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相国携小公子求见。”
“唰——”
伴随着些许风声,一支长矢斜斜靠着壶口。
宫女纷纷惊呼,“倚竿!十筹!思晚姐姐这下可完了!”
“啊?”
思晚苦着脸,“娘娘,人家是新手,您就不能让让奴婢吗?”
琳琅扯下了蒙眼的白布,松松垮垮挂在脖颈上。
几绺碎发弯曲在耳畔,那脸颊染了胭脂,红得薄透。
“娘娘,您醉了。”思靖无奈道,“快躺下来歇息一下,别同着小骚蹄子浪了。”
思晚辩驳道,“什么呀,娘娘千杯不醉,酒量可比奴婢好得多了!你个黑心肝的可别瞎说!”
当初娘娘走了一步冷宫的棋,思靖被调了出去,假意为定妃卖命,实则一步步推她上断头台,那戏台子的情报,便是思靖一手奉上的。
如今她功成身退,做了六局首席女官,众女无不服帖,唯有同她一起长大的思晚敢同她肆意玩笑。
说起来娘娘同靖太后也是姐妹,论身份,论际遇,好似命运的巧合重叠,这在天底下,那可是独一份儿的情谊。
宫中之前多是宫女太监对食的事儿,也不知怎的,渐渐变成了姐妹结拜,风波起伏中互相扶持。
思靖和思晚这对儿姐妹花便是她们的榜样。
一个是六局首席女官,一个是眷宠正浓的尚食姑姑,从乡间小姐妹步步晋升为太后的眼前红人,荣华富贵是真的,牵挽扶持也是真的,难能可贵的是,她们姐妹情比金坚,不管外人如何挑拨,始终是一条心的。
思靖白了她小姐妹一眼,说起正事,“娘娘,今日可要宣召相国和小公子?”
“宣!”
琳琅轻笑,“来都来了,不宣岂不可惜?”
“娘娘可要沐浴热汤?”
琳琅低头嗅了下自己的袖口,酒味并不浓烈,“不需要,换身衣服就行。”
众女立即服侍她更衣。
国孝皆缟素,琳琅换上了素白的丧服,妆容更是清简,不饰金钗步摇,只绞了一段黑色绸带,垂在肩侧,淡得像一池雨后湖水。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解不器的视线流连在她的身上。
“天寒地冻,还望娘娘保重凤体。”
琳琅免了他的礼,转向一旁怯生生的小公子,温声软语,“你便是容小九么?”
……容小九?
他什么有这样亲昵的小名儿了?
小公子像一只呆头鹅,原地怔忪了半天,憋红了一张玉脸,小声地说,“奴婢不叫容小九。”小公子睫毛很长,如同一株株的白芽松,蓬松细密,遮住了他黑琉璃般的眼珠,仿佛这样便能隐瞒住他的惊惶局促。
进宫的前一夜,嬷嬷就拉着他的手,细细嘱咐入宫觐见事宜。
嬷嬷说,他排名第九,虽生母早逝,在亲王府邸里也不曾受宠,可他到底是宗室子弟的身份,将来即便不能当郡王,亲王府也不会亏待了他去——犯不着他以命博富贵。
是的,在嬷嬷眼中,那煌煌宫城,那权柄之下,是不见天日的森然白骨。
他若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先帝故去,宫阙动荡,年轻的太后独木难支,就发出了一道诏令,要在宗室子弟中寻得一松木,为她传承大统,重续朝野之开继。
也有不少人说,太后野心勃勃,所谋非小,她想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让她政出四野,唯我独尊。
更有人说,是太后联合身边宦官,鸩杀先帝,夺取权柄。
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小公子年纪尚幼,却已尝过与狗争食的滋味,若不是嬷嬷放心不下他,再度折返亲王府顾看,今日的他,或许坟头草也有三尺高了。他或许不知道谁是好是坏,但喜欢谁,心底的声音是一听便知。
——他喜欢这位娘娘。
她指尖微热,抚着他的脸颊,温柔地问,“容小九几岁啦?”
