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到松平竹千代毫不掩饰对织田信长的敬意,雪斋禅师的眼睛骤然一亮,将一股阴冷的目光投向了面前这位十来岁的少年,同时,他的手习惯挪向了腰间,想要抽出武刀,将松平竹千代当场斩杀——既然他那样感激织田信长,若是回国,无疑将会带着冈崎城松平党投靠尾张织田氏,也就会成为骏河今川氏的一大劲敌。不如把这个危险的家伙杀掉,让尾张织田氏也得不到那份功劳,冈崎城松平党就不会**心塌地地投靠织田信长。至于自己,固然会因此被明国皇帝斩杀,也算是为骏河今川氏做了最后一点有用之事……
可是,雪斋禅师的手却没有抓到刀柄——早在当日提出要搭船去往明国觐见明国皇帝,被汪直请到自家府邸之时,为了使那位神秘的明国海商五峰船主确信自己丝毫没有恶意,雪斋禅师不但将随行护卫都打发了回去,自己也一直是一身缁衣,不佩带武刀。如今下榻于明国官方接待场所四夷馆,就更不能随便佩带武器。
雪斋禅师不得不悻悻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试探着问道:“那么,今川大人呢?”
松平竹千代不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一瞬间,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今川大人有恩于父亲,竹千代对他也是感激不尽。”
这个回答让雪斋禅师稍稍放心了一点,又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国内的近况?”
“知道一些。”松平竹千代说道:“听说右府大人再度率军上洛,在桶狭间被织田上总介信长公取了首级。近畿一片大乱,纪伊三好氏家主三好长庆悍然放逐了幕府将军义辉殿下,与拥护义辉殿下的近江浅井氏、越前朝仓氏对峙于近江、山城等地。”
“噢……”雪斋禅师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松平竹千代这个小子什么都知道,那么,他既在我面前畅言对织田信长的敬意,又说对义元公心怀感激之情,想必不是一句空话了……
想到这里,雪斋禅师摇头苦笑道:“你果然天生诚实爽快,绝非泛泛之辈。如果不是贫僧还有一点见识,还会认为你乃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胆顽童呢……”
松平竹千代仍是一脸的诚挚之色:“大师过誉,竹千代愧不敢当。”
初次见面,**谈得过于深入;加之雪斋禅师深知,面前这位冈崎松平氏少主虽说身在异国他乡,却经历了太多的坎坷磨难,胸中城府远胜过一般人,直截了当地对话未必能得到真实的回答,就转移了话题,问道:“听说你在明国南京国子监读书?”
“是。”
“都学了些什么?”
“《四书》、《五经》,还有算学、格致等一些杂学。”
“没有学习兵法?”
“明国的书塾,并不教习武家课业。”
雪斋禅师默然了,心中既感到一丝轻松,却又感到一丝遗憾——松平竹千代远超过常人的成熟、稳重和冷静,使雪斋禅师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位未来的盖世大将的影子;但是,这样的一位盖世大将对于骏河今川氏来说,却不知是敌是友,因此,对于松平竹千代没有修习兵法一事,他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感到惋惜。
略一沉吟,雪斋禅师缓缓地说:“既然你曾学习过《四书》、《五经》,那么,明国上古圣贤之师孔子和他的弟子子贡,想必你都知道了?”
“是。孔子为万世师表,子贡是其得意门徒。”
“对。”雪斋禅师问道:“孔子所著《论语,有一日子贡问孔子,何谓大治。孔子答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你记得吗?”
松平竹千代以为雪斋禅师在考究自己的学问,便回答道:“记得。大师所提到的这一节,语出《论语》《先进》篇。”
“对这三个条件,你怎么看?”
松平竹千代答道:“食以果腹,兵以卫国,信以立身安国。”
雪斋禅师眼中再度泛起光芒,却没有刚才那样阴冷,问道:“能不能把你的看法说的详细一点?”
象是被国子监的司业、五经博士等师傅们考察课业一样,松平竹千代肃整了面容,侃侃而谈:“食物乃是生存之本,无论君臣百姓,概莫能外。强敌环视,无充足甲兵不足以自立自安,更遑论大治。至于信义,乃是人的立身之本。惟有君臣之间、百姓之间相互信任,方能齐心协力,共致太平。若无信义,便会相互猜忌、相互争斗,国家最终也一定会崩溃。”
雪斋禅师微微颌首,继续问道:“子贡问道,若是三者不可兼得,不得不舍弃其中一项,该舍弃哪一项,圣人如何作答?”
