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坡地村的石碾街是人们永远不可动摇也不可置换的活动中心。生产队里的活尽管还是犁、耢、耩、锄、剪,刨、摘、割、担、碾,但那些世世代代都和庄稼主儿牵肠挂肚的每一件营生,却慢慢地叫庄稼主儿一件件地从肚子里给掏了出去,——他们把和自己休戚相关的每一件都扔给了队长,扔给了其他的社员。
生产队里当当当的钟声响过之后,或皂角树下,或玉皇庙前,或石拱桥头,或赵家路口,就都到固定的地点集中,集中起来之后就听队长分派一晌或两晌的活,领了活之后就各自带上自家的农具去干,干完一天的活之后,人们再想不起来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就转悠到石碾街上说新闻听新闻,一丝一缕地抽剥天地间的长短。从尧舜犁地大禹治水到姜子牙封神;李世民冲进玄武门;朱元璋火烧了庆功楼;崇祯帝吊死在煤山上;赙仪跟了日本人……老祖宗娶了姊妹俩,姊妹俩一齐哭男人,斑斑点点的竹子就是姊妹俩的泪(舜帝娶了娥皇女英姊妹俩,舜死了后姐俩痛哭,眼泪撒在竹子上,竹子形成斑点,叫湘妃竹或斑竹);黑心肝眼子烂曹操,也相中了姊妹俩叫大乔和小乔,在长江边上给盖了一片楼,叫铜雀台,还得了几天睡狐子病,用了一个和屁三一样的蒋干当军师,最后叫东吴和西蜀火烧了七军;武则天养了好多俊男人,清朝的假天子选的妃子有的离了婚,有的坐了大牢还不抵咱个庄户人……然后以一腔世代相传生生不息的操守标准,给那些东南西北的故事安上了翅膀飞。
庄稼人没有别的意思,就为了在闲下来的短暂时光里泄孤闷解乏困,还为了把纯朴的爱和憎、忧与恨,托与故事里的帝王达贵、神仙百兽、赤脚平民。
自赵起升被拴在公社窗棂上的那天起,石碾街北圪台儿上的人们就有了变化,他们三五成群地拥挤在一起的时候一天比一天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挤眉弄眼地交流了几天之后,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因为赵起升被绑上汽车往走拉时,傻二小还撵着汽车喊“叔叔青点儿柳条儿飞”,于是北圪台儿上的人们说的最响亮的话是,“阴间那边儿也知道?要不就是——傻二小根本就不傻”。
等人们都开始大声嚷嚷“叔叔青点儿柳条儿飞”的那些事时,就听说蔡改改找到了公社里伸冤,她拿着小旦最后给留下来的三个酸枣木梳子、三个酸枣木小叉子,还有三个酸枣木小勺子,她把小旦留下的那把戒尺一样的东西拿给每个人看,最后把刻着“俺啥也没做”的戒尺,给牛主任抡了无数遍之后,弯下腰来一头把牛主任给抵了个大跟头,后来就躺到炕上病了,后来屁三就跑了,屋门上的两个破门板叫砸成了几截后,散落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
韩五爱叫改改暴打了一顿,五爱往绑赵起升的汽车上抛石头,叫两个公安给关到公社锁了一天。后来五爱就好长日子再不出门了,有人说傻了有人说疯了。
北圪台儿上有人说,大坡地村坏了脉气了,祖祖辈辈的大坡地,就没有出过这么多的伤风败俗事!连一辈子都不应该有啥念想的傻二小,都满大街地喊叫“叔叔青点儿柳条儿飞”,那如何了得!有人就看见一只公狗领着几只大母鸡一应一合地满街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坡地人很惶然,有人偷偷地问二小,“叔叔青点儿”到底听谁说的,傻二小突然捂住头大喊大叫着鼠窜而去:“不敢了,不敢了,拐棍子敲俺呢。”是人敲是鬼敲,都不得而知。
林秀山到沙水住了一段院后就回来了,精神好了许多,人有点儿虚胖,也没有了正常人那种聪颖的感觉了。
他得病主要是因为林先生夫妇的死受了刺激,大脑开始有些混浊之后,就开始怀疑小玉和别人有瓜葛。小玉的容貌和风韵,在大坡地本来就像西边的牛头垴,巍巍峨峨的秀美是浑然天成而无法囿禁的,小玉的脾气又好,但凡过得去的事情很少动气,众目睽睽之下的窈窕就像冬季里的一缕阳光,寒冷的时候凑到日光之下去几乎是每个正常人的心愿,却不一定非要有什么非分的企图,就和百货店的售货员不图回报,也愿意让五爱把布头儿买走的道理一样。
