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清晨,白马寺笼在朦胧的雾泽之中。昨晚下了一场清凉湿润的夜雨,院内的菩提树洗濯之后愈发显得青翠茂盛。
“叩叩——”
有人不轻不重敲响了红漆铜门。
很快,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从后面弹出来。
灰衣小沙弥好奇瞧着门槛外头的男人,他昂藏七尺,气度不凡,一双黑眸狭长幽深,唇边衔着了细微的笑意,“小和尚,普慧大师可在?”
原来是师傅的贵客呀。
小沙弥的视线滑落到他手里的鸟笼,里头有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看上去活泼可爱。小家伙瞅着有些失神,等人咳嗽一声后,不好意思红了脸,赶紧把师傅的贵客迎进去。
普慧大师年纪大了,昨天深夜念了一场经,天明才堪堪睡下,现在还未醒来。小沙弥连忙告罪,一溜烟儿去唤师傅起床。
男人也不恼,气定神闲站在院里赏看山玉兰树。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夏季才是玉兰花盛绽的时节,层叠的浓绿中开出碗口儿大的圣花,雪一般的晶莹透彻,恰如释迦牟尼佛的庄严莲座,芳香馥郁,叫人流连忘返。
不多时,普慧大师出现了,穿着普通的褐色僧衣,手里捻了一串褪色的佛珠,“阿弥陀佛,让大人久等了。”
男人轻笑,“方丈莫要折煞燕某了,如今绝尘青衣白身,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平头老百姓而已,担不起大师的久等。”
普慧大师是退任下来的老方丈,自从爱徒出事,他深受打击,对俗世人事了无兴趣,选了新方丈之后就深居简出,心境倒是更上一层,哪怕面对昔日的罪魁祸首,老方丈也保持了祥和的态度。
镜澄是咎由自取,死不悔改,早有劫数,怨不得别人。
普慧大师喧了声佛号,“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施主跳出棋局,何妨不是一场上天赐予的大造化?这红尘众生追名逐利,有几个是为真正的自己而活?不如效仿我辈,青山白石为棺椁,做个闲中活死人。”
“大师佛法无边,登峰造极,吾辈叹服。”燕绝尘微微一笑,“只可惜燕某是凡夫俗子,杀孽太重,注定与佛门无缘了。”
老和尚不说话了,沉默了好半晌,才从袖口里取出一纸红书。
这是一份姻缘笺,上有燕国公的生辰八字,而女方写着李氏小姐。
八字不合,命理相冲。
大凶。
大煞。
不死不休。
燕绝尘面不改色接过了。
普慧大师挪动了嘴唇,化作叹息一声,“命里有时终须有,姻缘天定,施主又何必强求?”
这本该是一对最不应结合的夫妻,双方运道强盛,皆有王侯之象,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注定有一方要落败称臣。
而且,女方克夫。
男人长身鹤立,双指夹着红帖,顷刻之间,那纸帖如雪花般碎落。他一如既往的信步从容,道,“我燕绝尘入世至今,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从无败数,不信姻缘命,也不信三世佛,我若要她,天地都要为我让路,岂是这一纸姻缘簿能阻拦的?”
饶是普慧大师身为佛门中人,也不由得叹服这个心胸宽阔的男人。
那日他欲要与李家小姐结为连理,送了两家的生辰八字到白马寺。
白马寺不敢怠慢国公爷,八位高僧联袂推演,结果无一例外,得出的是大凶之兆。
双煞相逢,必有一死。
他们小心翼翼将结果通知了国公爷,对方正在堂屋煎水饮茶,姿态从容,漫不经心就丢了一句,“哦,这样啊,那就换个讨喜的说法吧,反正人是始终要娶的。”
对于死劫,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普慧大师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男方,往日算出克夫的八字,那些公子哥们恨不得求神拜佛与女方脱离干系,生怕自己被不好的姻缘克死。
燕国公偏偏反其道而行,不但要娶,还要风风光光的,以半壁江山做聘,让女方成为全天下最为艳羡的新娘。
虽然自己一只脚踏进棺材,也算是经过风霜雨雪的人,然而时至今日,普慧大师仍旧看不透这个男人。
说他王侯富贵,只手遮天,却在最鼎盛的时期,急流勇退,做了一介布衣。
说他洞若观火,精明算计,却大费周章娶了一个命格与他相冲相克的夫人。
现在,他明明命不久矣,仍能谈笑风生,如故人一般同他交谈往事。
看不透。
真看不透。
普慧大师又阿弥陀佛了一声,说,“贫僧这里还有一支千年人参……”
没人比他更清楚燕国公的身体,对方身染重疾,表面看上去如日中天般强盛,实际内里早就衰败不堪,只凭着一腔孤勇支撑。
那病是很早之前就潜伏在燕国公的血液里,早到可以追溯到大庆最初建国的时期,燕国公领兵灭了一个盛行巫祝的王国,那国师死前,给他下了蛊毒,悄无声息潜伏十几年,突然有天就爆发了。
那天,还正好是他带着琳琅三朝回门的晚上。
“不必了。该做的事情燕某已经做完了。”燕绝尘谢绝了方丈的好意。
早死晚死,一样得死,他并不在意这时间的短长。
不过,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没能看这百年之后,这片天地是怎样的盛景,还有那天地之中的女帝,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那个小家伙现今足够强大,已不再需要他的庇佑了。
燕国公指尖摩挲过袖口,心里忍不住笑了。
真不愧是他燕绝尘挑上的女人,心眼大,胆儿大,本事更大,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一开始得知自己的病情时,燕国公知道他活不久了,因此尽快着手准备后事。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刚娶的小夫人,细胳膊小腿的,手无缚鸡之力。燕国公担心她守寡容易被人欺负,便打算从她娘家里挑出一个有心计有手段的姑娘,纳进燕家的家门,好供她日后驱策。
当然,怕琳琅压不住人,他会事先把人训练好,以妾室之名,供奉主母。
只不过没想到,小夫人吃醋得这么厉害,醋坛子都被她打翻了好几个,燕国公哭笑不得,只能歇下纳妾的心思。
毕竟他做的一切是为了她,若是惹得正主恼恨了,那反倒是自己这个做丈夫的不是了。
燕国公的确舍不得娇娇软软的小夫人为他守寡,他死了是一了百了,但活人还要继续生存,想着她余生要捧着一个冰冷的牌位哭泣过活,他在九泉之下看了,也会心疼的吧。
世人对女人的守贞看得很重,燕国公倒是没什么所谓,既然能活得更好,为什么不让她追求更恣意的生活呢?
