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重信殿外经过一番争执,最终双方同意以陈国收复吴地后三年为期,分三批向周国输送一千万石粮食。
接下来便是缔结盟约。
徐陵心下着急,宇文护也希望陈国快点平定吴地,二人一拍即合,也不等春官大宗伯择下吉日,便商定明日即签定和约。
而这个时候,宇文邕已经回到了未央宫宣室殿。
汉高祖刘邦立国之后,让萧何在长安秦章台的基础上修建皇宫,两年之后,富丽堂皇的未央宫落成,从此成为西汉、东汉、西晋、西魏、北周等十一个朝代的皇宫。
宣室殿位于未央宫北面,是皇帝斋居之所,也是处理朝政的便殿,皇帝经常在此处召见重臣,商议一些不方便在朝堂上说的事情。
正因为此,宣室殿的规制守卫非常严格,即使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不得召见也不能入内。
宇文邕大步走入殿内,在太监的服侍下除去冕冠朝服,换上宽袖常服,然后才挥退内侍,独自在榻上坐了下来,蹙眉回忆方才在重信殿时宇文护的一言一行。
从他十七岁即位时起,他便深知宇文护的狼子野心,然而宇文护权势日盛,他只能采取韬光养晦的策略,不敢暴露出自己的不满,反而日常极力讨好宇文护。
正是由于他表面上的竭力奉承和尊重曲从,才避免了走上两位兄长“短命皇帝”的老路。
然而在暗中,宇文邕也在积聚自己的力量,准备有朝一日诛杀宇文护。
眼下时机还未成熟,但他却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这种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触怒宇文护而性命不保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
“何泉!”
突然,宇文邕抬起头来,向屋外高声呼喊道。
“奴婢在!”
随着一声尖细的回应,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中年宦官从门外趋步走到跟前,带着谄媚的笑容躬身问道:“陛下有何事吩咐奴婢?”
宇文邕低声问道:“豆突罗先前是不是来拜见太后了?”
豆突罗是宇文直的小字,宇文直则是宇文邕的同母弟,本任襄州总管,但因前岁率兵接应华皎归附时,在沌口被陈军大败,被宇文护罢官,因此同样深恨宇文护。
“回陛下,卫公如今还在含仁殿陪太后说话。”
“你去唤他来,就说朕要问他襄州事务。”
要除掉宇文护,必须要有人相助,因此早在几年前,宇文邕便开始暗中网罗了一批人。
这其中最可靠最能得用的,当属卫国公宇文直、安化公宇文孝伯、清河公宇文举以及内史下大夫王轨等人。
宇文直是他的亲弟弟,可靠自不必说,其余几位也是宇文邕的心腹,都是值得信重之人。
何泉领旨去含仁殿后,宇文邕沉吟了一会,又叫来两名内侍,让他去将宇文孝伯、宇文举以及王轨请来。
宇文孝伯和宇文邕是族兄弟,自幼便得宇文泰喜爱,将他养在家里,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关系十分亲近。
宇文邕继位之后,以“同习经籍”的借口瞒过宇文护,授以宇文孝伯右侍上士之职,可以时常随侍左右,参与机密。
宇文孝伯对他也是尽心尽力,无所顾忌。
而王轨官至内史下大夫,本身便要在宫内宿值。
宇文举更是宫伯中大夫,掌侍卫之禁,为宫内侍卫之长。
召他们三人前来说话,也不会引起宇文护的猜忌和注意。
过不多时,宇文直率先来到宣室,见过礼后,宇文邕便开门见山地道:“六郎,诛护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宇文直闻言,很是有些意外,顿了一顿之后,他才疑惑道:“皇兄,上次你不是还说要潜伏爪牙暂时忍耐吗?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今日朕思来想去,深感此事宜早不宜迟,否则宇文护一旦发动,我等便毫无还手之力!”
“与其坐待其发难,整日提心吊胆防备,不如我等先发制人!”
