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我是父,这是你阿母。快,叫阿父,阿父给你买海棠蜜饯吃。”
“父……父……”
小女歪了下脑袋,忽然伸出藕节般的小手,嘴角咧开,乳牙还未长全,米粒般大小。
君父大喜,将小女举高,置在颈上,他爽朗笑道,“阿父忘记了,吾儿还在长牙,少吃些甜。”
女人嗔怪,“堂堂国君,怎如小孩一般,出尔反尔。”
君父一脸理所当然,“吾儿年岁小小,眉眼周正,他日必是九国第一美人,怎可让一口黄牙损了吾儿的美貌?阿琴,你可要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到处乱吃,她最是狡猾的哩!”
妻后哭笑不得,“哪有你这般埋汰女儿的。”
薄云王宫出了一任小公主,双眸玲珑剔透,备受帝后恩宠,如珠如玉般长大。
“琳琅,这是凤首箜篌,阿母出嫁时,你祖父亲手做的嫁妆。”
“阿母,我可以学么?”
“自然,这以后,可就是你的嫁妆了,你要好好保管它,等出嫁了,弹于你夫君听。”
“阿母,我不嫁人,我要永远伴随您与君父。”
“说什么傻话呢,哪有不嫁人的。”
深宫美妇轻轻弹着小女的额头,又捏着她幼嫩的手。
“来,阿母教你如何弹奏。”
“好,我学会了,第一个弹给阿母听。”
“你呀……”
待王后走后,琴音也停了。
小公主倚在凤首箜篌边,额头绒毛碎得可怜可爱,“元宵,女子长大了,真的一定要嫁人么?”
小太监跪在地上,替她捏着酸胀的腕节,“公主这般好,将来的夫婿也定疼公主。”
小公主脆生生地说,“是么,能有元宵好么?有的话我就嫁。”
小太监耳根发红,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然而小公主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
小太监趁她睡着,卑微地亲吻手背。
会的。
公主会千秋万岁,一世欢乐。
十五岁,琳琅王女初长成,仙姿玉色,善箜篌,九国子弟心旌摇曳,竞相逐之。
“吾儿,待你十六岁,父宴请九国子弟,定为你寻一位如意郎君。”
“父,八国豺狼虎豹,实非善类,咱们岂不是引狼入室?”
王宫锦缎如辉,薄云王抚着小女一头绸缎般的黑发,“九国之中,薄云最末,你又生来殊色,父老啦,趁我昏庸无用之前,得找个更强大的夫婿疼宠你。”
王女垂下鸦睫,“若能护得薄云周全,女愿随之。”
“吾儿放心,这如意郎君,需得吾儿真心欢喜,父才放心。”
薄云王爱女如溺,命人修了一座可摘星揽月的琼玉楼。
待公主十六岁生辰,薄云王宴请四方,为女寻婿。当夜,琳琅王女于玉楼演奏,她月下抱箜篌垂首,琴音飘渺,恍若神仙妃子,世称琳琅仙,九国贵胄为之痴迷。
乐流国太子容仪上乘,精通音律骑射,在九国弟子中脱颖而出。
他愿意献上十六座城池赠予王女,共结百年之好。
薄云王大喜过望,允了。
琳琅王女投以璀璨一笑,当如明珠生辉。
乐流太子脸庞发热。
各国子弟心思浮动,酒宴之上,言笑晏晏,而酒宴之下,暗藏杀机。
当夜,王宫大乱,火舌舔足。
“公主,快走,从昭,从昭国他们背信弃义——”
年轻太监攥住王女的手腕,神情焦急。
从昭国原先为九国末流,疆域偏僻,民风落后野蛮,诸国不愿与之交往。
从昭王耽于酒色,政事一律交于太子。传闻中,从昭太子曾流落在外,少时被贬为家奴,行事作风阴晴不定,口蜜腹剑,令人胆寒,也为薄云王所不耻。
“走不了了。”
王女望着漫天火光,“今夜过后,我琳琅王氏不复存在。元宵,你走,混入他们当中,不要再回来了。”
“公主,你不走,奴也不走。”
她微微一笑,褪下鎏金耳环,放在他掌心,缓缓合拢,“你我情谊十余载,在琳琅心中,你便是我最可敬的兄长。你若是混入失败,就拿这对耳环,告诉他们,我在瑶华宫。那豺狼对我有意,他定重赏你。”
年轻太监红了眼,激动抱住她,“我不会出卖公主。”
远处传来一道温润笑声。
“公主可让豺狼好找,原来是在这,同自家的太监情郎双宿双飞呢?倒是可怜了你的君父,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后,还为你这个女儿打算。”
他上前来,捻起公主的一缕碎发,“先前冲乐流太子笑得那般含情脉脉,这下又急着同太监私奔,公主的心意,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他低哑道,“那没根儿的阉人,能让公主奔赴极乐?”
