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1章 我在朝堂斗法(两更合一更)
“丞相,蔡确欲害我兄长!”相府内,章越面对苏辙之言。
章越正坐着下棋。他一面手拿着一本棋谱,一面对着棋盘在摆棋。
章越听了苏辙所言则道:“我知道了,今日我不在朝中,闻旨意下达时已是太迟。”
“迟了一步没能救下子瞻。”
蔡确也是打了一个时间差,趁着昨日自己休沐时,突然上弹章弹劾苏轼。天子震怒下下旨,将苏轼贬为汝州知州。
章越看了何正臣的疏里捡了苏轼在高丽几首私下献给高丽国主的诗词。
高丽国主王徽对苏轼非常器重,甚至可以用顶礼膜拜来说。苏轼或许感伤于自己在宋朝郁郁不得志,又得到高丽国主如此器重。所以在宴席之末赠诗时吹捧了王徽几句,诗词里的规格有些高,引起了天子的不快。
这种感觉就好似男女关系里,我在你这里受气,却在别的女人身上得到了温暖一般。
本来这些诗词流传于高丽王庭的,但被别有用心的人偷偷记录下来,兼之苏轼主张宋朝与高丽同文,同时作为海路制约契丹的盟友等等,提出了一系列对高丽优惠贸易的政策,所以被弹劾里通外国。
黄颜弹劾苏轼的罪名虽有些子虚乌有,但换了是自己在当时怕也是救不下苏轼。
章越看着苏辙一脸愤怒的样子道:“子由,身为掌权之人,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要坐山观虎斗,而不是下山与虎斗。”
“蔡确之所以向令兄发难,还是担心自己不受天子重视了。”
“当然子由此事怪我。”
苏辙施礼,他的政治天赋很高,也对其中脉络一清二楚,也清楚蔡确为何突然向自己兄长发难。苏辙道:“丞相言重了。”
“苏某这些年一直在收录蔡持正及其党羽的罪名,之前丞相劝我息事宁人,苏某听从了。”
“没料到这一次蔡持正却先发制人,如此……以后难以收拾。”
苏辙这边一直有意与蔡确为难,但之前一直都被章越压下,可现在蔡确率先令黄颜发难。
章越听了心道,弹劾便是这般,要先下手为强,后动手的那个人,如果再进行反驳,就显得很无力。
如果苏辙先弹劾蔡确,蔡确再报复苏轼,就显得对方是报复私仇之举。
现在苏辙纵有有力证据,拿出来也无法取信于人了。
章越道:“子由,当初我让你查账收罗吕吉甫的证据,结果他火烧三司,一开始不也是让他得逞了吗?”
“后来吕吉甫又如何?被罢相出京了。”
苏辙闻言道:“丞相,是苏某鲁莽了。之前实是心切。”
“但是蔡确此人包藏祸心,之前说他要焚书坑儒,钳制言论,下一步我看就要指鹿为马了。此刻丞相当除恶于萌芽,切不可姑息。”
苏辙言语一再请章越出手对付蔡确。
章越看了他一眼继续于棋盘上落字,缓缓道:“子由,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咱们下棋就似这般要‘得饶人处且饶人’,饶人先走一步,也无妨!”
苏辙听了顿时大为失望,都被蔡确如此欺负到头上了,丞相还迟迟不发吗?
章越又在棋盘落一子,然后话锋一转道:“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还有一句是自出洞来无敌手!”
“你不是无敌手,何来得饶人处且饶人!”
苏辙闻言大喜。
章越道:“我迟迟不愿动手,便是担心引起党争,此事我会给你和令兄一个交待的。”
“还请丞相主持公道!”苏辙称谢离去。
章越心道,若自己一再强行按着旧党和新党不在朝堂上闹起来。
而今蔡确坏了自己规矩,主动向苏轼出手,那么自己就必须接着。
蔡确挑事,反对自己的‘明明德’,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之前所以与苏辙那么说,也是让他知道自己的难处,因为蔡确后面其实站着是天子。天子御下之道,就是要超然于矛盾之上,而让下面的人身陷矛盾之中。
所以蔡确是没有矛盾也要制造矛盾。
蔡确的目的无论他胜负如何,只要能让天子始终处于仲裁者的位置上,他蔡确就是赢了。
那要如何对付蔡确?
章越心底自有方寸,必须以己之长攻其蔡确之短,若是自己找天子控诉,最后让蔡确换来几句责骂罢了,对他目的而言反而是达到了。
……
“左丞,左丞,有人投书登闻鼓院,弹劾黄颜曾为司农寺丞时滥使公使钱!”