嘭嘭嘭。
小公子的心跳得跟小兔子一样快。
也许比小兔子还要快。
小的时候,嬷嬷也曾将他抱入怀中,抚摸脸盘,轻声安抚。
但这和娘娘的,又好像不一样。
“奴婢,奴婢是十三岁。”
她似乎感到讶异,“十三了呀?你看着像十岁呢。”
小公子身形瘦小,透着一副羸弱之相——这是解不器千挑万选的对象。
既然要当他们的傀儡皇帝,自然不能选的太拔尖儿的,解不器原先中意的是另一个亲王的公子,才六岁稚龄,白纸般的天真,更容易操弄。但年轻的太后不同意,她说要选一个十三四岁的,只待大婚之后,即刻亲政,如此也能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解不器感到匪夷所思,她这不是将战利品拱手相让吗?可她跟他说话之时,一身素服,两靥绯红,透着浓烈的酒气。
分明是“心若死灰”!
手刃先帝之后,她像是一只风筝,终于可以不再高飞,便剪断了线,一头扎进幽暗深处。
解不器也听说过这种事,人们一旦大仇得报,就会丧失目标,从此浑噩度日。
他担心太后也步了这些人的后尘。
解不器索性想,既然她不愿意理政,那就由他来,等天下握于掌中,他二人居于高处,携手共度,也是佳话。至于她心中的继帝人选,解不器也随她,不就是要个十三四岁的?再康健的到了他手上,也是羸弱短命之徒!
“我没有子嗣,独居宫中也是寂寞,平日里,想放个风筝,玩个蹴鞠,都找不到人。”琳琅捂住小公子冰凉的手心,“好孩子,你愿意留下来陪陪我吗?”
不是命令,而是恳求。
小公子想起了嬷嬷的嘱咐,又望了望琳琅。
她好像喝酒了,身上散着一股清淡的酒气。嬷嬷说,良家妇女不嗜酒,唯有伤心极了,才突破平日里的底线,一醉方休。
那她……也是伤心极了么?
嬷嬷有自己的孩子,逢年过节,总过来探望,一家人在大冬天里围着小炉子说些闲话,吃些小菜,他看着都觉得肚子暖呼呼的。
可她没有孩子。
她还让他留下来,陪她。
这是小公子第一次被人这样请求。
他爹爹有很多人陪,嫡母,美妾,儿女,亲朋。
他哥哥也有很多人陪,母亲,姐妹,同窗,通房。
他从小到大,只有嬷嬷。
他甚至养不起一匹小马驹。
嬷嬷也有人陪的,她儿女多,人缘好,往来的姐妹也多,托她的福,自己才能全须全尾长到如今。随着先帝逝去,朝野动荡,不少宗室亲王蠢蠢欲动,想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宫中,好搏一搏那泼天的富贵。
在如此险境中,嬷嬷的儿女前来哭求,希望母亲能脱离这潭泥沼,跟他们回乡下安享晚年。
他知道的,从出生开始,他就是个拖累,全仰仗嬷嬷的垂怜。
可她老了,身后还有子孙。
嬷嬷终归要走的。
等到那时,他……又能去哪里了?
小公子仰着湿漉漉的鹿眼,“我可以陪你,可是,娘娘得答应我,你今后,只许爱容小九一个。”
解不器冷笑。
这小子……耗胆子不小啊!
“我答应你,拉钩?”
琳琅伸出尾指。
小公子唇角鲜嫩,弯出一朵花。
“拉钩!”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烽烟漫起,曾经的九国不复存在。
大靖王后出兵君国,横扫二十三座城池,迫使对方献了降旗,诸侯为之震动。而从昭这边,太后扶持幼主上位,婉拒了乐流的求娶之事,并策反了谋士抱心,一举攻破城门,将一国纳入囊中
。
十六岁的幼主做了监军,领着乐流国君的人头而归。
百姓夹道相迎,呼声益高。
不少朝臣私见幼主,要他早日亲政,还灌输了“太后宰相擅权而骄”的观念。
小公子一笑而过,转头找了琳琅。
他知道谁对他是最要紧的。
“母后,小九回来了。”
他依恋般钻入她的怀中,却被嬷嬷扯住衣袖。
“陛下,不可呀。”
幼主一脸茫然。
小公子长成小君王,琳琅打算为他指婚清流太傅温家的小女,巩固政权,亦能成全师生美名。而这嬷嬷,便是琳琅点来的“军师”,撮合年轻男女的新婚之事。嬷嬷见幼主如此依恋昭后,逾越礼制,遂出声提醒。
“我要……成婚了?”
幼主被惊得原地发愣。
琳琅给他端了碗梨汤,慢条斯理地说,“你长大了,也该通晓人事了,开枝散叶,传承大统,有甚奇怪的?”
