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了一阵子,朱厚熜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说:“既然严阁老这么说,此事就以后再议朕乏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肃卿,你帮朕送送夏阁老;吕芳,你帮朕送送严阁老”
在场诸人都是一怔:皇上一向心志坚定,打定主意要干的事情从来不轻言放弃当初为了给父母上尊号,和群臣一闹十几年;为了推行政,纵然天下大乱蜂起、半壁江山易色,也矢志不改初衷今天却又为何如此虚心纳谏,上谕都草拟好了,竟因为严嵩的几句话就搁下了?
让他们奇怪的是,皇上向来厌恶繁文缛节,召见内阁辅臣议事,从来没有迎来送往的先例,为何今日却指名让高拱和吕芳送两位阁老?
皇上不再强迫自己承旨,令严嵩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却还在忐忑不安,不知皇上会否因此生气,原本答应让严世蕃兼任应天巡抚的承诺也不作数了高拱当日聆听了皇上关于治政重安民的一番宏论,已经打心底里接受了这个观点,对朱厚熜碍于朝臣的反对,暂时搁置恢复登闻鼓之制的决定不无失望夏言事不关己,皇上也没有指名问到头上,自然对此不置可否,依然面如止水惟有吕芳,听皇上这么说之后,眼睛骤然一亮,随即便低头应道:“奴婢遵旨”
众人拜辞君父,出了东暖阁两位阁老的抬舆一直等候在乾清门外,吕芳就请两位阁老上抬舆严嵩哪里敢自己乘坐抬舆,却让吕芳步行相送?诚惶诚恐地逊谢半天,吕芳这才不再执意请严嵩上抬舆,躬身请严嵩先行,自己落后半步,朝外走去夏言一向瞧不起阉寺宦奴,略一拱手算是道别,就在高拱的护持下登上抬舆,扬长而去
紫禁城由里及外分为三大块,最里面那一块是乾清门以内,有乾清宫、坤宁宫等多处宫殿,是皇上和后妃的私寝之地,算是禁宫,外臣非奉旨不得入内,奉旨见驾也有专门的太监引路,不得随意乱窜;中间一块是乾清宫从乾清门到会极门之间的这一部分,有宏伟壮阔的会极、中极、太极三大殿,是举办朝会等一应礼仪大典和皇上召见外臣的地方,两旁还修有一排排的厢房,是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值房;从会极门到午门之间,是最外面的那一块,内阁和六科廊在此办公吕芳既然是奉旨相送,自然是要把严嵩从乾清门一直送到内阁值房才能回去向皇上复命
大内深宫,高墙林立,严嵩和吕芳两人走到中极殿附近,夏言的抬舆已经消失在宫门之外一直没有说话的吕芳突然站住了,吩咐引路的内侍:“你去交代中极殿管事牌子,开一间耳房,咱家要与严阁老说话”
内侍一溜烟地跑了,过不多时就听到开门的声音吕芳朝严嵩一拱手:“严阁老,请移尊步”
明太祖朱元璋有鉴于汉唐宦官祸国乱政,制定了极其严格的管束制度,,对太监施加限制为了防备内外勾结要挟皇权,内廷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太监与外朝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辅弼重臣绝不允许私自见面皇上有旨到内阁,有专门的传旨太监;有事召见大臣,有专门的领路中官,这是从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便定下的铁律当然了,在经历了一百多年数代皇帝之后,这些由朱元璋钦定的祖制不免日渐松弛,纲纪朽坏内廷和外朝之间相互勾结之事已然成为常态,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外朝内阁辅这两大“权相”配合得怎么样,往往成为朝局是否动荡的晴雨表甚至出现有英宗正统一朝的王振、宪宗成化一朝的汪直、英宗弘治一朝的李广到武宗正德一朝的刘瑾这样的权阉巨宦,将外朝大臣揉捏得如面团一般,连内阁辅都不得不仰其鼻息而活,凭其好恶决定去留不过,即便是这些权阉在位,碍于朱元璋的祖制铁律,都只是与外朝大臣暗中来往互为声援,表面上还要装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来掩人耳目
到了嘉靖一朝,嘉靖皇帝对身边太监约束甚严,内廷风气为之一正吕芳也一直恪守祖宗家法,从不逾雷池一步所以,当他主动提出要和严嵩到中极殿耳房里说话之时,严嵩心中不禁一凛,不知道一向恪守礼法家规的吕芳,何以会做出这等违制之事但是,他却不敢当面拂了吕芳的面子,只得应道:“吕公公请”
两人移步进了中极殿边上的耳房,严嵩瞥见吕芳用眼色赶走了前来伺候的中极殿管事牌子和引路内侍,心中是惊悸不安刚一坐定,他就问道:“吕公公,你我坐在这里,是否不大妥当?”
