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见外屋吃饭的声响,林木森感到有些饿;但,没有一点食欲。胡思乱想一番,又睡着了……
他仿佛回到了学校——湘潭机械厂子弟学校——是一九六五年九月七日。
早上,校园里气氛很紧张。上课铃响了,老师们还在办公室,学生们三五成群在操场上议论着。出事了!林木森坐在座位上,教室里只有六七个同学;有人悄悄告诉他,“男厕所发现了反动标语,学校在等工厂保卫科来人。”果然,开来一辆吉普车;工厂保卫科的人进了校长办公室。学生被老师赶进了教室,全校都改成“自习”课。
各班都有几个同学被叫去开会,林木森也在内;他很高兴,父亲被“打倒”后,胳膊上的“三条杠”已成了虚设,少先队大队部再也没通知他开过会。去了教务楼才知道不是开会,几十个人集中在走廊里,**人一批叫进“音乐大教室”, 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我爱**,打倒蒋介石”;每批留下二三个,其他的人回教室。留下的人各自在纸上把那句话又抄写一遍,又回去了一批;剩下的十四五人进行单独谈话。
林木森走进“校长室”,校长挺和蔼,让他不要怕;保卫科的人指着桌上一块石灰壁块说:“你看上面写的字;写得好不好?”
林木森很是惊讶,有二个书包大的石灰壁块怎能完好地从墙上取下来?保卫科的人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挺严厉;林木森吓了一跳,忙说:“不好!”
穿着警服的又问:“怎么不好?”
林木森说:“这是反动标语,当然不好。”
保卫科的人让他把黑板上那段话再连写三遍。林木森写了;一遍比一遍流畅。他好象听见校长舒了口气;保卫科的人笑了笑,让他回教室。
学校的刘支书拦住了他。多年来,刘支书都极力培养林木森,林木森的美术作品“参展”,从选题材、创作、修改、送展,都是他亲自操办。每次作品获奖,都是刘支书头一个上家来,向林仲仁报喜,并在学校周一的全校师生大会上进行表彰。在林仲仁被“揪”出来后,刘支书首先站稳革命立场,对林木森冷若冰霜,并连看也没看便淘汰了林木森今年的参赛作品。刘支书笑眯眯地说:
“林木森同学,你的美术在全市三次获得第一名,临摹字怎样?”
“临摹字比临摹画简单多了。”
刘支书指着石灰壁块,说:“是吗?那你临摹这行字。”
林木森仔细看看石灰壁块上的字迹,一会就临摹下来。周围的呼吸都变凝重了;校长的脸白了,刘支书笑了,吉普车回转了,林木森被单独留下来。
好在“证据”很快被否定了。一个老公安把笔迹与罪证一对照,说:
“不是他。人的笔迹是很难模仿的;刻意模仿,就是描绘,在起笔,收笔,特别是勾画上都不会连笔。一气贯成。看,这字体转折处有明显的停顿……”
果然。第二天,作案者自首了;他是工厂一位“劳模”的儿子,因学习不好,被父亲打,并罚他跪在**像前“反省”。父亲因没文化不能更好为党工作而懊悔,儿子幼小心灵莫名其妙地对画像上的人产生反感……
“文革”时,学校的刘支书因唆使林木森写“反标”;遭批斗,被打折一条腿,还判了八年刑。还有,林木森虽被逼写“反标”,但革命立场不坚定,也遭到了批判,还作了那个“反革命同学”的“陪斗”……
是是非非由人定,黑黑白白任人评。
林木森再醒来,屋里很静;外屋“扯白话”的人都己散去,(他知道这些人的规律,不到十点半钟不散)应是十一点了。他饿了,一天只吃了两个团子;支起身,感到头很沉,便靠在床档上。大床的蚊帐撩起,舅妈下了床。听见灶间一阵响,林木森伸脚探鞋子,下地,可腿一软,倒在地下。
“姆妈,姆妈——”李金凤叫道,慌忙下了床。
徐贞女闻声,忙进来扶起林木森;她一摸额头,急了,说:“金凤,快!”
