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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一身白衣素服,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内心十分混乱。
这是一间暗无天日、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地下囚室,只有五步方圆。地面上堆着凌乱发霉的烂稻草,东一摊西几根,露出下面黑黄色的陈土地面。许多地方有可怕的陈年污垢,黏糊发黑厚厚的一层,一看就知道是陈年的血迹。墙上,地上,比比皆是。一股股潮湿的腐烂霉味加上怎么都散不了的浓重腥臭味,使得董小宛的肠胃一直在抽搐。只有这个角落里稍微干净一点,其实也不过是没有那些可怕的陈年浓厚血迹而已。
董小宛知道自己的待遇相比后面那些囚室里的人几乎可说是在天堂里。至少她没有被粗大的镣铐穿进琵琶骨锁在墙上,也没有被挖去眼睛铐住四肢钉在墙上,也没有被浸在齐脖子深的黑色臭水里默默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生蛆……
已经十来天了。刚进来时还听到大牢深处传来可怕的哀号,可是最终这些人都没有了声音,顶多有时看着狱卒走进去,接着拖出一卷苇席绑的长条形东西出来。那后面总是拖着黑黑的长头发,尽管脏乱不堪,但依然从头发上可以看出这些人死的时候年龄并不大。有时甚至是一双畸形的女人小脚露出苇席外面——死的是个妇人,跟自己一样的女人。
她记得自己刚进来的时候恐惧到想自尽,可是全身上下所有稍微有棱有角的东西都被搜走,只有身上的衣服可以撕成条打成结上吊,但是可悲的是马上发现,连上吊的地方都找不到。牢房三面都是厚厚的土墙,一面是粗大光滑的木栅栏,找不到任何可以把自己身体挂在上面的地方。曾想咬舌自尽,可是又不知道这种死法究竟能不能真的死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莫名其妙抓到这个地狱,实在很不甘心。想来想去,她觉得可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一眼认出自己是董小宛的大清国的少年。
其实董小宛也是艺名。很久以前,她本是南明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跟邻居家所有七八岁的女孩儿一样,家境虽然不是很富裕,但至少有亲情的温暖,逢年过节的时候父母还会裁段花布料给她做件新棉袄。白底小碎红花的布料,现在想起来非常俗气,可是那时会让她开心很久。红花布料和它的刺鼻染料味道永远是她记忆里最珍贵的回忆。
意外发生在那年夏天,就在那个夏天她永远地离开了家人。不过是跟邻居同伴到河边洗衣服。同伴们都洗完了,她却拉在后面。眼见天色黄昏,赶紧收拾棒槌往家赶。可是忽然从路边芦苇丛里伸出一只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巴。她只记得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便失去知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江北,一船都是跟她同样年龄、长得都很俊秀的小女孩儿。
现在连家乡到底是哪里她都说不清了,只记得家乡在江南,到处都是河湖芦苇荡,捕不完的鱼虾吃不完的菱角鸡头米。每到春夏,满眼绿色芦苇和红白荷花……
想到接下来,她瑟缩了一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老鸨的鞭子。到了北清之后,先被人牙子家养着,裹小脚教识字弹琴唱曲儿,待到年纪稍微大些,便转卖给燕京万花楼老鸨万喜儿。吃了多少鞭子,挨了多少打骂,终于讨得万喜儿欢心,被万喜儿捧成红牌姑娘。可是没多久,便又惹上这桩祸事。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儿,其中一位便是那位自称钦差的宝爷;还有一位……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是又马上黯淡下来。就算一见钟情又怎样?第二天便被一群奇怪的人抓走,关了几天被迷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在一艘船上。这回身边是位官爷模样的中年人。
她一直不知道这人是谁,依稀曾经听到别人叫他“洪大人”,对他很是恭敬。这位“洪大人”看她的眼神让她非常害怕,带着明显的杀气,可是仿佛又有些犹豫。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他手里。安分呆在船舱里的时候,她却在暗自祈祷上天给自己一条生路。走到扬州,这位“洪大人”终于决定,他叫来人牙子。兜了一圈之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又被人牙子转卖到了南明故国。
故乡的人和事都已经面目全非,逃也逃不掉,走也走不脱。她只能仗着色艺跟丽水坊的鸨儿周旋,稍微换来那么一点点自由和平静。可是刚平静没多久,却又莫名其妙被逮进九千岁的私狱。
董小宛心底在抽搐,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平?
