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泱泱的船队伸展开,分作若干片朝着海岸上各处滩头冲击。随着距离的缩短,这些战船显露出清晰身影。有方方正正像棺材的,有浑圆短粗香水瓢的,还有把舰桥和场面建筑堆得高高的俨然是座海上楼阁的,更多是乱七八糟不成型更像垃圾堆的。各式各样的奇怪构造令人目不暇接,俨然是场“破船改装博览会”。
螺旋桨飞机在几百米高的天空盘旋,审视这波破船攻击群的进攻路线,高德倒不觉得是在观赏博览会,他还以为看到了米玛塔尔舰队呢。
模样稍稍齐整一些称得上战舰的七八艘船该是中军摆在最后,前方船群分出了七八波,分别冲向不同的海岸。算上门神岛,至少有接近十座岛联合了起来。以先遣船队进入扶桑后看到的普通“巢岛”为标准计算,唐幕应该掌握了超过千万,甚至有几千万的人口。
哪怕高德如何算无遗策,也不可能料到这样的发展。金钱龟的根据地在黑鲨号上,产业在下港里,瓦解之后头目跑到扶桑没多久就成了十岛盟主,这说不通。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跟着他跑路的扶桑女子不简单,说不定就是门神岛主的女儿。
大将军简要介绍过门神岛的情况,门神岛在扶桑群岛东面偏南海域,在所有拥有巢坑的“巢岛”里,是最东面的一个。那个地方恰好是远海航线进入扶桑的第一站,所以成了洋人海商的落脚点,“门神”这个戏称也成了岛主的姓氏。千百年下来,门神岛积累了丰厚财富,不管是军力、财力还是人力都远胜一般巢岛,周边若干岛主也奉其为尊。
不过既然立起了金钱龟的旗帜,这股联军的领导者就未必还是门神岛的岛主。而他们纠合部众杀过来的原因,也未必是大将军所言的要来夺取樱花环岛乃至挟持扶桑王。
如果船队预先集结在距离环岛最近的巢岛附近,算算时间,他们应该是三天前出发的,那时候高德恰好炸了大将军府突击环岛,顺便解决了神社巫女。而以一般逻辑论,那个时候决定当黄雀,趁机夺取樱花环岛的话,就不该像现在这样直接驱使船队登陆,而该先观望下风色。可这支船队还是义无反顾的冲了过来,说明决策者并不在意环岛上的权力变更,在意的是另外的变化。
什么变化呢?
高德在天上俯瞰船队冲滩,当海岸上飞出一发发炮弹,在船队中炸出股股浪花团团焰光时,思路也大致清晰了。
金钱龟恐怕是冲着樱花神社……不,魔神所在的虚无之境而来的,那个唐幕说不定知道或者猜到了所谓的“虚无之境”,其实只是黑鲨号原本的突击艇。
“我会守得好好的。”高德用通话器联络舰灵郭瑞德,后者并不在意。“不过有价值的东西不在它身上,而是在你脑子里。再说它刚用光了最后一丝能量,等于死掉了,我不知道抢走它会有什么意义。”
“当然,金钱龟那帮人连最下层甲板的义思达郭瑞德遗体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其实拥有郭瑞德的记忆,怎么可能清楚启示录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高德点醒了它,“用这块跟墓碑差不多的玩意当诱饵吗,那的确是好办法。”
它提到了另一个隐患,“可金钱龟的那个新头目,是叫唐幕吧,如果见到了小艇,难说不会引发他的什么联想。如果他跑去找魔人里的那些老不死求证,恐怕就有点麻烦了。”
“你是说这次他还会跑掉?”高德没好气的提醒它,“或者你希望如此?”
“你安排好。”舰灵郭瑞德沉默了会,用难得的严肃语气说:“那个家伙逼迫我制造的负面情绪是自我苏醒以来第二多的,我跟他有太多的账要算。我希望的是亲手解决他,不行的话至少得补个刀。”
关于舰灵郭瑞德跟金钱龟的仇怨,高德可以想象。为了隐瞒战舰和自己的底细,它时刻都在跟金钱龟那帮人周旋。不过高德觉得它最在意的恐怕还不是挖它底细或者胁迫它做什么事,而是把它这艘沧桑而伟大的义思达战舰不放在眼里,以及把郭瑞德牺牲自己与它融合制造出的舰桥灰境当做新手试炼营糟蹋。
“第二多?”高德注意到了这个位次,“第一是谁?”
