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新时间:2012-11-06
上一回说到草狗被传至隐士阁背书,只细细看了习剑录一遍,便勉强可从头至尾默写一遍,但离倒背如流的境界却还是差了些许。等草狗再将习剑录翻过一遍,竟当真是合上书本,从末尾最后一字起,细细倒背过去,不说倒背如流,但却也是不差分毫。一本书背完,阁楼上却是发出了一声异响。只因声响不大,草狗并未察觉。一本习剑录已算是倒背如流,草狗看着余下的四本巨著,竟是忍不住好奇一本接一本拿起来翻阅过去。
佛法有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一季黄花凋零之时,连“般若”为何物都不曾知晓的草狗,硬是将整本《金刚经》一字不落的刻在了自己心里。
而《尉都子录》中记载昆仑仙宫的句子,草狗却是读懂了大半,事后嘀咕一句。“这说的不就是王府么。”
《黄庭经》的句意最是晦涩不明,草狗整篇看完,茫茫不知所以然,当下只是将内容记下,一时之间,草狗也不求通达寓意,只求死记硬背,如抄书一般一字不落的抄进心里。
草狗最后翻完《陋室七言》,这糅合道家、法家等诸子思想,提出“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大一统”等主张的此种儒学乃传承自汉朝,北宋改良,大明发展至巅峰。
诸家学问,一夜之间,被草狗囫囵吞下。虽不免有种浓郁的牛嚼牡丹般的痛惜之感,但如草狗此般作学问,却是无意之中消弭了先入为主的弊端,说大了便是契合天道。
几家学问交融并济,交互对草狗的眼界思想带来冲击。而草狗却可自在的独立于外界,不偏颇,不独斥,作冷眼旁观之态。随心所欲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当真是潇洒飘逸,当真是做天大的学问。
可若真要如此做学问,除了要有草狗这般过目不忘的妖孽天赋,且还要有西凉王府藏书百万的恢弘手笔。
但最重要的是,草狗还需要一名学识冠绝天下,三教九流无所不精,儒释道皆作学问的老师来作引导。
此刻,前二个条件,草狗皆已是具备齐全,独独是缺了一名合适的老师。
西凉王府有一人。
他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可知天地,通鬼神,才情之高足够担当此番重任。
而此人此刻恰好坐于隐士阁二楼。
当草狗倒背《雨亭习剑录》的时候,此人原本运笔如飞的右手猛地一颤,那支质地极佳的关中狼尾豪却是不慎落到了案上,发出一声异响。
“奇才。”韩魁轻轻拾起掉落在案上的狼毫,再没了练字的兴致。将手中狼毫笔往案边以翡翠仿竹纹的笔筒中随意丢去,抽过一张便值半两纹银的柳州生宣,轻轻拭去虎口墨迹。
韩魁身前案上放几片形制完整的龟甲,半截火烛,三片铜板。
龟甲乃是产自通州极富盛名的荆龟,素来背负着水鬼的恶名。韩魁师承天机谷,谷中却是大量饲养此种妖龟。取破壳三日的小龟龟甲用以卜算。据说此种背负人命的妖物最是通灵。
韩魁单手一扬,半截火烛突地点燃,火苗甚是明亮。以明火烤灼龟甲,以龟甲裂纹契合周天十六卦卦数以卜吉凶,乃是天元大陆最为通俗普遍的卜卦之术,却也是最为灵验准确。
片刻,龟甲开裂,纹理清晰。上坤下乾之卦。
“天地交,泰。辅相天地之宜。不错。”韩魁轻笑,对此卦象颇是满意。再一细看,却见原本上坤下乾的卦象突地一变。
“初九爻辞?”
