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木森按约定时间来到监狱,钱红英在大铁门对面的路边等他。
钱红英见到林木森,象是有了主心骨,说:“小老大,我知道你会来。”
林木森问:“肖俊文呢?”
“去开证明了。”钱红英四下看看,低声说,“汤琼阿爸的要求批准了。据说遗体由医院送火葬场,可以领骨灰。可她阿爸不去领,领骨灰必须是直属亲属,肖俊文扥人去丝绸厂开证明 ”“ 。”
林木森望望监狱高大的铁门,拉有电网的高围墙,心里不由有些畏惧,问钱红英:
“你去排队了吗?”
钱红英说:“去了。他们不理睬,说了半天,才说,我们不是直属亲属,东西交给他们,人不能见。我没给。等你。小老大,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钱红英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林木森蹙紧眉,咕道:“你说想见就能见,这是制度,我怎么办?”
听到一阵汽车轰鸣声,十几辆车辆开了过来。打头是四辆边三轮摩托车,后面是两辆吉普车,**辆“解放”卡车。车辆的挡风玻璃窗上都贴着号,车上是身穿崭新军装的士兵,他们斜挎冲锋枪,手戴白手套,个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监狱高大的铁门将关闭时,一辆救护车追赶到了。这辆去年救护过姨妈的救护车,今天可不是执行救护工作的。
林木森感到心头一颤,看看表,已是十一点了。“宣判大会”下午二点举行,再等就来不及了。
“走。”林木森突然想到自己现持有的“特殊身份”,领着钱红英来到监狱大门前,把“青山党校”的“出入证”递给门口岗哨。岗哨有些不知所措,忙打电话进去。
等了十多分钟,高大的铁门上一扇小铁门开了。林木森跨进小铁门,就看见王石头陪着监狱长站在大门边。
“你来干什么?”王石头紧锁双眉,说,“不知道下午要执行吗?”
林木森支吾道:“都是‘知青’……她阿爸不肯来,王大哥,她俩情同姐妹,可没证明,不准进……”
王石头说:“算了。你这个人重情义,不来送一程反不正常了。我也是来送送她,你尽量少说话!”
监狱长说:“已准备给他们开饭了,动作快一点。”
王石头说:“就五分钟。”
监狱长领着走了几步,站住问:“你们给她带吃食了吗?”
钱红英说:“带了。”
监狱长说:“那好。我让他们不给她开饭,让她到接见室吃你们给她带的吃食,这样时间充裕点。”
监狱里林木葱郁,今天有任务,全副武装的人很是繁忙,又进一道铁门,树木少了。高高楼房有排列整齐的、布有铁栏杆的小窗。
监狱长领着王石头、林木森他们来到女狱区,走进一间办公室。二个女狱警向监狱长、王石头敬礼后,一个面部毫无表情旳女狱警,打开登记簿。
王石头说:“只登记女的。他是单位派来的。”
监狱长用手指作了个暗示,女狱警也没作声,从此林木森在她俩的眼中好象是透明的,不存在了。女狱警转向钱红英,问:“姓名?”
钱红英说:“钱、钱红英。”
女狱警问:“看谁?”
钱红英说:“看汤琼。这是你们的通知。”
女狱警问:“干什么?”
钱红英说:“我、我送衣服……还有、还有吃的。”
女狱警问:“衣服呢?”
钱红英忙把包裹递过去。女狱警把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二个人把每件衣服都抖开,仔仔细细地搜索后,包起来。
女狱警问:“食品呢?”
钱红英忙把饭盒递过去。二个女狱警把饭盒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是荷叶鸡和洗沙团子,感到为难。监狱长也有些为难,对王石头说:
“今天是执行日,这样的食品需要送检。”
林木森略怔,明白了。在钱红英的心目中,荷叶鸡和洗沙团子最好吃,可这些是监狱的忌讳,尤其是带馅的糕点,今天又是执行日,万一外面送来的食品里掺有犯禁品,死刑犯突然发生意外,可是件大事。林木森知道此时解释没用,他拿起洗沙团子,掰开,用手指戳进洗沙馅,然后放进嘴里吮。王石头笑了笑,拿了块荷叶鸡,放进嘴嚼着吃了。
女狱警脸上掠过一丝笑,监狱长笑了笑,说:
“有俩位‘12.23’的功臣担保,就这样吧。把鸡的骨头剔掉。”
女狱警掏出一个盒子,取出刀叉,把荷叶鸡的骨头剔出,又把洗沙团子切开。
面部毫无表情旳女狱警起身,打开一扇小铁门,说:
“到桌子哪里坐着等。”
王石头对监狱长说:“你去忙,我们见了就出来。”
监狱长看看手表,说:“那好。十分钟。”
重犯会见室呈长方形,两边各有一扇小铁门,窗很高,阳光透过装有粗铁栏杆的窗,使屋里更闷热。屋里有张长木桌,把房间隔成两块。钱红英坐在桌子边,情不自禁地抓住林木森的手,林木森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
另一扇小铁门开了,一个高个女狱警进来,见到王石头,略怔;忙敬礼,说:
“死刑犯1223带到。会见时间十分钟。”
汤琼从进来到“宣判”,不到五天;所以监狱中“档案”都没有建,便以“12.23*革命凶杀案”给她定名为“1223”。
王石头扬扬手,递给林木森一支烟。在“严禁烟火”的标语下,俩人点燃。
女狱警朝小铁门敲了三下,铁门打开,汤琼被带了进来。拖着副十几斤重的脚镣,一路“钉铃当啷”地响。她被带到桌子对面,双手被铐在一起。就这几天,汤琼象得了场大病,脸色苍白,整个人也削瘦了。汤琼抬起头,朝屋里四周看,很快,眼中露出了失望。
钱红英忙说:“汤琼,你姆妈病了……你阿爸要照顾她……”
“病了,姆妈病了……阿爸不会来的……我知道,他不会来……他不是和我一派……姆妈病了……阿爸不会来的……”
汤琼吐词不清,含含糊糊地说着些什么,林木森听不清。办公室这边小铁门开了,毫无表情旳女狱警把衣服包裹递给狱警,将一个纸包放在汤琼面前。汤琼打开纸包,双眼放光,抓起荷叶鸡塞进嘴,大口地嚼。可荷叶鸡不时地从嘴里掉出来,还有血。她飞快地捡起,又塞进嘴,大口地嚼。血沿着嘴角流……
“慢点。汤琼,慢点。”钱红英忙说,声音里掺杂着哭声。
王石头低声说:“她死顽固,不肯招,自己把舌头咬了。”
林木森闻声一颤,侧开脸去。突然听闻“咚”地一响,一个切开的洗沙团子扔在桌子上,赤豆馅四溅。汤琼双眼瞪得象铜铃,嘴巴里的鸡肉渗着血掉在身上,落在地下……
“血。肉。轰!好响。好响。”汤琼惊恐地说,“轰!好响。血。肉。”
汤琼猛地扯开上衣,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反革命,不是反革命!我热爱**!我忠于**!**永远在我心中,看,我的像章!我的像章呢?我的像章呢?”