吕芳看透了严嵩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严阁老责的是按太祖爷订下的规矩,内官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皇上召见您二位阁老商议国事,咱家这个奴婢便不该在场是不是?”
严嵩从吕芳阴阳怪气的话语之中听出了忿恨之意,立刻后悔自己方才的多嘴,不敢迎合吕芳的话,只能轻抚颌下长髯,掩饰自己的尴尬
吕芳不依不饶地说:“按太祖爷传下来的家法,内官不得结交外臣,咱家这样的寺人奴婢,确实不该和您老这样的当朝辅、辅弼重臣在这里坐着说话是不是?”
“这——”严嵩不敢应声了
吕芳的脸上露出了恶毒的笑容:“咱家听说,向来到内阁或阁老府邸传旨的那些奴婢,都能得到您严阁老的礼尊和馈赠,甚或有人藉此还成了宫里的富人,让其他奴婢羡慕不已咱家便以为您严阁老不象夏阁老那样难以亲近没想到,您严阁老竟也如此不齿咱家既然如此,咱家也就不说什么了,恭送阁老回内阁,咱家就回去给皇上复命便是”说着,吕芳就站了起来
吕芳是皇上最宠信的大伴,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执掌禁宫十几年,这些年里虽说退出了司礼监,宫中的大权也未有一日旁落,算起来他担任“内相”的时间,比严嵩这个“外相”长了许多见他作势要走,几乎是要当场翻脸,严嵩吓得慌忙起身,躬身长揖:“吕公公请恕罪、恕罪……”
吕芳板起了面孔,冷冷地说:“您严阁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位高权重,炙手可热;咱家一个刑余之人、宫中奴婢,干的也是伺候人的下贱差事,还敢恕您严阁老的罪?莫要折杀了咱家”
听到吕芳如此恶毒的话,严嵩越深恨自己方才多心多嘴,却又无从解释,只得长叹一声:“吕公公这么说,我只得羞愧嚼舌而死了我虽身为辅,却并非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谈不上什么位高权重,炙手可热反倒是终日如临渊履薄,凡事是小心了又小心,谨慎了又谨慎,唯恐行错半步路、说错半句话,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严嵩之所以把自己说得如此可怜,是因为他知道吕芳素有“活菩萨”之称,惟其如此,或许能使吕芳动了恻隐之心,原谅他方才的惺惺作态
果不其然,吕芳似乎被严嵩的表白所打动,脸上的冰霜消散了一点,跟着叹道:“咱家也并非是不晓事之人这些年虽说一直在宫里,外面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点,如今的朝廷是明君在位,悍臣满朝,严阁老这个揆的确很难,平日里小心谨慎一些也是对的……”
严嵩见自己的苦情计奏效,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越抹上了一层凄苦之色,动情地说:“旁人知我罪我,并不足论吕公公能体谅我的难处,足慰平生,足慰平生了……”说着,连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吕芳突然把脸又拉了下来:“严阁老这么说,咱家可受不起你严阁老是皇上选中的辅,咱家就得尊着你,说不上体谅不体谅的话”
“是是是,吕公公责的是,责的是”严嵩忙不迭声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千古不移之至理,凡我大明子民,都该忠于君父”
“严阁老这话在理”吕芳说:“在我大明朝,只有一颗太阳,呵护着两京一十三省的万物灵长,那便是皇上但凡忠于皇上的人,咱家就礼尊他谁要是不忠于皇上,咱家第一个不答应”
严嵩叹道:“放眼我大明亿兆生民,忠心不二之人,无过吕公公之右者”
不过,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纳闷:这个天杀的阉奴冒着违背祖制,被旁人攻讦之险,把老夫请到这里来议事,却一直扯这些不相干的淡话,还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鬼,他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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