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二章有客西来
甲斐的官道上,一行十余人策马疾驰而过。
与普通的骑者不同,他们每个人的身边,还都奔驰着一匹马,却无人骑乘,显然是拿来做备用,以便在赶路的过程中换马不换人来节约时间,使得这么一支人数并不算多的队伍显得过于庞大,驰过之时,蹄声震耳,烟尘滚滚,走在官道上的商旅百姓赶紧避让不迭。
在战国时代,马匹是极其稀罕、极其昂贵的战略物资,即便是组建起了甲斐铁骑的武田氏,家中的低级武士也没有资格更没有能力拥有马匹。因此,看到这样奢侈而又行色匆匆的队伍,躲避在道旁的甲斐领民都认为,这些人一定是负有特殊使命的使者,去往甲府拜谒他们的领主——甲斐守护代、武田氏的家督武田信玄。
不过,令他们感到奇怪的是,那支队伍却是从西面,也就是京都的方向来的!
作为战国时代第一等的强藩、东海地区唯一能够与骏河今川氏并驾齐驱、分庭抗礼的一大势力,甲斐武田氏的一举一动不但关系到周边诸国的安危,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天下大势。因此,只要京都或周边诸国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会有使者络绎不绝地奔走于甲府和各地之间传递消息,这已经成为甲斐人司空见惯的一件事情。
但是,他们同时也都注意到,往常年份,从西边京都方向来的使者总是秋冬之际前来甲府;象眼下这样的春季,只有来自东边的使者,或者干脆直说,只有来自信浓的使者,向甲府武田氏报告关东管领、越后守护、人称“越后之龙”的上杉谦信率军进入川中岛、攻打信浓的消息,恳请家督武田信玄发兵救援。
说到越后大名上杉谦信那个家伙,不但甲斐武田氏的家督武田信玄恨得咬牙切齿,就连甲斐普通的领民也都是一肚子的怨气——最近十年来,每当北国漫山遍野的冰雪融化之后,那个家伙总会前来挑战;而且,他似乎以和武田信玄作战为乐,既不接受武田氏提供的任何利益,也对求和的要求置之不理。甚至,他出兵的理由只是因为武田信玄攻打北信浓的豪族村上氏,而村上氏却和他并无半点亲密关系。也就是说,他率军与强大的甲斐武田氏对抗,并非为了什么利益,纯粹是出于武士的信义而已。
在唯利是图、什么都可以拿来谈判、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易,昨天还殊死搏杀的对战双方或许今天就能欢聚一堂、把酒言欢的战国时代,上杉谦信的这些举动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是极其罕见的,因此,他一直被世人视为不可理喻的怪人。
其实,上杉谦信的怪异之处,还远远不止这些——他原名长尾景虎,是越后守护代长尾为景的幼子,却不被父亲所爱,加之四岁丧母、七岁丧父,又没有继承权,按照室町幕府时代大名之家的传统习惯,幼年便被送到寺院出家,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后来,十四岁还俗之后,十五岁初次出阵,就显露出卓越的军事才能,很快就将国中豪族收服,又相继打败周边敌国多次入侵,声望渐渐盖过了继任家主的同父异母哥哥长尾晴景,遭到了长尾晴景的嫉妒,兄弟两人同室操戈,十九岁的长尾景虎以寡敌众,打败了长尾晴景。双方在越后守护上杉定实的调解下达成和议,长尾晴景引退,由长尾景虎作为哥哥晴景的养子继任家督和越后守护代之职。数月之后,上杉定实病故,没有子嗣继承越后守护之职,幕府将军足利义辉便下令让长尾景虎接任,成为了越后国主。其后,关东管领上杉宪政被北条氏家主北条氏康打得无家可归,逃到了越后,要求长尾景虎出兵讨伐北条氏,报酬是将“上杉”这个姓氏以及关东管领一职赠送给他,于是,长尾景虎便改名为上杉谦信。可是,得到了关东管领之职、成为关八州统治者的上杉谦信并没有致力于对付领内的“逆臣”北条氏康,也不在乎是否能一统关八州、独霸令许多战国大名垂涎三尺的关东平原,却接受信浓地方豪族的请求,出兵帮助他们对抗志在夺取信浓的甲斐武田氏,从此成为与武田信玄纠缠一生的对手。其怪异的作风令世人瞠目结舌。
可就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可理喻的怪人,在统军之能上却与武田信玄几乎一般高下,堪称一时瞩望的兵法大家,已经被人称做“战国第一武将”的武田信玄也拿他毫无办法,甚至,只要武田信玄稍一疏忽,就会遭到可耻的失败。