“韩忠彦借考成法,纠正许明,周颂等尚书省官吏,延事不报,予以革职!”
蔡确闻之后,使手边扇子轻摇,一旁的何正臣,向七,邢恕看着蔡确神色。
此刻黄颜闻言大笑道:“弹劾得好!弹劾得好!”
身为当事人的黄颜看着抄来的弹疏,镇定自若,仿佛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弹劾择中?”蔡确也是冷笑道,“章三莫非昏了头?”
谁都知道黄颜是监察御史,虽作为蔡确的打手,但一般而言,御史在任时,是有一等光环存在。言官本来就有风闻言事的资格,你敢去弹劾言官,就是堵人嘴巴,不让人说话。更何况黄颜才刚刚弹劾了苏轼。
黄颜道:“左丞你不用理会,你让天下人看看,他章三是要当权相了吗?”
“连话都不让人说了吗?如此要言官何用?”
“如此打击报复,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吗?我看他章三就是要作司马懿!”
黄颜此话怒喷而出。
众人都是不说话。
何正臣道:“章三郎绝对是昏了头。谁知择中他弹劾苏子瞻,正好打中了他的软肋。”
邢恕道:“我看章三看自己马上不久于宰相位,如今也不装了。什么夫不争,故天下无人争之,也不来这一套了。”
“直接与左丞争了。”
蔡确道:“若是如此,我倒也不怕他。他越是党护苏子瞻,越显得他在朝中结党营私之意。”
“天子难道不忌惮闽蜀两党合流!”
“难道他章三退了后,还想要遥控朝政不成?”
黄颜起身道:“左丞,明日朝参我便在朝堂上与章三拦道对质,看他如何与我对治!”
“敢拦道宰相?你官也不要了吗?”蔡确道。
黄颜道:“只要舍得一身剐,宰相又如何?”
蔡确道:“不必这般,我等数人为官素来寒素,而你择中能为御史,陛下也不正是看中了你的操守吗?”
“他章三也只能拿公使钱这些小小的细故,来为难你。”
黄颜道:“不错,他章三虽是为官清廉,持身甚正。但他家中经营多少行当,谁不知这半个熙河路的田土都被他章吴文富数家买下!”
“章党这么多年把持朝廷之经济,其党从上往下查,除了黄安中又有多少人是可以置身事外的?”
何正臣道:“左丞,我这就收罗罪状,直接面呈陛下!”
邢恕连忙道:“诸位,若是如此就闹大了,辽国大军还在河东,陛下也不愿看到朝中党争兴起。”
“我看还是与章三商谈,大家肯各退一步就好。”
……
元丰改制之后,朝参制度也发生了变化。
分为日参,六参,望望参,朔参四等。
日参就是每日一参,门下省起居郎以上,中书省起居舍人以上,尚书省侍郎以上,御史中丞以上,枢密院长贰为日参官,每日都要去朝见天子。
至于其余三省官员,御史台官,寺监长贰为六参官,所谓六参也就是原先五日大起居。因为算起来一个月参见六次,所以称六参官员。
至于朔望参即两参官,是寺监丞,大理寺评事以上官员,一个月朔望两日来朝参两次。
最后就是朔参官,也是月参官,通直郎以上官员,每月朔日来朝参,一个月一次就好了。
所以改制后,官员越高见天子的次数越多,官位越低见得越少,如此也方便了大小官员,不用有事没事得往宫里跑。
日参官基本就是过去侍从官的范畴,可以获得与天子朝夕论思的待遇,甚至可以直前请对。
原先官员班序要靠杂压排个高低。
杂压就是职名和本官名合计统算的一个排名公式,现在去除了职名这个体系后,杂压的计算也简单多了。官位高低也有了一目了然的意思。
这一天正是望日,外朝官员在外列班,
而宰执不在此列,而是单独列班奏对。
章越,王珪的中书,门下两省都可以分班奏对。
但大事主要是在尚书省列班时议定。
作为尚书省左右仆射的王珪,章越以及左右丞的蔡确,王安礼在御前禀政论事。
蔡确道:“陛下,中书要求尚书省此后关移至中书,当加‘上’字,以为尊重。”
“臣以为此举大大不妥,三省皆是天子之司,政事所自出,理应三省平等,以礼相抗,何曾有中书临驾于尚书省之上之意。”
蔡确认为如今中书确实权力过大。章越所在的中书省不但有取旨权,同时有处理‘无法式’的权力,还有侍从官以下官员堂除的人事权。
所以以致于中书省在三省之中态度极为傲慢。
章越道:“陛下,权重则礼轻,臣岂因为权之轻重而更改。再说臣也是尚书左仆射,怎会因身兼中书侍郎而轻尚书省而重中书省。”
“如今中书造命,行无法式事,尚书奉行。三省虽各行其责,但无上下之分,一旦政令纷乱不能统一,又有谁来统御?”