娶什么人不重要,主要是借着这一场婚事,宣告幼主有能力亲理政事。
恐怕有些人……会坐不住吧?
琳琅搅动梨汤,递到他跟前,“趁热,快喝。”
谁料想,一向温驯听话的小公子,伸手打翻了盏汤,“我不要娶温氏小女!”
掷地有声。
屏风里的人影僵硬了下。
琳琅脸色不变,抬了抬手,宫人迅速上前清扫。
小君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低下头,可怜兮兮攥着她的衣角,“母后,我不娶妻,我,我一辈子都陪着您,这样也不成么?”
“你在胡说什么?”
琳琅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手指点着他的额头,“你不立后,还是个毛头小子,朝臣怎么放心你亲政?”
“那就不亲政。”他想也不想,“母后管着不也挺好?”
琳琅不知道其他朝代的幼主是怎么想的,但她家幼主心宽到这个份上……难道她的野心教养太失败了?
太后反省自己。
幼主还说,“我同阿令弟弟同了信,姨母就不逼他成婚。”
小公子口中的阿令弟弟是大靖的幼主。
说来也是一桩趣事,琳琅跟君晚私下见面,让少年随行,开阔眼界。
小公子们年纪相仿,境遇相似,没几天便勾勾搭搭玩到一块儿,抵足而眠,好得仿佛同胞兄弟。大靖在北,从昭在南,人们纷纷猜测,两国何时兵戎相见,一统千秋,说书人甚至连姐妹俩为了一个男人反目成仇的风流轶事都编出来了。
谁能相信两国幼主惺惺相惜,时常书信往来,一口哥哥一口弟弟的。
前年阿令弟弟寄来了北地的风干老腊肉,今年轻别哥哥就给他寄去了一坛老酸菜,以表两国友好,咱们哥俩的情谊千古长存。
不久君晚就寄信过来,委婉地表示,酸菜腌得太咸了,下次注意。
琳琅琢磨着,要不弄几盒臭豆腐快马加鞭过去?
这女人沉迷在战争中不可自拔,都快把她忘到脑后了!
系统也是!
她取代容经鹤成为新的宿主之后,它反而不在身边,说什么要去清理门户,如今他们积分清零,一分都要掰成两份花,经不起任何的糟蹋!
总之系统传递一个中心思想:老子赚钱养家,你安分看家!
琳琅笑而不语。
让她安分看家?
那可不成,与人斗才其乐无穷么。
小公子窥着年轻太后的脸色,弱声道,“姨母不也说了么,姻缘之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琳琅心想,她跟君晚虽然“臭味相投”,但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所不同。
君晚坦坦荡荡耍阳谋,她就不择手段了一点,万物皆可利用。
小公子是她扶持的幼主,倾注了不少心力,不求他能事事贴心,但在大事上,必须是同一个南北的,他的大婚势在必行——尽管琳琅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抗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桩婚事又能令他受益无穷,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大儒教他的帝王之术、权衡之道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明日温府赏花宴,你必亲去,为小姐簪花!”
簪花是从昭这边的习俗,表示男子对女子的爱慕求娶之意。
“……母后!”
小公子语气生硬起来,“既然母后喜欢这温氏小女,不如母后娶了罢!”
琳琅睨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敢娶?”
小公子当即憋红了脸,最终怒气冲冲地离开。
琳琅支着下巴,“这小子,还以为去监了一回军,性子能杀伐果断些,没成想,还是这般孩子意气。”
思靖姑姑笑道,“娘娘,你有所不知,小陛下在军队可受欢迎了,庞将军夸他用兵狠辣,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而且,那些个女闾,小陛下也从不去厮混的,明达事理,洁身自好,都是娘娘教得好。
当娘娘将十三岁的小陛下扶上皇位,他孱弱纤瘦,谁不担心这个国家的未来?
可才三年时间,小陛下逐渐显露峥嵘头角,开经筵、提能臣、抚民心、从监军等,哪一样不是办得朝野哑口无言?