汤琼惊恐地望着胸口,显露着肋骨的胸脯上,扁平的**挺着手指头大的褐色奶头。汤琼疯狂地抓扯她的**,莹白的**抓痕道道,渗出了血迹。
高个女狱警忙敲击小铁门,进来两名女狱警,不由分说用布塞住了汤琼的嘴,架起就走。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里面传来脚镣在水泥地面撞击声,又是一声铁门响,里面无声无息。
“她这是患心疯。”王石头低声说,“神经紧张时,会幻觉六七年的‘3.24惨案’……走吧,木森,你已尽心了……”
走出女狱区,监狱已进入执行程序,全面戒严。
王石头把他们领到门卫内岗值班室,从窗户可以看见,参加执行任务的军人已吃好中饭,集合在操坪里。五六米外墙角处竖靠着的一捆木牌引起了林木森的注意:那些狭长的木牌长约一米五六,比手掌略宽,顶尖部成90度交角,下端削得尖尖的,木牌有一面贴着白纸,由于纸面朝里,无法看到上面写的是什么。不知为什么,这东西突然一下触动了他的某部分记忆,隐隐约约地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玩意儿正是历史照片、电影上看到过的死刑犯亡命牌,今天是为汤琼等十一位“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特地准备的!
监狱长正向几个领队移交犯人的材料。领队每接过一个死刑犯的材料夹,就喊一个号,集合在操坪的队伍里就有人应声,跑步过来一名班长,接过材料夹,转回后领五名军人到一扇铁门前。
王石头说,这里是“临时法庭”所在地已在法院开过庭而又未当庭宣判的犯人,往往就在此处领取判决书,由法官在这里对着犯人念一遍判决书就算开过庭了。死刑犯在里面验明身份后,将卸铐换绳绑,从这道门出来。卸铐绑绳很有程序,让死刑犯在走道里走,冷不防一绊,死刑犯跌倒在地,上去三个人,两人用指粗麻绳从后颈向前,在胸前交叉、手臂缠三四圈提在背后交叉捆紧。另一人用细绳绑紧两个裤腿,预防死刑犯大便失禁。让死刑犯站起来,用一根绳子权当裤带,从后面扎紧。然后是脖子,一根细绳靠着肉,不紧也不松;待押上车后,就有一只手勾住这小绳套,避免死刑犯喊叫,直至执行。死刑犯换绳绑后,押到这扇门口,执行队再问过姓名,狱警一推,执行队随即一接,插上行刑标志木牌,推拉着上了刑车。因犯忌,交接死刑犯这道门平日紧锁,在过程中,这道门除了死刑犯,里面的人不出门,外面的人不进去。
林木森依在窗前,他真不想看到被严严实实捆绑的汤琼从这扇门里推出来,又想再送她最后一程。
林木森问:“事情就此结案了?”
王石头说:“该追捕的继续追,但,汤琼到此了。要给甘雪一个交待,”
林木森突然有种想法,有人希望汤琼死,死得越早越高兴,应该是越安心。那么,陈革明呢?他想活,自然要远离湖兴,他已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监狱长移交完犯人的材料,看见了王石头,他想到林木森尝试洗沙团子的神情,他同一个干部说了些什么,干部领了三个狱警过来,与王石头耳语两句,他们把林木森、钱红英送出监狱的铁门。
走出监狱高大的铁门,林木森贪婪地呼吸。他真的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恍如隔世,疑为重生。
想想这场大革命,最为可笑的就是陈革明、汤琼这些红紫一时的“革命闯将”。有人评价说,政治热情是“知青”最典型的特征,在他们的思想文化里,参加“文革”即是关心国家的表现,那是一种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更是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所以即便是盲目的政治热情,也觉得是在效忠社会、效忠国家,他们还和英雄主义、国家至上与社会责任感交织在一起。,实际上他们并不明白,有些政治教条,我们总是凭着激情一厢情愿地相信它。但,任何一种政治原则,拿到社会上去总是打折扣的。
当他们被时代拋弃后,愤恨不平,自暴自弃,以此与时代对抗,这一切就印证了一句话,“地狱本就在在人们的心里。你心里若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自己也已在地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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