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大中的二闺女山杏,隔几天倒也来家里转转,瞅着那只脏板凳说话无遮无挡:“白老师就是文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也不擦擦钉钉,坐上去扎屁股呢!”
山杏说归说,该坐也坐,坐上去看着老太太笑:“甭恼,咱就是根直肠子,吃啥屙啥!”不等瘦三娘说啥,自己就咯咯地笑一阵,有时候还会舀一勺锅里的剩饭,对着勺子就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老太太却实在相不中那个吃啥屙啥的脾性,但看到山杏那有力的腰身,抱孙子的强烈愿望就又令她犹豫起来。
瘦三娘很想托人给文昌说合一个对心思的姑娘,人家就说:“咦——,啧、啧、啧,人家生了个有本事儿子,吃了豆腐跟咱谝渣来了,真是人心没尽,俺大娘啥时候儿学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了?”
瘦三娘选儿媳的标准是依了她用的那把铁瓢来的:物美价廉且经久耐用,碰了一身的坑坑洼洼,却仍不耽误舀水。和张雪梅吃“莜面鱼鱼”一样,那是一种历史积淀下来的情怀。然而,她那个实在亦或有实效的情怀,在儿子文昌身上至多是多方面的继承,而不是全方位的移植,——儿大不由爷。而且,人的好多心思和见解,都是随着年龄的长大才能一起长大的。
肖红艳托人从城里捎来了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文昌几乎迷了进去,就带回家看。他正看到保尔再一次遇到已成了贵妇人的冬妮娅那一截。
山杏来了,她一把抓过那本书,看见上面写着“肖红艳”,攥着书就背到了屁股后面,半弯着腰,把头探到文昌脸前说:“咦?——肖老师不给写诗了?迷上打铁炼钢了?”白文昌噗嗤一笑:“没文化,还整天吵吵着当工人,,给你个机床给你个半径,镟不出个圆呢!”
过了几天,山杏便买了那本书,在扉页上写了“赠尊敬的白老师”几个字,说:“给,送给有文化的人,保尔是个在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钢铁巨人,可惜遇见了冬妮娅,冬妮娅!他买不起那件皮袄,哼!不信看。”
这时候,文昌娘就探头探脑地拿了草片从屋里走了出来,山杏吐吐舌头:“大娘在家嘞,没事儿,文昌待看书,俺给买了本儿。”一扭头,就走了,
文昌娘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悄地跟到大门口看。她撵到大门口看着山杏儿的背影拐过墙角后,又怔怔地在那里立了半天。从大门回来以后,文昌娘就突然不会纺花了。
老太太平时就迷信,她想,山杏说来送书,就是“送小帖儿”的,说不定是哪个神气儿借了她的嘴说的。
当地的风俗,男女订亲时,在大红纸上写上生辰八字订婚云云之后给送过去,叫“送小书儿”或“送小帖儿”。
瘦三娘回头到屋里盘起腿再纺线的时候,两只手就抖抖地不发使唤了,不是纺车的轮子摇得快了,就是拿花捻子的手抽得慢了。在平时,手艺娴熟的女人纺棉线的响声是“嗡——嗡——嗡——哧”“嗡——嗡——嗡——哧”。
“嗡——嗡”的声音是纺车在摇在转的响声,“哧——”的时候纺车的大轮子一倒,纺出的线就卷在了锭子上。瘦三娘这次纺线时,要么多了一个“嗡”少了一个“哧”,——拉出的线没有缠上去;要么就是少了一个“嗡”多了一个“哧”,——把花捻子也缠到了锭子上。越着急就越不会做活,心里急惶惶地撩人,她在供奉的神位前上了香,念吁祷告了一会儿后,就找算卦的先生去了。
先生说了好些抓摸不住的话,她只记清了两句:你儿子眼时婚还没开呢,等到梨花儿落就该有信儿,再没信儿就到麦稍儿黄了。
老太太不能纺花以后,杏花还没开,就天天等,当桃花正开得一片浓艳的时候,手就更抖得厉害,连缠线也不能了,心里整天急急地盼着,却盼来了肖红艳的娘。
红艳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四十多岁,满头的白发,单看后身和走路的姿态,象五十出头。红艳两岁的时候男人就参了军,红艳一直住在开州的姥姥家。
红艳娘就生了红艳一个,她丈夫在部队,在硝烟滚滚的日子里仅回来过几次,就像风雨之中的两只鸟,精疲力尽地终于相栖在同一个枝头了,风雨夹杂了雷电就又滚涌而来,那只鸟就又蹬腿飞了。等到终于风和日丽的时候,飞来飞去的那只鸟或许早就倦了,他在新筑的窝里其乐融融了,再也记不起滑落到旧巢里的那几根翎羽。
红艳娘苦守着早已涨溢秋池的夜雨,铁定的心象荒野里的一株瓜篓,把葱葱笼笼缠绕在一起的藤蔓斩切净尽以后,不死的根总是又萌生出鲜活的嫩芽,然后再长成一片遮阳蔽日的苦藤来。秋水还没有望穿,浓雾一般寂寞寥落的水面就凝结了一块冰,虽仍然透亮,却再映照不出河岸上那片萧萧斑竹的瘦影。——红艳爹最后坚决地靠在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
红艳是随了母亲姓肖的,她的父亲姓刘,奔放的性格象山崖上倾落而下的水,点点滴滴里都飘曳着洒脱不羁,挺挺拔拔的虎背熊腰,阳刚和烈火交织起来的俊伟,人称大刘。学生时他有一个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密友,也姓刘,人称小刘。
小刘的身板比大个子的女生还要矮二指,小刘和大刘不同,爱独处,走路的时候永远低着头,嘴里一直念念有词,象在背书,除了说起书本儿,几乎看不到他什么时候能和大刘一样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小刘功课特好,经常受表扬而不常受器重,他有个心仪的女孩儿,就是肖淑梅,也就是红艳娘。肖淑梅喜欢小刘,是心通意通的那种,但绝到不了倾心不二的地。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气质美如兰的肖淑梅,对才华馥比仙的小刘也曾爱不释手。但到了又一个丽日如熏、春娇人媚的日子,淑梅还是嫁给了大刘,后来两个男人相约都参了军。再后来,大刘就择木而栖了。
肖淑梅后来和小刘见过几次面,是在她孤灯冷月盼天明的好久以后。
那时小刘已成了一个坐着小车开会上班的领导。小刘还是低头走路老样子,但每个骨节间跳跃着一种沉稳和老练,健谈而善谈。她分明感到一股清爽的英气在小个子的身上流淌着,无名的失落和惆怅就盖顶袭来。
小刘和他既没有怀旧也没有叙新,得体的大度把她心内仅存的一点支撑也给击了个粉碎。分手的时候,肖淑梅一脸的苍白有点语无伦次:“那个时候你要是再高……一寸,死活……就跟了你了。”那应该是一句所有的傻女人都通用,又独树一帜的经典傻话,但聪明伶俐的肖淑梅居然也说了。小刘突然一惊,转而又笑笑,坐上车,向她挥挥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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