松平竹千代答道:“曰:去兵。”
“对于圣人的这个回答,你如何看?”
松平竹千代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赞同圣人的看法。”
雪斋禅师大感意外,因为松平竹千代虽说受教于明国,毕竟出身于武士之家,打从娘胎起,就受到武士道的熏陶;而当今曰本正逢战国乱世,一般之人肯定以为武备第一,出身一方领主、大名之家的松平竹千代应该知道,对他和他的家族冈崎松平氏来说,武备就是一切,更胜于一切,没有充足的武力,不要说是问鼎天下、成就一番丰功伟业,连自己的领民乃至妻儿老小都无法保全。而且,他方才也说过“强敌环视,无充足甲兵不足以自立自安,更遑论大治”,怎么会如此坚定地认为孔子的说法是对的?难道他在明国学习日久,就成了明国那些唯圣贤之言为是的迂腐书生?
深深地凝视着松平竹千代,雪斋禅师问道:“食、兵、信三者之中,为什么先要舍弃兵?”
大概是因为明国的师傅们从来没有象眼前这位雪斋禅师一样质疑过圣贤之师的说法,松平竹千代也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问过“为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即刻作答,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这才说道:“竹千代认为,食、兵、信三者之中,兵为最轻。人没有食物无法生存,但扔掉了枪依然可以活下去……”
雪斋禅师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子贡又问,如果在剩下的食、信二者之中,还要舍弃一项,该舍弃什么?孔子是怎么说的?”
“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民无信不立。”
“这个回答你怎么看?”
或许是因为松平竹千代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很少见到来自故国的人,渐渐地被眼前这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给迷住了,放松了一开始的矜持和警觉,也就敞开了心扉,说道:“起初竹千代也不明白圣人为何弃食而取信,因为没有食物,人就无法生存,还谈什么信义之说。”
雪斋禅师微微一笑:“你对食物如此看重,是不是曾经饿过肚子?”
“是。”松平竹千代说:“我们在尾张做人质之时,被信长公寄养在热田神社。神社的社家加藤图书助先生对我们很好。可是,他时常会被请去做法事,下面的那些佣人认为我们是来自三河的敌人,故意不按时给我们送来饭食。我们只好饿肚子。我那两位侍童天野三之助和酒井七之助,一饿肚子,就会心情郁闷,烦躁不安。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天野三之助,有时还会饿得哇哇大哭……”
听到松平竹千代的倾诉,雪斋禅师仿佛看到了三位幼童在敌国做人质的艰难生活,让他既感到心酸,更感到惭愧,这就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你刚才说你起初这样认为,也就是说,你后来改变了那样的看法,接受了圣人弃食而取信的主张?”
“是。”松平竹千代说道:“后来张师傅给竹千代解说了这个问题,竹千代就接受了圣人弃食而取信的主张。”
“噢,是这样子的……”雪斋禅师沉吟了起来。
尽管雪斋禅师并不知道,松平竹千代所说的“张师傅”,竟然是明国皇帝的天子近臣、御前办公厅秘书张居正,兼任国子监司业正是为了教育、感化眼前这位被明国皇帝固执地认为一定会改变曰本历史的少年,但他还是想知道明国人如何看待这个攸关国家立国之本的问题,就追问道:“那位张师傅是怎么说的?”
“张师傅说,因为有信义,人才成其为人,禽兽也有食物,却不能成其为人。”
雪斋禅师暗自点头:那位明国人“张师傅”一语道破了个中真谛,不算是个昏庸无能的书呆子,看来松平竹千代此前并没有荒废时光,也没有遇到那些昏庸无能的老师,让他既感到庆幸,又有些悲哀——如这样的璞玉,竟然身在异国他乡,任由明国的师傅雕刻琢磨啊……
突然,他的心头灵台一闪,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此天生美玉,为何我不将他收为徒弟,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他?即便他日后不能象他父亲那样全心全意地支持今川氏,看在师恩情分之上,大概也不会成为尾张织田氏对抗骏河今川氏的帮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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