“没事,没事。”林木森支撑起来;徐贞女、李金凤一边一个把林木森扶到床上。李金凤在里面,没来得及抽身,林木森一睡倒,头正枕在她腿上。李金凤忙起身,被姆妈喝住:
“好好扶住他,我去叫医生。”
队上“赤脚医生”就在附近。过来给林木森打了一针“退烧针”,留了一些药片,说:“感冒了;给他熬点稀饭,让他多喝水。”
林木森是洗澡受了凉,打了退炜针,清醒了,感到枕得很舒服,原来是李金凤的大腿;正要撑起身,眼睛“刷”地发了光——金凤的内衣太紧,还掉了粒扣子,从绷开的衣襟处,露出突起的*房——李金凤感觉到林木森的目光,焦虑的眼神闪现出羞臊,忙用手掩住胸,低声说:“还不起身?”
“说什么?”徐贞女端进碗稀饭,说,“把木森扶起来,我给他喂粥。”
“不用,我起来吃。”“秘密”被李金凤窥穿,林木森很是尴尬。
“行不行?知道饿就好……慢一点。”
林木森下床,活动一下手脚;喝了半碗粥,突然问:
“是谁告发我的?”
“事情都过去了……”徐贞女支吾道,“木森,我们不说这事了……”
“我知道,那人还是亲戚;对不对?”
徐贞女欲言又止;李金凤来拿碗添粥,林木森抓住她的手,说:
“金凤,你应该知道。能告诉我吗?”
这是林木森第一次抓她的手。李金凤感到手上传来一种电麻感,激荡了少女的心。李金凤回避林木森的眼睛,低声说:“是、是长寿爸……”
林木森冷冷一笑,果然是他,薛长寿;李金凤同母异父姐姐金娥的公公。只有他来家翻动东西,不会引人注意。晚饭时,金娥竟然还在外屋叽里呱啦地说笑不停。
薛长寿“告发”林木森是为了儿子薛天康。
农村人民公社是乡政权机构和集体经济组织“政社合一”的领导机构。生产大队管理大队(村一级)范围内各个生产队的生产工作和行政工作。生产大队干部(含技术专业人员和因革命工作需要而组建的机构组织人员)原则上属于“半脱产”,大队里事时要参加农业生产。没有工资,除了会议、出差有“生活补贴” 外,一律以工分计酬;工分拨到所属的生产队,参加生产队里“分红”,这种工分叫“非包工分”。“非包工分”不含钱,不带粮,只是一种记帐凭证。一年下来,“非包工分”少的生产队就得按“差额”出劳力承接公益劳动(修河堤、修路等),为避免生产队之间的不满,大队会尽力平衡各个生产队之间“非包工分”的差额。
薛长寿作钱北大队副大队长时,儿子薛天康是大队植保员,属于“半脱产”。金娥嫌他与农药打交道,硬让他辞职;原想“朝中有人好做官”,谁料事情还没转过劲,薛长寿因“四不清”撤了职,好不容易谋了个红旗茧站的保管员。
看儿子劳动太辛苦,他一直想让儿子“官复原职”。偏偏林木森的出现,平衡了二队的“非包工分”。当他发现林木森的“反革命证据”后,犹豫了几天;与原来一批老伙计一商量,原副社长许阿多唆使他,说:“揪出一个‘现反’,你是功臣;理所当然让天康上,他本来就是半个大队干部。”薛长寿一听有理,想到自己曾经抛弃过天康母子,顶个“大义灭亲”,来个“将功补过”。于是,他找了“老书记”刘水根,由他出面,以免王宏铭包庇。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治保会”有田树勋接手;蔡阿毛考虑大队的“政工干部”太多,借口龙溪正在筹建变电所,把二队的电工抽到大队作了专职电工。人员平衡了。
“木森,我已找过他了。”徐贞女说,“亲家爸说是无意看到的。他是一名党员,这种事不能不讲原则。木森,大家都是亲戚,事情都过去了。下午,天康和金娥来看了你二三趟;天康娘也来了二趟,还送来十个鸡蛋……”
“可不,都是亲戚。”林木森把夹起的炒鸡蛋放下了;冷冷地说,“只怕有些亲戚不认我!”
“再吃点粥。”李金凤替林木森添了半碗粥,见姆妈的脸色难堪,解围说,“你从来不收拾;什么东西就往枕头下一塞,明天我腾个抽屉给你。”
“是啊,是啊。”徐贞女跟着说,“平时我总帮你收捡;我又不识字,什么纸片都收着哩!”
“就是漏了这一张。”话出口,林木森后悔了;忙补上一句,“现在没事了;好了,吃饱了,睡觉吧!”
回到床上,林木森连着抽了二支烟。
虽然关了灯,林木森感觉到,大床上有两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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