平时那些爱说爱笑的人就愿意和小玉搭讪,高兴时还斗上几句嘴,不爱说话的人也愿意多瞅上几眼。就是不受林先生“玉说”的影响,平时的时候秀山也很不情愿。精神恍惚了以后,屁三给他说小玉不仅暗地里叫赵起升叔叔,还生生地甜,后来秀山就病了,何况赵起升又是那样的人,从此以后,秀山最不能听说小玉叫谁叔叔等如何长短。他那个绾在心里的千千结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天秀山从街上往回走,孩子们一声高似一声地叫喊着“叔叔叔叔救救俺,死沉死沉压死俺”,秀山脑袋嗡嗡了一阵子后就往回走,到了家门口竟忘了推大门,砰地一声撞上去后趔趄了几下,然后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子。
瘦三也在家里坐着,小玉急忙问咋了咋了?秀山不说话,指着小玉说:“恁都看,恁都看,恁长一条大长虫,花斑大长虫!还叫她叔叔领着。看!看!张开嘴了不是?这就咬俺,不抵叫俺先把她给咬死。”说着拉住小玉的手就给咬了个血淋淋。后来就又蹦又跳又喊,还乱打乱砸,瘦三和小玉两个人摁都摁不住。恰好王炳中路过,又叫来几个人,拿条绳子给绑住了。
绑秀山时把王炳中的手也给磕破了,王炳中捂着手上的口子说:“不知道这孩子心性恁小,看俺,肚大量大命也大,宰相肚里能撑船,碾成个饼饼儿还是咱,——真是!”后来,瘦三就和王炳中一起找了郝队长给联系了一下,叫秀山住了院。
待轻飏的柳条儿只剩下枯瘦的柳枝,北圪台儿上“叔叔青点儿柳条飞”的话题渐渐地淡去之后,有人终于发现了一条真理,那就是老天爷最不讲理,连样板戏里都是这样说:《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不仅没有妻,而且娘不是亲娘,闺女也不是亲闺女;《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没有男人,还差点儿叫胡传魁占了便宜;《白毛女》里的喜儿相中了大春儿,最后也叫黄世仁给逼到了大山里;《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恁俊个闺女没人嫁,杨子荣恁俊一个爷们儿没人娶……咱村的秀山——唉!……
第一场雪化了个净尽之后,瘦三去县里的医院看了一下,秀山已能在里边给伙房帮忙做饭了,他合计了一下就把秀山给领了回来,没想到的是,到了村后一下车,秀山就不说话了,往家里走的时候两眼就又发呆,到了家里后指着白鸽和梦鸽问:“这是谁的闺女?咋一会儿丑一会儿俊?”说了没有几句话就一直笑,看见谁都笑,看见啥也笑,王炳中过来坐了半天,商量了一下,瘦三就又把秀山给送走了。
眼看进腊月秀山也没有回来,小玉就一次次地催问瘦三,瘦三每次都说,好些了,再住几天好利落了再回来。
又过了几天小玉就非要自己去看看,瘦三说:“俩孩子留在家里俺也看不住,都去还得多买一个人的票,家里的东西儿都快卖光了,省个钱儿吧。俺一个人去算了。”
小玉在家里坐不住,就到了丑妮家,进门看见瘦三在那里坐着正和王炳中说话,心里就疑惑。瘦三说:“恁叔叔去县里开会,俺就不去了。”
小玉真想哭,说:“爹,要有啥事儿瞒着俺,真就疯了。”
丑妮说:“胡说些啥,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养病?谁也没有戴着铁帽子,哪个能不经点儿灾受点儿罪!过两天俺哥哥就在县城娶媳妇,俺去替你看看,不放心别人还不放心俺?”
丑妮的哥哥会来娶媳妇时只去了炳中父女两人,在大坡地村,王家没有近门的本家,因为王炳中戴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前些年相认的同宗又都不愿意去,究竟会来娶了谁,没有人打听也没有人知道,只有人看见王炳中上公共汽车前,到“神龟探水”的坟地上去了一趟,烧了些纸钱放了几把鞭炮,瘦三把父女两人送上了汽车。人家新衣新裤新鞋帽去娶新人,不知为了啥,瘦三却撇着嘴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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