官家道:“三省体均,中书省揆而议之,尚书省在规划奉行上听从中书,无不可。”
章越闻言露出微微笑意。
做官就是这样,对任何权力都要有敏感度,不仅要守住自己的,还要去侵占别人的。
去告诉对方,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必须拿出凶狠的劲来去抢。权力就是逆水行舟,你不去抢别人的,别人就会来抢你的。
如今中书强势,自己没有理由不一点一点削弱尚书,门下二省的权力。
蔡确道:“陛下,中书得旨后,有数例自行批行于下,而不通过尚书省。”
章越道:“陛下,尚书,门下流程过长,事有进呈不行者,有些小事不必规划。”
蔡确道:“陛下,既如此行考成法,随事设立日限,若有哪个官吏不办,以考成法责之便是。中书绕过尚书省下文,如此当初议定门下审覆,尚书奉行何用?”
官家道:“中书一切规划需尚书奉行!”
蔡确又从章越那扳回一程。章越经常绕过尚书省给部寺下令,不走流程,也确有不对的地方。
不过这个道理蔡确可以讲,但事实上章越以后还会这么干。
章越常常是事情还在尚书门下走流程了,就吩咐下面先这么干了。
看来喜欢‘微操’是每个上位者共通的素质。章越为臣子时整天吐糟官家微操,自己当了宰相也是‘真香’。
……
到了茶歇时,王珪,章越,蔡确,王安礼等人谈笑风生。
几人聊天仿佛方才明争暗斗完全不存在一般,不是说几个人很假。
大家大风大浪见多了,什么人性卑劣的一面也都看过了。大家争夺都是以利益为出发点。
这里不是没有坏人,但绝没有蠢人,而蠢人有时候比坏人坏多了。
蔡确呷了口茶道:“丞相,陛下将中书门下,拆作中书门下二省,便是不欲相权有人独占。如今丞相不觉得中书省,还要胜过当初的中书门下吗?”
蔡确的意思,元丰改制将中书门下一分为二,就是天子要打压相权。但章越却混得风生水起,将权力都占了去,搞得中书省的权势比之前的中书门下还大。天子要不是看着章越还有一年辞相,无论如何也不会忍到现在。
章越心道,事情还不是这样,历史上徽宗时的蔡京比自己现在的权势还大。官家改制分相权,最后反而造就了权相。
章越道:“持正,我何尝喜欢把揽事情来做,迫不得已罢了。”
“这些以后你坐了右相便知道了。”
蔡确心道,章越这不是骂他们太无能吗?非要把事情都推给他章越做?
蔡确道:“丞相,我蔡确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找一门好亲事!除此以外,我不觉得有何不能胜任之处。”
章越道:“不仅于此,我知你也有心改革朝政,但是改制之事犹如伐木。”
“一个树太大了,太根深叶茂了,你用刀劈斧砍,不但砍不断树,反而伤了自己。你唯有先合抱着树木左右摇晃,等泥土松了,树根就出来了,最后一锤定音。”
“你有魄力担当,但是太急不知隐忍,你以后会陷入乱局,最后泥足深陷的。”
蔡确听了章越之言摇头道:“蔡某愚昧,不能体会丞相的明哲保身之道。当然荆公也不会懂的。”
章越笑着摇了摇头。
……
之后继续会议。
下面就是户部尚书黄履出班作一个财政的报告。
国库一直的花钱如流水。
党项那边未平,陕西五路朝廷几十万大军养着,而这边与辽国在河东的战事又起,拖住了宋军进攻党项的步骤。
同时为了应对辽军南下,朝廷在河北各路备战,以及在京畿附近设三辅军,都使得朝廷财用支出日益扩大。
王安石,章越之前搞来的钱财,渐渐也无力支撑起这么大一个摊子。
说着说着黄履便命人抱来厚厚的材料。
财政自古两条路,钱不够用了怎么办?