就算是再不满娘娘垂帘听政的官员,在教养幼帝这方面,他们是无可指摘的。
“可别,提起这小子我就头疼。”琳琅扶着额头,前些年是年纪轻,不好送些美人过去,伤了身体,误了国事。而现在,外无大患,君王的婚事是当前最要紧的国事,琳琅是不打算纵容他清心寡欲下去了。
她朝着旁边的思晚使了个眼色。
思晚会意,将屏风内的少女请了出来。
只见她一身飘逸的雪白留仙裙,随着走动荡出涟漪,云堆雾绕,宛如天仙临凡。
“参见太后娘娘。”
她不卑不亢地行礼。
思晚撇了撇嘴。
都出了国孝了,她家娘娘也换上了赏心悦目的浅红淡粉,偏温家这个小姐,成日里一身素白,说还好听点叫美若天仙,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思晚虽然理解娘娘看上了温家的清流声望,可让她们看着长大的小陛下去娶这么一个“讲究”的小姐,她们心里还是老大不得劲儿。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琳琅抿了口梨汤,温热恰到好处,“这门婚事,是你求来的,可做好了披荆斩棘的准备?”
内里的意思,聪明人一听便知。
明面上是琳琅点了温家的牌,实际上,这一桩婚事,是温家女亲自求到她面前来的。
琳琅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胆大的少女。
她很欣赏这种野心勃勃的,正好也空出了一个缺,倒不如让人来试试,不过为了保留温家的面子,让少女不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她对外说是她自己属意的。
琳琅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剩下的,这温家女能不能抓住登天梯,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总不能让她这个做“母后”的,手把手交儿媳妇如何追儿子吧?
若是连年轻君王的心都抓不住,琳琅也不需要一个拖她后腿的。
“赏花宴便是你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抓住。”琳琅不好过于插手帝王的房中事,论起名分,她实非生母,小公子进宫时,也有十三岁了,该懂的,不该懂的,琳琅相信少年人已心里有数。
与其说把他当儿子来养,琳琅更看重他的继承人身份。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太后娘娘提点,小女省得。”
温惊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不就是一个小初哥吗?能有多难搞?
她身经百战的,还怕搞不定一个未晓人事的小雏儿?
想到这里,温惊鹊不由得感谢面前这个女人,将小公子养得像一块美玉,不染纤尘,气性天真,她还没试过这种类型的男人呢。
温惊鹊跟系统沟通,‘二十九,我就说你太小心了吧,这个太后绝对不是宿主,不然早就把幼主弄成傀儡了,还能让对方大婚亲政?’
第二十九系统很谨慎,‘宿主还是要提防点,第二系统跟第三系统都栽了,积分清零,这里面一定有鬼。’
温惊鹊不以为然,‘老油子猖狂惯了,掉进阴沟里也是很正常的,说起来还得感谢它们,省了我不少的事儿,等我成为了从昭的后,再扳倒太后,这声望值绝对能涨一波。’
第二十九系统没说话,它的宿主运气一向很好。
本来以为进入这个神级任务,她们排名靠后,说不定连汤都没得喝,没想到峰回路转,跟在后头捡了大漏。
透过宿主的眼睛,第二十九系统“望”了眼太后。
资料上显示她二十二岁,可那模样身段,却像是十六岁的秀靥少女,一双含情目顾盼神飞。
这美貌要是没经过加持,那就有点可怕了。
像它这个宿主,没有绑定系统之前,也是一个人气校花,但追她的人大多数是因为她个性率直,脾气好,玩得开,不像其他女生扭扭捏捏的,拿不出手。有了系统之后,宿主也是很快得心应手,用积分提升颜值气质,从小美女变成大美女。
只是,当宿主还在温家奋斗出头的时候,这位已经是曾经九国弟子可遇不可求的乍然春色了。
而且宿主未来还要在她手底下混。
第二十九系统想想有点心梗。
‘宿主,你一定拿出干劲来,要是混得比土著还差,那也太丢脸了。’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温惊鹊则是十拿九稳地走了,因为一心二用跟系统对话,甚至忘了行礼。
宫人在琳琅的授意下,也没有提醒她。
琳琅眯着眼,看着对方远行的背影。
她是喜欢有野心的女人没错,可这不代表,对方能骑到她的头上。
年轻太后放下梨汤,擦了擦嘴。
“选几个清白周正的,先让陛下临御。”省得到时被皇后牵着走,坏了她的事。
在清除后患这方面,琳琅从不迟疑。
思靖轻声地说,“娘娘,恐怕陛下会不高兴。”
别看小陛下对娘娘言听计从,可他对其他人,未必有这样的好脾气。
不出她们所料,当晚,承望宫那边果然大发雷霆。
小公子杀到了太后的寝殿。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琳琅抬眼瞧人。
小公子敞着衣领,也许是少时羸弱,缠绵病榻,他的皮肤天生比女子雪净细腻,此时胸膛上面多了一道鲜红的抓痕,强烈对比更显暧昧,惹人遐想。而腰腹之处,块垒分明,又刻着数之不清的刀痕箭痕,弥漫着些许血腥之气。
年长的姑姑们一阵心疼,围了上去。
“陛下,您身上有伤,为何不说?可上药了?”