“皇兄所虑,弟亦深有所感,奈何护贼节制左右十二军,没有他的手令,根本无法调动禁军。”
若宇文邕谋事不成,固然是性命不保,但与其亲近之人也同样难以保全,因此宇文直说起来便有些发愁:
“况且护贼在自己的府邸也屯了重兵,比皇宫还要防范得严密,平日出行更是数百亲卫随护左右,我等即使想要动手,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啊!”
宇文邕沉声道:“朕已经有了计划,要诛杀护贼,唯一的机会便在宫中!”
“皇兄是想趁其入宫拜见太后之时动手?”
宇文直有些担忧地道:“皇兄,宫内处处都是护贼之耳目,稍有举措,便会被其得知,此法仍然不妥啊!”
“你我兄弟二人亲自动手!”
宇文邕眼中恨意浓烈,说出的话也是杀气腾腾。
“不调动宫卫,不让内侍参与,此事只我几人知晓,护贼又从何得知?”
“皇兄,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个不慎,便……便要身首异处!”宇文直深呼吸了几次才说出这句话,然而话音之中,却还是带了一丝颤抖。
由不得他不害怕,宇文护五年之内连弑三帝,被其诛杀的异己更是数不胜数,长期以来形成的淫威,让他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肝发颤。
兄弟二人犹如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事情,谁也脱不了干系。
宇文邕心里,同样也有点发慌。
他的兄长、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在位之时,便曾与忠于宇文泰的朝臣、宫伯秘议诛除宇文护,还政于帝。
然而事机不密,被宇文护得知,抢先一步遣散宫卫,威逼宇文觉让位于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随即便杀了宇文觉及一干参与其事的大臣。
宇文毓生格聪慧,颇有胆识,宇文护见控制不住他,又命人在食物中下毒将其害死,再立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为帝。
宇文邕完全能够预见得到,若自己所谋之事一旦败露,自己这个堂兄,一定不会对自己心慈手软。
但他却不得不这样做。
“陛下,宫伯中大夫宇文举,安化公、右侍仪同宇文孝伯,内史大夫王轨求见!”
何泉尖细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进来!”
何泉带着三人推开房门鱼贯而入,随即作揖拜见。
宇文邕点了点头,对何泉道:“你亲自守在门外,无论何人,一概不准靠近。”
待何泉出去关上了门,宇文邕才低声将事情向三人又说了一遍。
宇文举身材魁梧,性情豪迈,听皇帝这么一说,立即便躬身道:“陛下但有所命,臣无不遵从!”
“陛下所言极是!”
宇文孝伯也道:“近些时日来护贼更显猖獗,已经将手伸向了左右十二军外的府军,若再拖延些时日,恐怕真要无力回天了!”
府军十二大将军领二十四军府,上统于八柱国,是柱国系的大本营,宇文护挟大冢宰之势插手府军,一旦让其得手,国中还有何人能与其抗衡?
宇文邕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王轨。
王轨乃东汉司徒王允之后,西魏骠骑大将军王光之子,世代为州郡豪门冠族。
其人智勇双全,慷慨沉毅,乃宇文邕最为信重之人,有什么大小事情,宇文邕都要先征求他的意见。
此刻,王轨见几人都将目光看向自己,连忙拱手道:“陛下,安化公与中大夫之言,臣深以为然!”