开源节流选一条。
开源节流也分两条路,一条是向外开源节流,一条是向内开源节流。
黄履道:“陛下,臣修订的元丰会计录已是完成。之前是由三司,中书会计司主编,后因为三司失火,至账目丢失。臣又从四处寻访,改制后又设立户部。臣总天下之账目,终于编纂成书。”
“会计以量入为出,以防不给,作节财之用。”
章越看着厚厚的账本,自己当初也打算作这笔账目的,结果为吕惠卿火烧三司打断了。如今黄履在三司账目被焚毁的前提下,又重新做出这会计账目着实了得。
蔡确道:“陛下,如今盐钞和交子在民间通行,既是财入不够,便加印盐钞和交子,缓解燃眉之急。”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心道,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表现吧。
黄履道:“陛下,自古富国利民莫过于钱币。朝廷这些年好容易才使得商人百姓相信盐钞交子可以为钱币,朝廷设交引监为泉府,调度财赋。每年不用制铜钱,铁钱,可以从盐钞交子中省去铸币之费百万贯!”
“切不可行此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之道。”
商业社会信用是第一位的。
如何让老百姓将纸币当作真金白银才是朝廷要务。
否则一旦财政紧缺,就想起滥发纸币造成恶劣通货膨胀,这就是破坏信用所为。
南宋能使用会子百年,正是在于上位者懂得节制。
官家看向章越问道:“依卿之见,朝廷还有什么增加财入的办法?”
章越道:“陛下,是有的。”
“诸位都不信天下有凭空生财之道,但此事是有的,那就是贸易。”
“臣之前与陛下说过……”
章越之前与天子讲过一个故事,就是后世战俘营故事翻版。
一个人拿着一袋食物,进以物易物的战俘营逛了一圈,作了好几笔交易,结果出来的时候,手上东西不仅没少,还多几个苹果。
这就是通过互换有无的交易可以生出财富。
这与当初所说,商人只会低买高卖,却不事生产的原罪论不同。
一个国家商业发达,贸易的增加,是可以创造财富的。国富论也说,社会分工和自由贸易可以创造更多财富。
下面章越画风一转道:“陛下,据臣所知,高丽不似中国没有泉府之法,国内仅有少量银饼制钱,民间百姓多是用米和布市易,或是以物易物。”
“只要两国一通贸易,无论是本朝和盐钞交子,都可以流入朝鲜大生其利。”
“高丽的人参、墨、纸、文席、苎布、折扇、瓷器等物都是本朝所可用,而本朝书籍、药材、香料、染料、丝绸、茶叶、玉器,皆为高丽所贵,之前苦于辽国阻碍海路不通无法贸易,而今已不成问题。只要朝廷控制两国商贸,每年可得利百万贯以上。”
“之前苏轼奉臣之命入高丽,与其国主已是大致谈妥,今竟获罪!臣现在不知再派何人再使高丽!”
章越说完蔡确脸色苍白,他知道章越借此事向自己发难了。
蔡确急忙争道:“陛下,此事臣不知。但苏轼确实有罪。”
章越道:“左丞当然不知,只是为何如此急切,无论苏轼是否有罪,也不事先与我商量一声,或者让黄颜拿着弹章给我看一眼。你们二人如此心切,便早早报知陛下,如今苏轼被贬,高丽国主获知后又有如何感想?”
“是否会影响两国邦交,此为我所不知的。此中耽误了多少国计,也是我不知的。”
官家闻言扶额看了蔡确一眼。
蔡确为了对付苏轼,草草动手,没料到因为此事却坏了国家之大计。
如今章越便把这一切都算在蔡确头上。
章越看着蔡确微微冷笑,他或许在等着自己去天子那边为苏轼鸣不平,或者为苏轼伸冤,再或者报复蔡确。
但章越完全没有。
这样就入了你蔡确的套了。
你蔡确要将天子高高地捧在上面作裁决者,但我偏不。
我为什么要向天子讨这个人情,为什么要让天子来裁断我与你蔡确之间谁对谁错,最后再让天子来作和事佬。
我要用我最擅长的地方击败你。
你别忘了,这天下的‘国是’是由我章越断之。
我是凭本事拜相的!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看你蔡确和天子的脸色行事。
又不是你蔡确这般凭着天子的恩赐坐到宰相之位。
官家深吸了一口气,瞪了蔡确一眼,最后道:“此事蔡确失察,断罚铜三十斤!”
“交铜后往宫门谢罪!”
蔡确闻言脸色剧变。
罚铜三十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身为宰执要去宫门谢罪,在百官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可是丢人丢大了。
“臣领旨。”
蔡确合目一拜道。
Ps: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新年大吉大利,多多发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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