小公子一概不应。
他倔强地站着,语气强硬:“今晚之事,您必须给我个交代!”
琳琅四两拨千斤,漫不经心地说,“你如今是在外野惯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先是拒了我的宫人,又在深夜衣衫不整来我寝宫,你是想置我于死地?”
“……”
小公子肢体僵硬,又慢慢红了眼眶。
他噗通跪倒,膝行向前。
小公子如同丧家小犬,软软挨在她的腿边。
“母后,儿臣不敢。只是,儿臣想着,你我才是最亲近之人,为何非要添个外人进来?”
他不想任何人夺走她的关注,无论是解相国,还是姑姑们,亦或温家那个小姐。
琳琅叹了口气,“听话,不要任性,日后你是当令者,广博为上,怎可如此心胸狭窄。”
“狭窄就狭窄。”
小公子很赌气,但他又怕琳琅生气,说得极其小声。
他仰着脸,鹿眼仍然纯澈,“我永远做您的小公子,这也不行么?”
身处权柄刀尖,他怎还如此天真?
琳琅又一次怀疑自己的教养,她这是把人给养废了?
她干脆退让一步,“不要宫人,那避火图,你总该看看吧?将来大婚总是有益处的。”
小公子霎时脸红如胭脂。
他耳根滴血,磕磕巴巴地说,“只要,只要母后不给儿臣指婚,看,看看也无妨的。”
琳琅轻笑了声。
怎么可能呢?一国无后,动荡之端,她是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在琳琅的安抚下,小公子总算平复了心情,想着自己方才那样衣衫不整地奔来,又是羞惭,又是后悔,他支支吾吾让姑姑们给他拿了一件斗篷,遮遮掩掩地回去了。
他一回宫,宫女们也被打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箱书,整整齐齐地列着。
小公子的脸又开始红了。
次日,温府赏花宴,小天子驾临。
天还没亮,温惊鹊就梳洗打扮,势要将宴会上那一群风骚小妖精给比下去。
众女含羞带怯,站在花枝遮掩处,窥视着尊贵的外客。
小天子一身轻薄春衫,灵敏矫健,眉眼拂开几分笑意,好似琉璃白雪,钟灵毓秀,夺得天地造化。
少女们的心思愈发热切。
虽说太后娘娘有意为陛下求娶温氏女,可若是陛下中意其他人,太后娘娘还能拂他的意?
说到底不是亲生母亲,始终隔着一层关系,太后娘娘总是要随着陛下的。
众女想得明白,各显其能,以博得小天子的欢喜。
其中温氏女表现最为亮眼,她姿色无双,又擅长音律,当场拨弄箜篌,弦乐渺渺,引得一片叫好。
各家子弟倾慕不已,又觉遗憾。
这一株天山雪莲,终究是要送入宫中的,他们肯定是没什么指望的。
不止是他们这样想,众人也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簇拥温惊鹊,俨然以她为首。
有人有意买温府一个好,笑着暗示,“陛下,春日融融,好花当赏,您就打算空手而归吗?”
这就是变相为温惊鹊讨要“簪花”了。
四周盛放着瑞香、粉桃、玉兰、海棠等,香气馥郁,令人流连忘返,而众人的目光又默契地落在一枝海棠上。
谁不知道宫中那位喜爱此物?
若是陛下以海棠为簪花,那温府这桩婚事可就真的攀上了繁枝了。
小陛下抬手抚过海棠。
温惊鹊微微屈膝,浅露笑意,准备领受美意。
他转而俯下腰,攥了一把毛绒绒的。
“此物真是柔软可怜!”
他夸道。
温惊鹊脸上笑容凝固。
……蒲、蒲公英?!
这不就是路边野草吗!
想到对方要把这玩意插她脑袋上,她就感到生无可恋。
温惊鹊:‘这小子是直男吗,那么多花不选,给老娘选野草!’