虽然有所猜想,还是没料到舰灵郭瑞德回答得异常直接和坦诚,“当然是你了。”
感谢你的肯定……
海岸上的炮声骤然激烈起来,“门神联军”这边的船队也开始发炮,不过相比岸上的炮击,船队的炮声不仅稀疏,还完全没有准头。跟之前的炮击一样毫无章法,只在沙滩上掀起股股沙尘。
来自大将军府下方炮兵阵地的炮击异常猛烈,以高德的眼光看,这帮临时拼凑的炮兵技术异常生涩,不管是射速还是精度都不忍目睹。不过目标是只有六七里远的大船,对方数目又不少,难度也就跟打靶差不多。所以即便打三炮才能中一炮,想打船头却打到了船尾,却足以在对方那慢吞吞的“米玛塔尔战舰”上轰出一团团烈焰。
还没到一刻钟,对方船队里至少有五六艘船要么翻沉,要么在原地打起了转。大船终究不是小舟,随便装部引擎就能逐浪了。要么是负载不合理被一炮解体,要么是动力或者操作失衡。于是不仅高德,海岸上缩在防线里的大将军士兵都把对方的惨状看得清清楚楚。天上是无数飞舞的肢体,水里是下锅饺子般的人头。咒骂声和惨叫声如沸锅的水一样,异常嘈杂。
“绕过去!绕过前面的炮火——!”
后方的战舰上,唐幕拍着栏杆叫嚷,气得太阳穴高高凸起。
他倒是清楚大将军的家底,火炮数目是够的,只是绝大部分都是有好几百年历史的前膛炮。新式火炮都在仓库里,有些还是他参与过从震旦走私到扶桑的过程。不过大将军手上绝对没有足够多的合格炮手,做计划时并没把火炮威胁计算进来。
这下可好,谁能想到高德派来的那点人手里竟然有那么多炮手。
旗手将命令传出,不过前方的船队已经陷入到炮火之中,能不能执行好命令,恐怕得打巨大的问号。
“真是没用!扶桑这边全都是废物!”
看着这些扶桑船如乌龟散步般的“冲击”,每艘船上都载了上千人,只要能够冲到滩头,就能对环岛制造足够程度的混乱,那时他再出手,成功率就高了许多。可现在,唐幕觉得能冲上滩头的船必然是无比幸运的。
“要是大人们同意在扶桑动手,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唐幕恨恨的咬牙,如果上面的大人们愿意把目光投到眼前的战场,别说高德派来的这点手下,就算是高德甚至女皇的扶桑走狗远坂爱亲至,那也是正好送菜。
“松州汶州的确重要,可扶桑这里马上就是第一线,真的就不作任何挽救了吗?”
唐幕再度审视自己的决定,最终微微摇头。
大人们不救,那就由他来救吧。何况巴托人亲口向他保证过,他们会赶来支援的。但前提是找到导航图,从那座扶桑人遵崇为祖灵所系的樱花神社里找到导航图。
“主人,牡蛎岛主报告……”
门神十叶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仰望桅顶旗台,读出旗语:“遭遇敌军战舰袭击,是震旦战舰,真正的战舰,两艘,无法前往新的登陆地。”
重明号和蒲牢号?
唐幕脸颊抽了抽,朝着西北方极目眺望。现实的色彩骤然褪去,只剩下一根根线条在视野中急速消退。而在他人看来,此刻的唐幕眼中血光与紫光交替闪烁,骇异莫名。
片刻后唐幕眨眨眼恢复常态,对门神十叶说:“让他就近登陆,不计代价,不惜牺牲。”
除非自己这几艘战舰过去支援,否则就靠牡蛎岛主那几艘破船,只有被对方点名轰沉的份。可他不会过去支援,他还得着手准备发动真正的攻击。牡蛎岛主那边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在沉船之前在滩头搁浅。
“唐义——!”
他探头招呼下方甲板的部下:“把人带上来,准备动手!”