原本燕国公是想要给妻子物色一个靠谱的男人,这个男人必须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与权势财富,护得她半生周全锦衣玉食不能受一点苦。
然而始料未及,燕国公发现了儿子对妻子的占有欲。
那天他原本是准备弄死那个小兔崽子的。
但转念一想,这个小兔崽子他养了十八年,他有什么优缺点做老子是再清楚不过了。除了脾气爆点,性子执拗,眦睚必报,在女色一事,他其实一窍不通,干净得像张白纸。
在某个方面,这个小兔崽子最容易认死理,一旦他认定了某个人某件事,一定会死磕到底,绝不放手。
燕国公琢磨了琢磨,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如果这小子有本事够胆量,也不失为一个好退路。只不过摆在两人面前是伦理纲常,这一关并不好过。但燕国公始终认为,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之事,要是他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这辈子也别想娶媳妇了。
抱着某种隐秘的念头,燕国公开始操练燕昭烈,在他的手下,就算是一条死咸鱼也得给他翻成鲤鱼,跃一跃龙门。
而在这个档口,琳琅又同白马寺的高僧有了牵连。
燕国公到底不是燕昭烈那样的小年轻,还真以为琳琅喜欢上了那个年轻大德。他思索了一番,从妻子的言行以及事情发生的后果揣测出她的意图。
镜澄不过是一个借口,她真正想要的,是对白马寺动手。
白马寺是佛寺,不问世事,怎么就碍着她了呢?燕国公又想起了白马寺布施的一事,民间对僧人的信赖达到了一种近乎可怕的虔诚地步,隐隐威胁到了皇权。
那一霎间,燕国公忆起的是与妻子初次相遇的场景。
他还记得她说,“琳琅本是冲着皇后之位去的,既然摸不了传国玉玺,其他也没什么想要的了。”
原来她早早就挑明了自己的野心。
她看上的,从来都不是国公府夫人,甚至是世子妃之位。
她要的是女主天下,要的是富有四海。
要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就算是这样大逆不道,燕国公也纵容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扮演着怒气冲冲的丈夫身份,循着她的心意,单枪匹马挑了白马寺这尊大佛,顺便把天子与公主一齐拉下水,将棋局搅得更乱。
北狄失踪一事,他自然也是心中有数,所以比起儿子的慌乱,他更加镇定如常。在她的推波助澜之下,大庆北征,平定敌乱,为日后的盛世太平打下基础。
他以天下做局,她以己心下棋。
方法不一样,但都是殊途同归。
所以说,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知他厉害,他懂她野心。
如果他不曾受伤,如果他还有时间,燕国公是不会轻易就将权力下放。
臣服,哪有并肩的风景美丽。
但可惜,他时日无多了。
有些事想计较都不成。
那就这样吧,在最后安安分分做她的垫脚石,目的达成后利落抽身。
不管身后的春秋史册如何评点,他只要无憾此生便好。
“师傅,女帝庆典要开始了!”
小沙弥气喘吁吁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方丈师兄要去钟楼敲钟啦!让您快上去主持呢!”