第二十九系统安慰她,‘别人想要还没有呢,蒲公英毛茸茸的,也挺可爱的。你别不情愿,想想,太后就是因为喜欢海棠,现在家家户户都抢着要种,等你登上皇后了,蒲公英就流行了,谁还敢笑你啊。’
温惊鹊想想也是,遂忍了,昧着良心附和,“此物倒也有几分野趣。”
对方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温小姐这么会说话,难怪入了母后的青眼。”
温惊鹊忽感寒意。
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一阵妖风吹过,蒲公英七零八落,只剩了根光秃秃的梗。
“哎呀,真不凑巧。”幼主无辜地说,“天意如此,看来簪花只能作罢,免得平添各位晦气。”
温惊鹊原地呆滞。
还,还能这样?
在宫中,思晚复述这一幕时笑得打跌。
“陛下也真是的,这让温小姐的脸面往哪搁啊!”
思靖捏了她胳膊一把,“你还笑,是嫌摊子还不够乱吗!”
思晚躲到主人后头,有恃无恐地说,“来呀,你来打我呀。”
她胆子很大,“娘娘,照奴婢看来,陛下呀,喜欢什么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您这媒婆,怕是做不成喽!”
琳琅不想听,她快头疼死了。
朝野之上,解不器正在步步紧逼,而内庭之中,幼主又顽劣拒婚。
“请陛下过来。”琳琅说,“我非让他点头不可。”
很快正主前来请安,他还亲自折了一枝海棠,爱惜护在袖中,映得春光斑斓。
“母后,你看,它开得多好看。”
小公子笑嘻嘻地递到她手中。
琳琅眼皮没抬,“我是教你这般轻贱女子的心意?”
小公子顾左右而言其他,“近来天也热了,母后可吃上冰酪了?儿臣那边新来一个厨子,会制琥珀糕、璎珞脆、冰杨梅……不如儿臣调他过来伺候母后?”
“你若没有异议,就让礼部拟个章程,择日与温家女完婚。”
小公子唇边的笑意逐渐消失。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母后非要这样逼迫儿臣?莫非真如那些人所说,您与那温太傅有不可告人之密,要儿臣填了温家的坑?”
“啪!”
琳琅一个掌掴,震怒不已,“你疯了!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小公子皮肉泛红,垂着颈,一言不发。
“……滚。”
他磕了个头,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娘娘别生气,陛下,陛下是在跟您赌气呢。”思靖扶着她,“陛下最听您的话了,定是有人从中挑拨!”
琳琅阖眼,“罢了,我累了。”
宫人不敢多置一语。
小公子离了皇城,登上解府的门。
“陛下怎么来了?”
解不器迎他入内。
小公子垂头丧气,“相国,你能收留寡人一晚吗?寡人无处可去。”
解不器不动声色,“陛下这是……跟太后娘娘闹了?”
“什么闹,是她不讲理!”小公子不满地说,“我说了不要温氏女,她偏要塞到我身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婚事还不能自己做主吗?那跟傀儡有什么分别!她总是这样,只管自己所想,不问我喜不喜欢!”
“……陛下,慎言,太后娘娘是为了您好。”
他烦躁地踱步,“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她可有真正了解过,我心中所想?罢了,不说这个,相国,你陪寡人散散心吧。”
君臣途径一处廊下,听得一阵鸟鸣。
小公子颇为惊异。
“好美的相思鸟!这是一对吗?”
解不器含笑点头。
小公子逗了半天,“相国,这雌鸟是不是生病了?都懒得理人。”
那雌鸟毛色鲜亮,尾羽流黄,萎靡在枝头。
雄鸟则是摇晃着赤红尾羽,同她挨挨挤挤的,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解不器解释道,“雌鸟是刚抓回来的,还不太适应,等到五六月,便能繁衍,养出一笼小鸟了。”
小公子抚掌而笑,“好啊,那给寡人留一只!”
解不器笑意更深,“一定。”
到那时,我的陛下,您也许要唤我一声父亲了。
数日,宫中惊变。
解不器许久没有踏足太后的寝宫,却不想,这一次会在他发动兵变之后。他统摄朝野,显达于天下,唯独不能将心中炽热公诸于众。
容经鹤是他少年挚友,也是他侍奉的君主,但他却倒戈在妃子的阵营,为她出谋划策,颠倒乾坤。
他曾说“朋友妻不可欺”,如今也亲手打破了这个原则。
——他挟持天子,软禁太后。
对方比想象中要冷静,“陛下呢?你杀了他?”