原本的计划是先让其他岛主冲上环岛制造混乱,封锁退路,而后他再上岛,分头行事。现在已经没有那个余裕了,必须同步进行。
没过多久,一群手脚都栓着镣铐的少男少女被带到他的身后,几个散发着阴沉气息的部下看守着他们。这些人眼里跳动着红绿混杂的光点,目光在少男少女上来回扫着。有的人呲牙咧嘴呵呵低笑,有的人吞唾沫甚至舔嘴唇。
“扶桑王在里面的王岛,暂时没必要搭理,先抓住大将军。”
唐幕点名,“唐仁、唐义、唐礼、唐智、唐勇……还有唐毅,你们六人去办。”
六个人出列,跪地抱拳齐声赫赫回应。
等他们站起来,不约而同的回头,每个人看向一个少年或者少女。
这些少年少女年纪在十二三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看衣着样式都是扶桑人,身份还不低。被六人如饿狼般的目光盯住,顿时惊惧交加抱成一团。
一个个少年少女被拎了出来,摁跪在甲板上。其他人如释重负的软在地上,这六个人却是浑身发僵颤栗如捣蒜,脸上完全没了血色。
“那么小人便开动了!”
六个部下中不知道叫什么的咧开大嘴,身上溢出灰黑气息,接着是血光绿光喷薄。等整个人被黑气和红绿光影裹住时,原本的人形已经难以琢磨,只隐约见到如巨人般的恐怖轮廓。
下一刻,黑气与迷乱光影中猛然探出颗硕大的怪物脑袋,颧骨暴凸,两眼大如铜铃,颧骨暴凸皮肤变作满是褶皱的树皮。有些像人,但更多像蛙甚至蜥蜴。
怪物脑袋低垂,大嘴张开露出内外好几层獠牙,咔嚓一口就将一个少女的上半身咬进嘴里。待脑袋抬起,下半身断口的粉肉白骨清晰可见,两条腿还在剧烈抽搐。
黑气中又探出一只巨大手臂,将即将倒下的下半身捞住,送进再度张开的大嘴里。
紧跟着这个怪物,其他五个部下也弥散出黑气纷纷变身,再将少男少女生吞活剥。现场咀嚼声跟骨肉碎裂声混杂在一起,可不管是唐幕还是门神十叶,或者其他人,都面不改色。
“小人这就去了!”
第一个吃完的怪物……魔人高高跃起,偌大战舰似乎都往下略略一沉。等六个魔人前后跃入,悄无声息的投入海中,唐幕转头看门神十叶。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淡淡的问:“被吃掉的人其实是你的姐妹兄弟。”
大将军的子女难以计数,不只生活在樱花环岛上,在门神岛以及其他岛上也有不少,都是类似质子姻亲的身份。他以诸岛盟主的身份把这些樱花家子女弄到手中,用处就是追踪大将军本人。他的那些手下都是疫魔血蟾,是很独特的魔人。可以通过吞噬凡人血肉,追踪相应至亲。
“那不过是凡人的身份。”门神十叶回以热诚……不,虔诚的目光和语气,“十叶跟随主人在这个痛苦世界挣扎,早就抛开了凡人之身。不需要安慰十叶,十叶的心在主人的心中,随主人一起跳动。”
“我知道。”唐幕的阴沉面目略略松动,抬手轻抚少女发丝,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温情。“但我还是要做,我身边只剩下你了。”
放下手,他的语气变冷:“那么准备好了吗?”
“是。”门神十叶低头,两手一分,身上扶桑样式的华贵袍服褪下,露出将身体曲线勾勒得清清楚楚的纯黑紧身衣。
“先去准备我们的战甲,”唐幕点头说:“我马上过来。”
少女转身去了舱室,唐幕先看了看前方的战况。此时虽然已有十多艘船被轰沉,海面上到处是散乱的船体和沸腾的人头,但也有同等数目的船冲滩搁浅。小口径火炮的炮声与机枪的枪声正在爆炒。
再仰头看天,穿透股股沙尘与冉冉硝烟,在他那简略到只剩线条的视野里,就在神社巢坑之上,几乎已经缩成一点的白光像萤火虫般正飘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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