“你,你休要污蔑公主,奴,奴与公主清清白白——”
“既是清白,那就证明给世人看。”
咣当一声,一把匕首扔到太监脚下。
俩人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尖锐处闪烁着寒光。
“喏,请吧。”
从昭太子气定神闲,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得了利器,是否会对他不利。
年轻太监惨白着脸,哆嗦捡起了匕首,一拔开,寒光入了眼。
“元宵,他在激你,不要。”公主摇头。
年轻太监面白无须,宛如女相,而此时他双眸含着至烈的火,决然道,“元宵能伺候公主,是元宵今生的福气,若有来世,元宵也愿意跟随公主。”不求得公主倾心相许,但求长长久久,永伴君侧。
“噗嗤。”
刀锋入骨,血溅玉颊。
琳琅被从昭太子箍着腰肢,无法动弹。
他嫌脏般退了一步,又搂着她往里边走,“我当你有多心疼他呢?竟是一滴泪也未流。”
从昭太子说着,却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敲打她,“公主出逃,可是让不少人遭殃呢,还是乖一点好。你君父在你寝宫等候多时了,你就不想见见他么?”
“……我阿母呢?”
从昭太子叹了口气。
“薄云王后果真是天下女子表率,我原先想请她出宫一叙,看她能否回心转意,将公主交付与我。却不料她反应过于激动,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唉,也怪我想得不周全,为表诚意,派去的人太多了,吓着了王后,在下一片痴心,公主勿要怪我才是。”
王女膝头一软。
男人捞住了她,轻笑道,“公主凤体有碍,是在下疏忽了,竟累着了公主。”
说着便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跨进了瑶华宫。
“——吾儿!”
薄云王被捆着,泣声不已,“是父害了你啊。”
从昭太子笑容和煦,“未来岳父这是什么话,公主与我喜结连理,您应高兴才是。”
他的视线在公主寝宫绕了一圈,凝在了那凤首箜篌上,“先前你为乐流太子弹奏那一曲,我听着很是刺耳,公主可否愿意为我另弹一曲?”
“你会放了我君父么?”
王女仰着颈。
……真是天真烂漫的眼神。
他在薄云国当家奴时,在街上被抽得半死,这位小公主也是用这种天真烂漫的眼神,看着他奄奄一息,看着顽劣的少爷将他的头摁浸到污水里。
他以为她跟其他女子是不同的。
可她没有救他。
她掀开帘子瞧着,侧颜漠然如同云端的花,怎么也不会为凡人动心,何况他当时是个贱民,更是得不到一两分青眼了。
从昭太子温柔道,“自然。”
于是她款步而下,拨弄琴弦。
而男人的气息从未远离,甚至更进一步,从后头搂着她,解开女子的腰带。
从未出错的琳琅王女弹错了一个音。
从昭太子从她耳后窥过去,隐匿在碎发间的朱砂痣隐隐约约,胭脂般鲜红,可脸却苍白无比。
当着她君父的面,他轻薄着人,在她身上游走,呵气道,“怎么停下了?你弹你的,我做我的,伴着琴音圆房,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您说呢,公主?”
“你个畜生——”
薄云王不愿意女儿再受牵制,也一头撞上了入侵者的银枪。
死不瞑目。
温热的眼泪滴在男人的手背。
从昭太子一怔。
“自我三岁后,我便不哭了。”
琳琅垂着泪珠,“君父说,若是疼我爱我的男子,必不会惹我伤心落泪。你既然在意我与乐流太子的婚事,为何不当面直说?你自己没有争取,又用这样龌蹉手段谋夺我……”
从昭太子哑然,“公主又怎么会看得我这般出身——”
她红着眼眶,“你不问,怎知我看不看得起?我素来不爱写写画画的文弱书生,我的夫君必定是顶天立地男儿。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对我无意,我能如何?”
从昭太子沉溺在温柔乡里,声音低了,“小公主……”
此时,系统冷冰冰地播报。
‘宿主,琳琅王女当前好感值为0,仇恨值为100。她对你恨之入骨,此仇不共戴天。’
从昭太子大惊,猛地推开她。
然而来不及了,她从抹胸里攥出了一支银簪子,手法利落扎在他的脖子上,噗嗤一声,鲜血飞溅,公主脸上未干的血迹又添新痕。
她漠然看着他,甚至在从昭太子想要发出求救声音时,用嘴堵住了他。
她吻着他,合着血腥。
唇肉绵软却致命。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璧人。
‘警报!危险警报!宿主失血过多,死亡率75%……’
男人强忍着疼痛,头脑清晰下达指令。
‘兑换起死回生丸!’