韩魁皱眉,缓缓放下龟甲,摸过案上那几枚已被摩挲光亮的铜板,轻轻掐算。
“拔茅征吉,志在外也。”终于,几十年始终一个表情挂在脸上的韩魁此刻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楼上,韩魁一卦毕,心情大好。
楼下,草狗抱着书,对于二楼上的情形,浑然不觉。
此刻草狗重新翻开《雨亭习剑录》,只读着其中讲述的几种练剑之法,愣愣出神。
岳三走之前,曾扬言,这书中记载武功,草狗只可看,却不可练。
既然是西凉王吩咐下来的命令,草狗自然不敢违逆,但此刻草狗心中却是另有算计。
“这书上记载有三种威势无匹的剑罡修炼之法。刘哥也练剑,但却苦于上乘剑谱千金难求,纵然他已是勤修苦练,往往也都是事倍功半。西凉王只说我不可练,却没说我不可教刘哥练?”
草狗心中打算片刻,继续小声嘀咕道:“刘哥剑法有成,他日走马江湖定是大大的安稳。”
当下,心中有了此一番打算的草狗,看书兴致愈高,转眼又将《雨亭习剑录》前后翻阅几遍,不敢有一丝错漏。
而此刻正在北苑小楼里来来回回的刘舫正准备着一大桌的吃喝,只等草狗回来,好好报答草狗白天的那一番救命之恩。忙里忙外的刘舫丝毫没有觉察到,一个巨大的馅饼就要砸在他的头上。
是夜,月如钩。
夜深,草狗沉沉睡去。韩魁起身走到暗窗处,透过折子栏朝草狗望去。
“拔茅征吉,志在外也。”韩魁反复低吟此两句卦文,许久才抬起头自言自语道:“这个‘外’字不知指的是京都的朝廷,还是这片盛景不再,繁华却依旧的江湖。不过无论是那种意思,这第五犬都算得上是天赐奇才。”
第二日,草狗当着岳三的面将《雨亭习剑录》倒着背诵一遍,惊的那向来自觉见多识广的岳三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岳三捧着《雨亭习剑录》,心思却是全然不在剑谱之上,独眼时而看向草狗,时而看向剑谱。
“背是背下了,可曾读懂此书?”
草狗抬起头,怯生生的看了西凉王一眼,摇了摇脑袋。
岳三“嗯”了一声,放下手中《雨亭习剑录》朝草狗挥挥手,示意草狗退下。等草狗走远之后,岳三毫不在意的将手中《雨亭习剑录》随意丢开,两腿一甩,侧躺在了软榻之上。
“听闻昨日你坐于阁中练字,一夜未出?”岳三伸手摸了摸眉心的伤疤,对着空气问了一句。许久,韩魁缓缓从阁楼之中走下来,随身带着的还有一个木匣。
岳三见了韩魁手上的木匣,心中有数,问了句:“昨晚可是又卜卦了?”
“只为这草狗。”韩魁将木匣放在岳三的面前。
“此子能劳你卜上一卦,倒是好大的面子。”岳三活动了一下脖子,伸了个懒腰,却是懒得去打开木匣,随口问了一句。“卦象何解?”
“一夜之间,这草狗不仅能将《雨亭习剑录》倒背如流,而是连带着将《黄庭经》、《尉都子录》、《陋室七言》与《金刚经》一同给背了下来。”韩魁并不回答,反是将他自己昨夜的见闻给说了出来。
岳三再次差点没把舌头咬了,忍不住问了韩魁一个蠢问题:“当真?”
韩魁点头,很是笃定的回了一句:“当真。不过背是背下了,但句读不知,词意不解,五家学说俱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岳三坐正了身子,想了一会,慎重道:“光是这过目不忘的妖孽本事,这草狗便是万里挑一的奇才了。”
而后,两人沉默片刻,岳三再问:“你的卦象何解?”
韩魁打开木匣,只见木匣之内躺着一片黄绸。
“辅相天地之宜。”
岳三独眼之中,闪过一丝失望。“一子落而天道出,一帚出而剑意生,一目怒而马王跪,再加上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如此造化只是一个辅相天地之宜的卦象?”