忽然她意识到危险临近,抬头一看,身体不禁开始发抖——栅栏外,不知何时那位可怕的黑衣人已经站在那里。黑色连帽斗篷罩住他的全身,连面目都隐藏在黑暗中,那两只在黑暗中也会发光的野兽般的眼睛已经露出看到猎物般的欣喜光芒。
狱卒打开牢门,把一支火把斜插在栅栏外的泥地上便远远走开。
他缓缓走进牢房,身上的斗篷纹丝不动——他走路的时候就像鬼影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声响。站了很久,觉得对董小宛的惊恐神色已经欣赏够了,他才开始说话:“上回我告诉你的都记住了么?”语气勉强能算和气,还带着一丝得意,可是他的声音却像毒蛇开口说话似的,有种奇怪的嘶鸣和残忍腔调。
董小宛全身发冷,赶忙点头。其实上回她已经吓坏了,他说的话大半没记住,只记得仿佛在说让她当密探,永远不许背叛云云。
黑衣人却很满意董小宛的态度,跨上前一步,得意地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子,记住,永远不能背叛我。不然,我会让你的下场比里面那些人还惨一万倍。”他从斗篷底下伸出两根手指朝大牢深处指了指。
董小宛拼命点头,恐惧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人”,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流下面颊。
黑衣人静静站着不动。半晌董小宛眼前一花,竟然发现他已经来到自己面前。一根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般慢慢爬上她的脸。
这根手指在董小宛细腻白皙的脸上游走,她动也不敢动,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黑衣人极为可怕,身上带着杀过许多人的浓重血腥气。忽然,黑衣人嘿嘿一笑,伸手撩下自己斗篷上的帽子。刹那间董小宛觉得自己看到了恶鬼。
这张脸离她的脸只有不到半尺,可怕至极,董小宛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全是通红的烂肉,鼻孔的部位是两个蜿蜒的小黑洞,没有嘴唇,露出通红的牙床和黄黄的稀疏烂牙。头上光秃秃的都是疤。整个头脸上没有一块正常的平坦皮肤。
董小宛哀鸣一声,朝后一倒吓晕了。
蛇卫极其满意董小宛的表现。他嘿嘿一笑,嘴唇的部位在蠕动,探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绿豆大的药丸,捏开董小宛嘴巴就往里丢。
董小宛迷糊中知道自己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腥得她直泛恶心,已是醒了。可是她却不敢睁眼,只要想到那张比毒蛇还可怕的脸离自己这么近,喷出的恶臭气息清楚闻到,她死也不敢睁开眼睛。
“别装了,吞下去!这是我为你特制的毒药,只要你敢背叛我,背叛大明,哼!保证让你生不如死。一年服一次解药,你就跟没事人一样,可是只要一次没服,你的肠胃里面就会开始痒,痒到钻心,痒到你恨不得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一根根自己嚼烂吞下去。你的五脏六腑会开始慢慢溃烂,烂到外面,最后连你的肌肤一起化为脓水。死的过程很慢,保证你会有时间慢慢享受。一直到死你都会后悔你的背叛!”冰冷可怕的嘶鸣语调一句句把这些话说出来。
董小宛闭着眼睛认命地吞下了毒药,泪水流个不停。她决定只要有机会马上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蛇卫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忽然嘶嘶笑道:“你知道你的父母还健在吗?”
董小宛大惊失色,爹娘!她忽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站起身大喊道:“你想做什么?”
