飞的岁月,多少人死于无辜?
又有多少人,无名无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赵樽大怒,“饭桶!”
可纵使他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也无法改变结果。前往通宁远的仪队整整七十二人,历时半月,将乱葬岗里的孤尸野骨都清点过了,但启出来的遗物里,没有半点可以证明陈景与晴岚身份的东西,更加不能证明哪一具是他们的尸骨。偏生尸骨太多,又不能全部运回,仪队只得含泪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过多年,许多事已无法查证。
赵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几次哽咽。
“我对不住陈景……是我对不住他,早该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十九,不能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双清亮的瞳仁湿润着,却满是期待,“当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传闻……一个传一个,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陈景与晴岚两个究竟……在哪里,也未有定论。万一……他们与我一样,得了什么奇遇,去了另一个地方,正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么奇遇?
这么多年,他们若活着,早就回来了。
赵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紧紧抚着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不过,次日,赵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宁远,将那里的孤坟,全部重建,并责成当地官员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着他的举动,心底唏嘘。
当赵十九坐上尊位,终可俯瞰天下时,旧日忠属却已不在。荣华富贵不能共享,就连尸骨也在岁月沧桑中失去,纵是执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离别,那是何种的苦痛?
帝陵对山那一座陵墓也没有空着。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陈景与晴岚衣冠入冢。
同样葬以衣冠的人,还有东方青玄。但他并没有像之前所说,要赵樽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寻了一处风水地,修了一座孤坟。并亲自在碑上提写“南晏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青玄之墓”。
于是东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于是他把百年之后的栖息地都安排了。
于是他成功把赵十九气得一日没有上朝。
按宝音的说法,“这一招无耻得令人发指。”她扬言,要把兀良汗王这一笔写在她今后的小说中,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国非己国,前来南晏的各方使节早就已经带着南晏的特产,拎着大包小包陆续离开了。东方青玄也开始准备回国事宜。
宝音是一个性子奇葩的孩子。
她缠东方青玄缠得很紧,人人皆见。可如今他要走了,她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哭闹,反而安静得出奇。好多人说,宝音公主长大了。看着奴仆打点行装,她也会笑着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还亲自把东方青玄那些带着幽幽香气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再一件一件装入箱笼。
她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婉约,却很能干。
由此可见,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赵樽其实把她教得很好。身为长姊,那几年她照顾炔儿成了习惯,对生活琐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宫女的帮忙,衣裳叠得线条整齐,烫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货,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这些优点,都是东方青玄没有料到的。
默默关注着,他改变了对赵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却不明白,这赵樽教育出来的女儿,前一阵子还叽叽喳喳的像小麻雀,这两天为何突然就沉默了?
宝音不问。
她什么都不问。
不问东方青玄具体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问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再到南晏,一张稚气可人的小脸儿上,有着不属于她年纪的内敛,还有……波澜不惊。果然是赵樽的女儿,这副模样儿,与赵炔、与赵樽,竟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让东方青玄不由叹气。
“宝音……”
她正在擦手,闻声抬头,看着他笑,“义父,有事?”
东方青玄一惊。
她从不叫他义父,可临走了,她却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总是刁难他,动不动要他抱,要他背,要他喂她吃东西,俨然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间,怎么就变了?这丫头的性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么了?”宝音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东方青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摇头,又点头,微微一笑。
“宝音终于长大了……好。”
离开南晏的前一日,东方青玄去了一趟帝陵后山。
时令已入夏,山上草木繁茂,那一座孤坟隐于树丛里,似是又添萧瑟。东方青玄撩起袍角,一个人慢慢走近,却发现坟边初长的杂草已经除尽,坟前还有祭拜的香烛,坟冢前的空地上,有一片人工开垦出来的花地,像刚种上不久的花草还未成活,但花叶儿却在盛夏的阳光中,绽放得美丽妖娆……
久久站立,他长长一叹,“出来吧。”
背后响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个人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也没有回头,只问:“你做的?”
那个人还是没有说话。
他微微低头,睨着坟冢前的香烛,又问:“宝音,这些日子,我想告诉你的话,你都已知晓,我就不再赘述。这次离开,我不会再来南晏了,但你若有困难,我定会鼎立相助。”
身后的小人儿还是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静静站着,一直没有回头。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该怎么面对。
一个小小的孩儿,一个他从襁褓里捧出来的孩儿。
她那般执拗的感情,本是不该。可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她,去帮忙她,让她转变,这是他的失败……在今儿之前,他听到她喊那一声“义父”,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哪知小丫头竟固执如斯?
微风轻轻拂过去。
山上,树林,衣裳单薄,竟有凉意。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宝音,我回了兀良汗,就要大婚了……兀良汗不能后续无人,我年纪不小,也不想再等。”
兀良汗的那一干臣子,也不允许他一拖再拖。
宝音懂的,但她微微咬着下唇,还是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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