解不器走进内寝,闻言轻笑,“在娘娘的心中,臣就是这般不近人情?”
众女目露寒意,护在琳琅身侧。
他心道,倒是一群忠心的。
解不器衣袍掠过纱帐,自顾自倾了两杯茶水,“虽已凉透,但饮进心中,再冷也热了,您说呢,娘娘?”
她似乎难以忍受,“相国,你究竟想做什么?当日诺言,我已一一兑现,亦不曾亏待你——”
解不器撩了下眼皮,“是,是不曾亏待我,每一年,娘娘便要给我塞上五六个妖妾,娘娘若真喜欢这热闹的喜事,何不亲自上门,披我盖头,坐我床榻?一鹤不栖双木,这道理您不明白吗?”
宫女们震惊看他。
这逆臣竟敢……肖想寡后!
太后似乎被逼急了,玉颊透晕,“你在胡说什么!”
“臣有没有胡说,等下便见分晓。”他的视线移到宫人上,懒洋洋地说,“人太多了,也不好办事。”
刀出乌鞘,寒光湛然。
“嘭——”
匕首落地。
长剑架在思晚的脖子上。
“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解不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赤血少年了,他操权柄,持国政,威势日渐深重,野心里长出了斑斑锈迹。
他不再满足这镜花水月般的清淡关系。
她若是一埕酒,也该烈他喉,夺他魂。
听见她身边宫女的辱骂,解不器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着说,“你养的人,都有一股烈气,不如犒赏三军如何?”
思晚的脸色陡然惨白。
她有些惊惶回看帐里的人。
半晌,帐内撩开一只手。
“你……你进来罢。”
仿佛认命了般。
“娘娘不要!”宫女哭喊着,反被制住,拖了出去。
“别伤她们。”解不器吩咐了一句。
繁灯交叠,那帐子的色泽分外瑰丽,拟作嫁衣的红。
解不器手指微颤,又坚定撩开了一角。
她在帐内独坐,发丝未干,衣袍微湿,仅是一眼,就烧干了他的唇舌。他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动兵变,谁都反应不及,而这个时辰,太后正在沐浴。
解不器第一次见人湿着头发的模样。
血的帐,乌的发,雪的肤。
艳色无边。
“嘭!”
茶盏被他摔碎在地。
琳琅也落入一个陌生的胸膛。
他意乱情迷地侵占她的发肤,呼吸沉重萦乱。
他摸上了她的束衣带子。
她死死摁住。
解不器清醒了瞬,但也只是一瞬,他强行扯开。
琳琅将脸埋进枕里,呜咽着说,“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男人俯身下来,唇齿温热,却比刽子手还要冷漠,“娘娘这话,是想撇清当初引诱臣的干系么?”
她震惊不已,“我,我何时引诱你?”
解不器笑了,轻吻美人酥颈,“别装了,你是什么心肠,我当初看不清,现在却是一览无余,就是佛,也渡不了你。”他又低喃,“这样也很好。”
唯有如此,才能抛弃廉耻,正视内心的渴望。
他背叛他的朋友,背叛他的君王,也不过是,让胸腹拓上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是啊,这样也很好。”
她竟附和了他。
解不器一怔,利器贯穿胸腹。
那是……他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送的银花剪。
红影重重,她眉间染红豆。
美人如蛇蝎。
“我的相国,你太心急了。”
她耳鬓厮磨般环抱着他,任由血色沉入衣衫。
“……母后!”
小公子急忙翻开了人,将琳琅抱了出去,满是焦急,“母后,好多血,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自责地红了眼眶。
“都怪儿臣不好,让母后委屈了!”
他看向解不器的眼神,像极了护食的恶犬。
解不器捂着腰腹,倏忽明了。
这是一个局。
就像他当初跟昭后联手,这个女人,也寻到了新的盟友,掉头来对付他!
什么大婚,什么亲政,什么母子不和,都是假象!
这一切不过是让他觉得母子失和,趁着东风出手,也给他们瓦解自己的机会。
“相国发兵逼宫,意图谋反,带下去,打入天牢!”
小公子一双鹿眼见了血,恨不得啖他血肉。
解不器讽刺笑了,“女郎,你又亲手养了一头狼犬出来,不知日后是否也如我这般,反噬己身?”