韩魁一笑,说了一字:“贪。”
岳三听后理所当然的哼了一声,老脸不红,开口回道:“当年你师尊说我此生可得五犬,前四犬既然已成定局,对这第五犬的要求自然是要高上一些才行。”
韩魁再笑,再说一字:“看。”
韩魁揭去第一片黄绸,只见一枚龟甲扣着另一片黄绸。
“拔茅征吉,志在外也。”
岳三此刻面上终于再难藏住狂喜之色,一拍大腿,喊一句。“好!”
草狗独自一人,依着记忆东拐西歪走出了如仙境一般,百座楼阁交互矗立的东苑。等草狗走出东苑,再回头望一眼那至壮至雄的东苑,竟是不由得轻叹一声。“真好!”
此一刻,草狗一句真好,由心而生,贪嗔痴慢疑,一念贪起。众生贪爱世间男女、色声香味触法及财宝等物,无有厌足。此一念,虽覆禅心,却偏偏是世人进步的动力源泉。
岳三不贪,如何做得西凉王?岳三之贪,贪权贪利。
韩魁不贪,如何做得天机子。韩魁之贪,贪学贪识。
便是那昆仑上心求天道的陆压天师,岂就不贪了?贪!陆压之贪,贪于天道。
此刻草狗,心中开了一窍,对美好事物有了羡艳之情,便就起了贪欲。这贪欲尚且纯洁,此刻便是草狗自己都不知道,他贪求些什么东西。是贪于情爱还是贪于名利,贪于武道还是贪于兵马职权都未成定数,就好像一张白纸,而执笔人却是岳三,岳三在这张白纸上任何的一笔一划,都足以影响草狗一生。
等草狗一路走回北苑,到达他与刘舫住处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等了草狗一夜的刘舫此刻已是做完了今日分配的活计,拿着一根竹子在院中练剑。刘舫照一本粗劣剑谱埋头苦练,对着一个自己扎的稻草人,一剑一剑刺出去。
“这一式剑,理当直刺,存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念气势,如此刺出,方可显现剑招威势。”草狗远远见了刘舫一剑刺出,方向有些偏斜,当下便就依着《习剑录》中所记载,照搬原话,出声提示。
刘舫练剑练得痴迷,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提示之声,当下也不做细想,只是乖乖照做。刘舫收回手中竹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虽千万人吾往矣。”一剑直刺。
草狗站在远处却只觉刘舫气机陡然变得锐利,一剑刺出,隐隐有一种不知名的气势于竹剑同行,刺向目标。
“噗!”一声异响传出,竹剑未曾碰上稻草人,稻草人上却硬是破开一个半指宽的口子。
刘舫与草狗都是一下就傻了眼。
“这么厉害?”刘舫愣了愣,这才朝草狗望去。
还未等刘舫惊诧着开口询问,草狗这边自己就先老实交代了。“王爷昨夜命我去背剑谱,刚才我说的都是剑谱上记载。”
刘舫一脸羡慕的看了看稻草人身上的破洞,又看了看草狗。“那可是天大的幸事。”
“王爷不让我练剑,不过我可以教你练。”草狗欢喜的说道。
……
草狗于王府住下之后,每隔三日被传去隐士阁背书,每次都要背下数本古籍才罢休。这些古籍或而是首屈一指的内家心法,或而是儒释道经典,又或而是不出世则已,一出世便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波澜的剑谱刀法。背书以外的其余日子,草狗便又如寻常家丁一般,上半日做活,下半日指点刘舫练剑。日复一日,一月时光悠然得过。西凉的大雪也终于落下,草狗呆呆坐在北苑围墙的旁门边看着那漫天大雪,心里只挂念着凤栖山落里的那些人儿此刻可还过的好么?刘舫今日难得不练剑,主要是草狗没见过西凉的雪,硬是要来门口看,刘舫没了草狗指点,练剑的兴致也不高,便就叼了根甘草陪着草狗来到这旁门观雪。
北苑旁门地势高极,放眼远眺可见茫茫北海,也可见东苑百十楼于风雪中隐绰,正应了美不胜收四字。西凉大雪极寒,向来不见鹅毛纷扬的景致,阵阵雪珠如铁砂落下,只是眨眼间便就砸在了地上,遮天蔽日如风沙。
西凉王府中门向来紧闭,若非是上一回陆压这样的神仙人物送丹药而来,西凉王府的中门这一整年怕是不会开启一回。而一般州牧被岳三接见,得幸能从侧门入王府已经是天大的殊荣,平日里,北苑这旁门便算是西凉王府最重要的出入通道,一天十二个时辰,三队西凉军分三波,每四个时辰换一次班轮番看守,一般家丁都不得随意在此地停留过久。
然而此刻草狗在这旁门高达一尺七寸的门槛上坐了一个下午,守着旁门的这队西凉军却是视若不见,其间缘由倒也不难猜测,总归是有王府中的大人物暗中为草狗打点了一些事务。至于是西凉王岳三的意思,还是天机子韩魁的安排,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殷勤就不得而知了。
黄昏前,黄昏,黄昏后。
漫天大雪构成了西凉天地间的主要色彩格调,灰茫茫的一片,再没了别的变化,草狗也只能凭着直觉来区分出一日间的时间变化。
“在看些什么?”