普慧大师看了看身侧的男人。
“难得来了,那就一起吧。”燕绝尘温和颔首。
白马寺的钟楼规模宏大,重楼三层檐,深绿色的琉璃瓦在初生的日光下折射出细碎流光,描金彩绘的画栋雕梁散发着新漆的味道。这座方形钟楼在月前刚刚翻新了一次,承的是女帝旨意,要让这千年古钟,在全新的状态下,为她敲响称帝的第一声。
燕绝尘跟着普慧大师上了高高的钟楼,那年轻的方丈见到他,流露出局促不安的神色,冲着人急忙行礼。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燕国公就是大庆的神,供奉在众生的心里,就算如今他降为青衣,僧人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燕绝尘一手拢在广袖中,一手提着鸟笼,富贵闲人的闲散模样,笑着道,“燕某就是来围观的,大师们不必顾忌,随意即可。”
话音刚落,外面的底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旌旗猎猎,华盖煌煌。
女帝玉辂有六匹骏马开道,旗面上绣着日月五星、二十八星宿,系着的五彩流苏随风飘扬。天青色的玉辂一左一右随从着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而在其后,则是衣着华美威严的燕宰相,满朝公卿侯爵在他的带领下缓缓前进。
属车八十一乘,随行达千人。
声势浩大,气象雄伟。
燕国公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大师,燕某有个不情之请,这一百零八响的前十八响,可否由燕某代劳?”
“这……”
普慧大师跟弟子面面相觑,最终允了他。
“咚——”
白马寺的钟楼送出了对新帝祝贺的第一响。
深沉悠长,回荡在湛蓝的天穹之下。
祝臣的陛下——
千秋万世,昌盛常炽!
以你之名,而通传天下。
从此风华成绝赏。
十八响之后,燕绝尘将手臂从钟杵上收回,他提起地上的鸟笼,疾步走到了钟楼的朱红栏杆前。
那鹦鹉似乎被刚才的钟声磅礴震晕了脑袋,呆呆扒在玉钩上。
燕国公看着好笑,伸出一根手指逗它,“肥财,快瞅瞅下面,你的主子称帝了,作为小跟班的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还想不想抱大腿了?”
肥财好像听懂了,扑棱着羽毛,尖着嗓子叫起来。
“小姐如意!小姐吉祥!小姐干得漂亮——”
燕国公的目光落到那玉辂之上,他看不清眉目,在这最后一面中。他缓缓地说,“肥财,别偷懒,你该改口了,现在是,陛下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碎万万碎——”
肥财从善如流。
“陛下万岁,万万岁啊。”他唇齿咀嚼着这话,溢出幽微而深远的情愫。
万岁,愿你真的万岁。
万是万水千山万无一失万寿无疆。
岁是岁岁年年有花可赏有酒可温有人为你披衣。
燕绝尘没有继续跟过去,他就静静站在钟楼之上,静静看着帝王的仪仗远去。
徒留满地金红炮衣,行人两三个。
他打开了鸟笼,任由鹦鹉扑棱着飞出去,自己则是戴上了普通人家的斗笠,一路南下。
七月,江南风物正盛,又到了采莲的热闹时节。
有人出手阔绰,向船家买了一只小乌篷船。
船家见这雇主仪容俊美,器宇轩昂,不似一般的风流公子,含了几分胆怯问,“客官可是从京城来的?”
对方温和笑了一下。
这北边来的贵客没有丝毫的架子,船家放下了忐忑,与人热情攀谈起来,甚至问起了他的名字。
“名字呀……”
男子眼底掠过痕迹,“无名小辈而已,老伯非要较真的话,叫我燕李就好。”
船家乐了,给他竖了拇指头,“公子你这名字取得可真俊,李是国姓,燕字又是两朝宰相的名讳,富贵又通达,老头子看公子今年要走大运咯!”
“承老伯吉言。”
男子又是笑,期间伴随着几声咳嗽,他用帕子严实捂住了。
一抹殷红开在雪上,被主人不动声色藏进袖里。
“京城那边咋样呀?”船家砸了砸嘴,“是不是那梁子都镀金的,柱子都漆红的,特别气派,特别豪华——”
男子悠悠补充,“不仅如此,北地的姑娘都特别美。”
老伯乐呵呵的,“这么说来,公子的心上人也在那头?”
他眸色晕染了湖光山色。
温柔的深情的“嗯”了一声。
低低地说,“在呢,一直都在。”
所以才格外偏爱那片开不出江南青莲的北地。
跟船家老伯聊了几句后,男子要到了一艘簇新的乌篷船,他谢绝了船家的热心带领,长腿展开,踩着脚躅桨,双手摇橹,带着闲适自在的笑容,没入了层层叠叠的苍绿莲海深处。
船家看着神仙下凡般的人物,心里感叹不已。
要不是妞儿今年才五岁,要不是那公子有了心上人,他都想跟对方搭个亲了。
小船漾着水波,直至清辉洒在漆黑篾篷上。
他枕着满船的云水梦,遥遥看着天上流转的星河。四下寂静无声,荷叶枝干亭亭玉立,逆光处剪出秀丽的阴影,捧着嫩青莲蓬,幽幽的清甜飘进了异乡旅人的船中。
仿佛看见了什么,男人的双眼渐渐涣散,涌上了一种无比柔软、无比快活的笑意。
那傻傻的模样,像是学堂放学后,情窦初开的少年隔着曲折的回廊,在同伴的嘲笑中,千辛万苦的,终于看见了他的恋人,对方害羞红着脸姗姗来迟,害他也紧张无措,手心冒汗。
但好在,终于等到了。
“夫人,是你来接为夫回家了么?”
那双手在虚空中用力抓了几下,最终无力垂了下来。
吾余生止矣。
从此长梦中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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