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水声响着。
有人双手撑着洗手盆的白瓷边沿,整个脑袋埋进了水里,从底下不断冒出连串气泡。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直起了腰脊。
镜子里的人轮廓精致,杏眼微微上挑,水珠儿顺着他的唇缝淌过脖颈,缓慢滑进了宽大的衣衫里。
一只宽厚的手伸出来,给他递了毛巾。
“擦擦。小心着凉。”
低沉的声线惑人得很,带着细微的沙哑。
少年看也不看,随手抓了抓湿淋淋的黑发,过水之后软塌塌的,他干脆直接全部拨了上去,露出紧窄的额头。发梢还在滴着水,迅速浸湿了肩膀的衣衫,薄薄地透光。
他浑然不觉,走出了浴室,将地上的帽子捡起来,像出门前的那样,仔仔细细戴好。
“……你要走?”
封宴盯着他的纤细背影,柔弱的不堪一击,“外面下着雨,等停了再走不迟。我送你。”
“不用了。”少年唇色微深,沾染了熟透的梅红,“交易完成,封先生只需要履行剩下的合约就好。”他冷冰冰地掷下一句,头也不回往玄关处走。
“林羡鱼,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
后头传来幽幽的男声,似乎是动怒了。
少年脚步一顿,墙壁的花枝灯光折出了斑驳的影,错落在他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的烟火气,宛若一尊精美的雕像,“封先生问这个问题有必要吗?”
封宴沉默,好久才说,“是没有必要。反正你们也是不可能的。”
林羡鱼抓着帽子的手瞬间收紧,他眼神晦涩,“可不可能就不劳封先生费心了,这是我跟她的事,与外人无关。”
“外人?”
男人呼吸骤然紊乱,他冷笑一声。
好一个“外人”!
“你最好想清楚,再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趁着我现在对你还不腻,你可以随意任性,没关系。等出了这个门,以后回来就难了。”
“咔嚓——”
林羡鱼想都没想就拧开了。
外头的雨声密密麻麻袭来,宛如枪林弹雨,让他有一种近乎失聪的错觉。
下一刻,少年浑身僵硬。
昏暗的夜雨中,一道身影直挺挺钉着,动也不动,失去了活气。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他给她挑的裙子,是一条极为保守的长袖红裙,裙摆像是美人鱼尾,走起来颇为摇曳生姿。可是这份夺目的风情被雨水打湿了,皱巴巴贴在小腿上,蜿蜒出水迹来。
琳琅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一副金丝眼镜衬出了斯文与儒雅,他单手撑着黑伞,大部分倾斜到了女伴的身上,也不在乎自己的半侧身体淋得湿透。
林羡鱼瞳孔紧缩,牙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女人肩膀动了动,拖着沉重的裙摆,缓慢地,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今天你生日。你十九岁的生日。”
嘶哑的声调有着一种古怪的轻笑。
风中传来渗人的树叶呜咽声,毛骨悚然。
“我专门去请教了一个蛋糕师傅,给你做了一个柠檬味的生日蛋糕。我比想象中要有天赋,跟着师傅学了三遍,终于有模有样了。还记得你上次说想去游乐场,我拒绝了,其实是为了生日做准备,早早预定了这一天的摩天轮餐厅,想给你个惊喜。”
“我掐着点跟导演请假,十点钟回到了家。”
“然后,就跟你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琳琅稍稍抬着下巴,打量着别墅的璀璨灯火。
“这里的确比我那边要好得多,豪华,气派。”她平静地说,“因为剧本的事,我之前来过,还知道后边有一个花园跟游泳池。不靠我爸妈,我现在就是个小导演,要是自己想要在中心地带拥有这样的一栋房子,大概要奋斗五六年,或者更久。”
所以,她下了结论——
“我不得不说,你跟了他,比跟我要有远见的多。”
她的容貌苍白,嘴唇却红得艳丽,像是深山浓雾里的艳鬼,眼睛里是冷彻的光,“恭喜你啊,阿鱼,你找到了一个能让你一飞冲天的贵人。不费吹灰之力,也许明天你就是男一号了,不像我,费尽心思也只能给你挣一个小男三。”
少年的脸色倏忽惨白,摇摇欲坠。
他上前一步,整个人暴露雨下,立马被淋成了落汤鸡。
可他不在乎,他眼里只有这个人。琳琅的手腕被他攥住了,力度很大,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让她明显感觉他的局促与不安。
“你、你相信我,我不是的,我喜欢你啊,真的,我就喜欢你一个人。”
少年语无伦次重复着。
什么豪华,什么远见,他从来都没想过。
“喜欢我?”