对于这一点,武田信玄有十分惨痛的教训——就在前年,甲军和越军第二次川中岛会战之时,上杉谦信率越军击溃了甲军左翼,杀死了甲军副将、武田信玄的弟弟武田信繁;并且一身僧衣、一骑白马,高举着爱刀“小豆长光”闯入甲军大营。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甲军也被上杉谦信那骇人的气势吓住了,竟然四散逃窜,使他得以直扑武田信玄的中军。当时武田信玄正坐在中军帐前的坐床上指挥作战,无论是他,还是他的侍卫,哪里想到有人竟能如此疯狂地单人独骑攻入自家的中军大营,毫无防备,侍卫们也都瞠目结舌,一时竟愣在了那里;而武田信玄除了之外手边连武器都没有,眼见着上杉谦信的刀锋当头砍下,仓促间只好用拿来指挥作战用的军扇格挡,被出刀疾如闪电的上杉谦信一连砍了八刀,第一刀就砍碎了他的军扇,连他一向引以为豪的诹访法性头盔都挨了三刀。幸好武田信玄的铠甲精良,只是手腕和肩膀上受了一些轻伤。武田信玄的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护卫主公。可是,在已经醒悟过来的甲军的重围之下,上杉谦信又奋起神威,毫发无伤地杀出了甲军的大营,而那身雪白的僧衣和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却早已被甲军乃至“战国第一武将”武田信玄的鲜血染得殷红……
武田信玄十六岁初次出阵,就取下了信浓强豪、佐久城城主平贺玄真的首级;二十岁放逐父亲武田信虎成为甲斐武田氏的家督,其后二十年来东征西伐,身经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这一次川中岛会战是他第一次失败,不但毕生引以为耻,更对上杉谦信这位武勇无匹、锐气逼人的对手越发重视了起来。因此,雄踞东海、时刻寻找进京机会的武田信玄,不得不将甲军一分为二,每当积雪消融、枯树发芽的时候,他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来自东线的上杉谦信的挑战;只有当大雪纷飞、千里冰封,越军行动不便之时,武田信玄才能腾出精力,为率军上洛做准备。每年春天,从东边来告急的使者接踵而至;每年秋天,为武田信玄上洛而奔忙的使者从西方络绎不绝而来,这一切看似荒唐,却是武田信玄的宿命使然——身为一位强国大名,他不会畏惧东面的上杉谦信,更不会因此放弃问鼎天下的雄心壮志;身为一名兵法大家,他也不可能忽视近在咫尺的上杉谦信而轻率地率军上洛。换句话说,是上天不给武田信玄一酬平生之志的机会,在赋予他远超过当代诸多战国大名的军略、武勇等卓越才能的同时,却为他创造出了一个注定要与他纠缠一生的敌手上杉谦信,总是不经意地阻碍他的上洛之路,而且乐此不疲……
或许是早就派人前来通报并且得到了甲斐武田氏的同意,那队使者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甲府,被直接带到了二道城的大厅里,甲斐武田氏的家督武田信玄预定将在这里接见他们。
等待了不长时间,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从里门走了出来。使者们注意到,那人虽然身穿常服,也未佩戴武刀,给人的感觉却不亚于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而且,陪同他们坐等的甲斐武田氏的家臣板垣信方见到来人缓步而出,立刻匍匐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不用说,来人一定是甲斐武田氏的家督、被人称为“战国第一武将”的武田信玄!使者纷纷伏身在地,行晋见大礼。只有一个人仍挺直身子,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脸上还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武田信玄立刻把锐利慑人的眼神笼罩在了那位无礼的使者身上,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无所畏惧地看着武田信玄,说道:“我是将军殿下的特使,身份至关重要,肩负的使命更关系到日出之国的生死存亡,请你退下,并请信玄公现身一见!”
注1:东海地区——日本战国时代,以京都为中心,本州分为中国、近畿、东海、北陆、关东、东北六个地区。甲斐属于东海地区,下文要提到的越后、信浓等国属于北陆地区。
注2:甲军——甲斐武田氏的军队,人称“甲军”。
注3:越军——越后上杉氏的军队,人称“越军”——怎么这么别扭?是不是小时候《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听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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