“太子今年已满十二,明年便要大婚,然护贼却仍把持朝政,不肯还政于陛下,此狼子野心,世人皆知。陛下已韬光养晦十一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有了王轨三人的承诺,宇文邕心下大定。
因为他们并不仅仅只是三个人,而是代表了三个家族,三股势力。
宇文孝伯所代表的宇文家族远支,在北、西魏和北周时期,一直都拥有着极大的势力和影响。
宇文孝伯的父亲宇文深和伯父宇文测,在北魏时期的地位,远远高于宇文泰。
而且在西魏时,兄弟俩更是宇文泰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宇文孝伯作为宇文测、宇文深一系的代表人物,所代表的力量,自然是不容人低估。
宇文举的背景和宇文孝伯类似。
他的父祖在北魏时期的地位,也要远远高于宇文泰。
而且他的父亲也是随孝武帝进入关中的从龙老臣,后来才改投宇文泰,并一直受到宇文泰的重用。
宇文举的父亲宇文显和去世时,宇文泰抚棺痛哭,感动左右。
由此可见,宇文举代表的这一系,在西魏乃至北周的地位,都不逊于宇文孝伯家。
而出身太原“齄王”王氏的王轨,其家族在军、政上的力量或许比不上宇文家,但他们在民间的影响,却远远超过了两家之和。
有了他们三家的支持,宇文邕的诛护计划便再无破绽,四人又密议半个时辰,将所有细节都敲定之后,方才各自回去,分头行事。
……………………
次日一早,宇文护便和徐陵签定了和约。
双方各自用印并互换国书之后,这个简单到了极致的“会盟”便告结束。
将盟约和国书小心地放入怀中,徐陵终于露出了笑容。
对他来说,能够用这个小的代价换取周国退军,给陈国争取到一个喘息的机会,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外交胜利。
宇文护同样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三月毛喜出使周国时,他开出五千万钱、三百万石粮的条件,毛喜都觉得难以接受,议和之事不了了之。
但现在他却从陈国敲了一千万石粮,足足是以前的三倍还要多。
虽然这批粮食要四年之后才能完全兑现,但宇文护一点也不担心陈国赖账。
失去了巴蜀、荆襄和淮南的陈国,还有什么底气敢赖账不还?
“大江左右生民能得休养生息,皆是晋公之功!”徐陵毫不吝啬地拍了一记马屁,随即又道:“贵我两国现已签定和约,晋公是否可令大军撤回?”
“不急。”宇文护见徐陵心急,心里更加得意,他咧着一张大嘴笑道:“徐公,陈主还没有在盟约上用印呢。”
正常来讲,两国会盟,若国君不至,也要将盟约送回国中用印才能生效,但如今陈国危在旦夕,这一来一回,再加上往沌口下令撤军,最快也要一两个月,这让徐陵心中如何能不着急?
但宇文护所说也是在理,国君没有用印,谁知道这份盟约他日后会不会认账?
所以,徐陵只能抹下面皮来低头求人。
“晋公,仆即日便派快马将盟约送回国中用印,撤军之事,还请勿要拖延。”
徐陵作了一揖,恳切地道:“晋公早日撤军,我国便可早日平定贼寇,也好早日将粮食偿还给贵国啊。”
“此事还需禀明皇帝。徐公放心,我会向皇帝言明其中利害,数万大军多留一日,也要消耗数千石粮食呢。”
送走了软磨硬泡的徐陵,志得意满的宇文护便拿着国书和盟约进了皇宫。
宇文邕在文安殿接见了他,看完盟约之后后,便将其放到一旁,笑道:“晋公劳苦功高,实乃国之庭柱,朕有晋公,便可高枕无忧矣。”
“有了这一千万石粮食,我便可再对齐国用兵,将斛律老贼远逐千里!”
没了外人在,宇文护的语气也没了多少恭敬,但宇文邕却根本就不在意:“对齐用兵之事,晋公自行决断即可。”
稍顿得一顿,他又换了一个称呼,亲热地道:“兄长,今日我还有一事相求。”
宇文护抚须道:“何事?”
“太后春秋已高,却仍好饮酒,我虽然屡次劝说她少饮,但她却从不听从,兄长今日入朝,希望你能去再向她劝说。”
说罢,他拿出一本《酒诰》(周公命令康叔在卫国宣布戒酒的告诫之辞),递给宇文护道:“兄长可以用这个来劝说太后。”
宇文护信以为真,接过《酒诰》便随宇文邕去了太后所居的含仁殿。
进殿之后,兄弟二人向叱奴太后行礼毕,太后赐宇文护坐,而宇文邕则只有侍立身后。
这并非今日才有之事,宇文邕每次在宫中见宇文护时,都是行兄弟之礼,在含仁殿中,也只有宇文护才有赐坐的殊荣,连皇帝也只有垂手侍立。
说得片刻之后,宇文护便掏出《酒诰》,按方才宇文邕所说,向太后颂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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