‘本剧情世界危机四伏,起死回生丸只有一枚,宿主是否兑换?’
‘确定……兑换……投放地点,喉咙。’
琳琅清晰看见了他咽了个东西,喉结微动。
这个垂死挣扎的男人突然恢复了力气,将她推倒在箜篌上,眼神冷厉。
从昭太子一抹脖颈上的血,冷笑道,“来人,押她上羊车!”
既然不做他的女人,那就任由其他男人糟蹋好了!
所谓“羊车”,其实就是囚车,关押着从各地强抢而来的女人,抢掠者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宫美人称为“丽羊”,闲时抓出一只,供君王将士任意取用。
两个士兵上前,正要押走公主,男人抿起薄唇,“慢着,让嬷嬷来。”
老嬷嬷连忙领命,却不敢掐人,而是拽着她的胳膊走。
这位主子是真有本事,人都扎太子殿下一个窟窿了,可殿下却分明还在意她,指不定这一回就是故意吓唬,磨一磨公主的性子,好教她曲意柔顺,婉转承欢。
老嬷嬷自觉清楚了真相,对琳琅更是恭恭敬敬。
囚车是由另一个面相刻薄的嬷嬷管着,她因为不甚貌美,被夫家嫌弃,对面容姣好的女子也怀恨在心。还未等老嬷嬷交接,她就拧住琳琅的颈肉,“唷,这不是琳琅王女么?今个儿也纡尊降贵地下凡,来闻一闻泥土味儿了。”
她一掌推在人的后背,琳琅踉跄几步,收不住脚,摔进了一个白衣囚女的怀中。
她扶了扶她的腰。
两位少女目光相触。
琳琅将手里的东西迅速塞进人的袖子里。
白衣囚女神色不变,“妹妹,小心点。”
“……多谢阿姐。”
“呵,君家女倒是大方,是个当姐姐的料儿。”囚车外的乌衣嬷嬷冷笑。
琳琅一惊。
君国是九国之首,唯一的长公主更有经世奇谋,与琳琅王女、庆罗浣纱女并称九国三玉。
她也被抓了?
这么说君国也祸在旦夕?
“等等,我倒是糊涂了,你这身衣服还没扒。”乌衣嬷嬷露出贪婪的神色,“都是阶下囚的人了,享受不起这般福气。我也省得动手了,你自己脱吧。”
看守的士兵不自在转过了头。
先前的嬷嬷心想,哎哟,大祸了,太子殿下喜怒无常,万一真幸了这美人,日后算账,那可如何是好?她只得把人拉到一边,小声地嘱咐了几句。乌衣嬷嬷僵硬了一瞬,才冷着脸道,“你同我下来,去屋子里换。”
琳琅穿上了粗麻囚衣,被重新推搡进了囚车。
囚车里窝着七八个少女,个个生得天姿国色,却如惊弓之鸟,畏缩一团。
琳琅弯着腰,到先前接住她的少女身边坐下。
“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姓君,单字晚。”
“我是琳琅。”
她淡淡点头,这里人多耳杂,不宜交谈。
琳琅会意,也安静坐着。
等到了深夜,琳琅的手心微微刺痛。
她将原先藏在她袖子里的东西物归原主。
那是薄云王给琳琅留的最后一道保命符,只要她能活着出去,就能调动这支秘密兵马。琳琅不动声色地接过,两人依偎得更紧。
“姐姐,我之前就想说了——”
琳琅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我们的名字八字肯定很合。”
“……是么。”
琳琅弯着眼,脸上的血迹还未擦净。
“君,临,天,下。”
她不会死在囚车里,就算要死,也是死在权力的床榻上,上面流满了她仇人的血。
君晚沙哑地笑了下。
“承妹妹吉言。”
她眼神发狠,喃喃重复。
“会的。”
她必将手刃仇人,令他们永堕冥府!
在霜寒露重、血腥遍地的夜晚,琳琅第一次被君父阿母之外的人拥着入睡。
君家姐姐身上有着令人安心的檀香,即使浑浊的血味也难以掩盖。她抱紧她的腰,好似梦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琳琅王女。
衣衫单薄的少女互相取暖。
后来琳琅才知道,这个笨拙哄着她入睡的少女,在将来——
会成为她亲密的、忠诚的、永不背叛的,一生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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