她喃喃自语着,喉咙溢出一丝哭腔,又被死死扼住了。在林羡鱼的面前,她向来是明艳动人的形象,像这般狼狈的形象还是第一次,让他心脏疼得抽搐。
“你真的……喜欢我?”
她问着,声音愈发轻不可闻。
“那你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同他见面呢?为什么要换上他的衣服?为什么……”她冰冷的指尖伸出,落到了他的颈上,“这里,我的地方,怎么会有其他人的痕迹?”
“这么多个为什么,你能好好告诉我原因吗?”
他的帽檐在滴着水,如雨帘一般,隐隐约约遮住了她的脸,唯有那双眼,弥漫着一股晦暗的气息,清晰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你就这样喜欢他?”她又问。
“我没有!”
他急急地回,“我真的没有!”
可是对方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解释,而是神经质笑了一下,歪了歪头。
又像往常一样,她温柔掠过他耳边的发,“他有很多钱,有人脉,有资源,你看上他,我不意外,真的。但是,你就不能稍微忍忍吗?我第一次的一见钟情,想将他疼到骨子里。起码,起码在生日这天,我希望那个人尝到我给他亲手做的食物。可是,你为什么就连这一点时间都不给我呢?”
“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熟悉的语气,却没有熟悉的眼神。
林羡鱼心慌得不得了,他手指紧紧绞着琳琅的指缝,不让她放下,压出褶皱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是有——”原因的。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有什么?”
她眸中升起了一点点希冀的光。
好像他说,她就信,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羡鱼的血液逐渐转凉,沸腾的情意一点一点湮灭在恐惧与不舍中。
不能说。
她这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男朋友在别的男人面前委曲求全?
“你说,有什么?”
“你说,我就信……”
琳琅似哭非哭,倔强忍住了眼泪。
“既然被你看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身后的男人走上前来,将林羡鱼拉到了自己的怀中,“席小姐,这件事是封某夺爱在前,事后,我会登门道歉的。”
当事人没有反应,固执盯着林羡鱼。
而少年也是失魂落魄的,跟哑巴似的,只会呆呆看着她。
封宴眉头一皱,下了逐客令,是冲着在场唯一清醒的人说的,“时候不早了,沈先生,也许这个时候你应该摈弃你的绅士风度,毕竟席小姐看上去不太好,如果再淋下去,有什么后果封某也无法预料。”说着,他唇角浮现浅浅的凉意。
对情敌不用太客气。
沈先生瞥了他一眼。由于雨水的缘故,他的眼镜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令人愈发琢磨不透镜片背后的情绪。
沈先生说,“封宴,你动谁我管不着,但你别动她。现在你能被捧上神坛,不代表不会摔跟头。”淡淡的语气,似是而非的威胁。
封宴神色微凛。
这些年来姓沈的表现的愈发沉稳了,教人看不清深浅。
沈先生一手抓着伞柄,语气稍微温和了些,“琳琅,我们先回去好吗?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脑子应该也是浑浑噩噩的,不清醒。先回去,我熬点姜汤给你,等你缓过神来,再慢慢解决这件事,好不好?”
琳琅依然没应他。
叹了一口气,沈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沾了手,然后去拉琳琅的手腕,姿态庄重而克制,哪怕是最喜欢吃醋林羡鱼看了,都说不出骂人的话来。
他牵着她往回走。
林羡鱼握紧拳头,闭上了眼。
去到车门前那一刻,琳琅猛地推开了人,黑伞被风呼呼地刮走了,卡到了远处的树枝上。
她似乎想冲着林羡鱼这边跑来。沈先生反应更快,他想都没想从后头抱住女人的腰肢。
“沈不舟,你放开我!”
她气得眼珠发红。
“琳琅,你需要冷静。”
沈先生语气淡漠。
“你今年二十六岁了,成熟一点,不就是个男人,没什么大不了。”
沈先生还说,你是席家的千金,当了二十六年的掌上明珠,是被人疼的,不是被人白白作践的。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下来?”
沈先生从容地说,“既然冷静不了,你就想想我。我今年三十岁,二十岁那年一见钟情,看上了十六岁的你,然后命丧当场,一直暗恋到现在都不敢开口。”
“你读哪所学校,我就跟着去当老师。你去留学,我也跟着你去,又从数学老师转成了英语老师。现在你回来了,我放下家业,跟在你身边当个小助理,拿着月薪一万的工资,给你的小男朋友买五千的衣服。”
琳琅转头看她,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你、你说什么?”
“冷静下来了?”沈先生答非所问。
“刚刚,我好像听见你说……”
她呆呆的,显然还是震惊不已。
“不是好像,是真的。”
沈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你看,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开花结果,圆满白头。所以,跌一次真的没什么。反正,你不管再怎么跌——”
“你始终还有我这个垫背的,摔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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