草狗看着大雪看的痴迷,丝毫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阵阵脚步声,等这一声不怒自威的声音传到草狗耳中,草狗方才发现身边那一队西凉军与刘舫早就已经匍匐在地。这一月来,已将王府中各项规矩了解清楚的草狗自然知道,能让西凉军此番做派的人物只有一个,西凉王来了!
“参见西凉王。”草狗当即转身跪倒,膝盖乃至半截大腿都被埋进了大雪之中。岳三见了待人接物,言辞礼仪越加得心应手的草狗微微一笑,抚了抚镶着雪貂皮绒的衣袖,示意众人起身。又是一声铁衣碰撞的铮铮之音。草狗跟着西凉军一同起身,低着头碎步至西凉王手下。
“小的在看这大雪。”西凉王问话从不问第二遍,草狗听得之前西凉王的问话,起身之后急忙回禀道。
“看雪。”西凉王只是点头,念叨了一声看雪之后,不再说话,只是如草狗之前一般,举头看向那漫天风沙一般的大雪。西凉王仰着头,看天慢慢黑去,晚风还新,时光却有些旧了。独眼岳三终于一叹,只是轻声说了句。“少了好些琉璃世界的风景,比起当年的那场雪,差远啦!”
刘舫微微抬头,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嘴巴微微开合,到底没有发出声来。
那一年,大雪漫了京城,西凉王麾下十七名死士同去金陵,却是一同死在了那南国的风雪之中。太祖皇帝次年诏西凉王入京,岳三那一趟入京,便将那一句“吾老矣,吾死,汝等自为之。”传遍了天下。
“草狗啊!”西凉王念叨着草狗的名字,轻声说道:“如果有的选,你是要姓岳,还是要姓李?”
草狗迷茫不知所措,不知所云亦不知何以答,只好沉默。
“你带入王府的那块铁片,主人姓李。”岳三开口说道,草狗这才想起了那枚被西凉王丢入西海的铁片。
草狗想了又想,依旧不知该如何选择,只是跪下,重重磕头。“只听王爷号令,王爷要小的姓岳,小的生生世世便就姓岳,王爷要小的姓李,小的生生世世便就姓李。”
西凉王深深看了跪在地上的草狗一眼,轻轻一笑。“聪明的小子,明日随我去见一位故人。”
一句话说完,西凉王甩了甩袖子,大步走远了。
“知逆谋不举,狐疑观望,心怀两端,大逆不道。”刘舫看着西凉王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草狗,心里反复念叨着这罪名一般的句子,眼中震惊无以复加,等到西凉王走远之后,刘舫才长呼一口气,拉着草狗的袖子说了一句。
“你,竟然是李善长的故人?”
草狗愣着,丝毫听不懂刘舫在说些什么。只是疑惑着转过头,问了一句。“谁?谁是李善长?”
刘舫再吸一口气,看着草狗那无辜的眼神,刘舫郁闷的只想一头撞死在门柱之上。
谁是李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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