“相国攀诬君上,处以腰斩。”烛火明灭不定,小公子面无表情,“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解不器大笑着被押了出去。
天色未明,禁庭春深,肺腑里充斥着凉意。
他收敛笑容。
眉眼变得落寞。
解不器依稀记得,封后大典那一夜,灯火煌然,王女倚在君王怀中,回过眸。
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身为谋臣的他,竟想着——
明灯之下,带她远走高飞。
他以为,她对他,也是有意的。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解不器自嘲一笑。
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那就是劫难。他既不能成全手足情深,又不能成全君子成人之美。
到最后,落了个情深不寿、强极必辱的结局。
一抹灰影越过天廓。
解不器静静地看着,等到五六月,那对银耳相思鸟会相爱吗?
他不知道。
毕竟相思,有时是一厢情愿。
小公子独当一面,将后续的事情处理得很好,并没有劳烦到琳琅。
而站错队的世家们又被血洗了一遍。
温家也在其中。
温惊鹊被牵连,女眷流放三千里。
她简直疯了,从中逃跑,又被捉了回去,严加看管。
温惊鹊;‘系统,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第二十九系统极其郁闷,‘温太傅,也就是你老爹,早就上了相国的贼船,宿主,你这都不知道,你的政治敏感也太差了!’
温惊鹊完全想不明白。
‘这不可能!要真这样,太后会选中我?她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第二十九系统更加无奈,‘我让你别小看古代人的智慧,你偏不信,这些阴谋阳谋,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这下好了,你成了获罪官眷,什么助力都没有了。’
温惊鹊咬牙,决定破釜沉舟,‘从昭不行,不是还有靖国吗?’
第二十九系统像看智障一样看她。
人家是共过患难的姐妹,会信你这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
说不定通缉令还是一式两份的呢!
从昭叛乱刚起,被及时扑灭,大靖没有任何落井下石的念头,甚至派遣使者问,需不需要帮手?
从昭臣子表示不相信,这一定是敌人的狡猾把戏!
四月中旬,靖太后的车架亲自到了从昭。
众臣高度提防,大靖肯定不怀好意,趁着他们内乱趁虚而入!用心实在是险恶!
然后,他们麻木看着两个女人手挽着手,四处郊游。
连如厕,也要一起的。
不,越是姐妹情深,越是有诈,陛下您可要……陛下?!
他们陛下跟靖国幼主相携而行,还友好交流了下臭豆腐的制作之法。
“蒸着好,鲜嫩多汁!”
“炸着好,又香又脆!”
俩少年谁也说服不了谁,辨得面红耳赤,于是跑到她们面前,拉拢盟友,问哪种臭豆腐好吃。
琳琅倚花而笑。
小公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挠了下头,小声地争取,“蒸着好吃,不上火,您说呢?”
“嗯,蒸着好!”
君晚探过来,严肃地说,“我觉得炸着香。”
琳琅没骨气倒在她这边,“没错,炸着更好!”
阿令弟弟得意洋洋叉腰,“看吧,你母后最听我母后的话啦,我赢了,阿兄,你学小狗叫,快点儿!”
俩少年又是一番胡闹的取笑。
癸酉年春末,谷雨充沛,四野安定。
大靖与从昭合二为一,改国号为永,统御法度,守疆固土,结束百年战乱。
昔日囚车上一句“君临天下”的戏言,如今已是事随人愿。
郊天大赦,旌旗猎猎。
两国臣子分列路旁,表情还有些诡异的生气,没合并之前,他们吵得昏天暗地,讨论谁上谁下,合并之后,他们依然吵得昏天暗地,讨论谁大谁小。
双方各执一词,辩词无数,总之分不出高下。
幼主恭敬请太后执礼——这本是于理不合的。
但如今,她们才是这片王土的唯一主人。
君晚与琳琅对视一眼。
云袖翻飞,默契燃起一线红香。
“神明在野,请听我言。”
“时和岁丰,礼乐同治。”
“夙夜孜孜,泽被生民。”
“……甘以千里赤血,佑我国祚永延!”
若有一日,君临天下,我要——
迎神,奏乐,悬灯,祭天,百官肃穆皆是我臣!
流云,沧澜,峻岭,沃野,万里河山皆入我眼!
我要,天为我春,众生见我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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