“嘶嘶,这不是对待师父的方式。”蛇卫冷酷地喝道:“跪下!不要忘记你的父母在我手里。”
董小宛泪眼模糊,恍惚又看到大片的芦苇荡和荷花,父母和弟妹们亲切的脸。她屈服了,慢慢跪倒在地,无力地垂下头。
“很好。我要让你记住,你的身子你的人现在都是我的,是我蛇卫的,是我们大明的。如果你敢有异心,敢背叛,不但你自己毒发生不如死,你的父母家人包括你所有的邻居亲朋,我都会把他们抓到这里,让他们把所有刑具一样样尝过去,哪怕几岁的小童也一样。只要你乖乖听我的,他们会活得很好,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顶多以为很久以前你就已经死了。”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董小宛听到这里已经心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完了,从此不得不受这人的控制。
“先呆在这里好好看看那些反叛我们的人的下场,到时候我会通知你。”蛇卫满意地重新把帽子撩到头上,遮住可怕的脸,嘶嘶笑着离开了。
魏忠贤在自己书房里走来走去,心里隐隐不安。
据霜寒叶禀报,魏小宝忽然失踪,大批东厂番子明里暗里到处搜索,却怎么都找不见他的人影。而且据可靠消息,他并没有返回北清;现在肯定藏在什么地方,嘲笑东厂的办事能力。
魏忠贤对这个少年说不清是什么感想。明明讨厌得要命,可不知为什么,心底却隐隐有些亲切和欣赏。魏小宝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进宫之前的他是个市井无赖,跟魏小宝一样,人憎狗嫌,为了一两银子可以把自己的头砸得鲜血长流诬赖人家;可以跟光棍们打赌当众脱下自己的裤子。人人都嘲笑他是无赖,可是他知道自己有过人的勇气;甚至会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富贵,毅然割了自己的命根子进宫赌一把。
他赌赢了,现在是人人拍马、大明的小孩一听“九千岁”名号就会吓得连哭都不敢哭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他的心空荡荡的,更深夜静一个人的时候,他有时竟然会怀念以前的市井无赖时光,至少那时他还算是个人吧?现在到底是不是人,这点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了……
一阵风忽然从魏忠贤面前拂过,他马上打断自己的茫然思绪,回复冷酷苛刻的“九千岁”面目。端坐到书房正中央那张大紫檀木榻上,他看也不看书房那个黑暗角落,问道:“办妥了?”
蛇卫在暗影里答道:“是的,主人请放心。那个粉头肯定会乖乖听我的话。”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到魏小宝的下落?”
“回主人,我的职责是保护你,不是找人。”蛇卫的嘶鸣带着冷傲。
魏忠贤沉默了。蛇卫在答应跟他之时确实说过,第一职责是保护他;第二就要看他的兴趣了。他不能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情。对于这条蛇,魏忠贤非常看重,很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半晌他才道:“要是那天魏小宝喝了那碗茶就好了。这少年人小鬼大,竟然知道我们在那里边放了冷香丸,一口都没喝,实在太浪费了。”
“嗯。冷香丸炼制不易,再凑齐八十九种配料起码又要十年。上回浪费了一颗,现在最后一颗已经给了董小宛,恐怕那小子再也没机会尝到。”
“你确定董小宛没有起疑心?”
“那粉头已经吓破胆子,绝对没有起疑心。哼,我告诉她一年必须服下一颗解药,不然就会肠穿肚烂而死;而且还告诉她的家人都在我们掌握之中。谅她不敢反抗,乖乖地为我们办事。”
魏忠贤长叹一声:“可惜了啊!冷香丸其实根本没有解药,服下后三年内必死无疑。不然她可以一直为我们办事,那样可以省了我们多少事!”
“三年也可以做许多事情了。”
魏忠贤默然,蛇卫也不再说话。书房又陷入黑暗和沉静之中。 ========== + f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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