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四十章 虚与委蛇

?    内阁的值房都是套间,供办公和值宿两用房间甚是宽大,当中用隔扇分为内外两室,外面摆放办公用的翘头大案、桌椅茶几和几排架;内室则摆放卧榻和日常生活用具为了突出为政清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弃一切奢华的摆设,还不如寻常官绅之家的房精美雅致唯一能体现出身份的,或许是墙上的字画——内阁文卷房里,收藏有历朝历代的名家墨宝,诸位阁老就毫不客气地拣自己喜欢的借过来张挂,既为公务之余赏玩养心,也为装点门面

    由于明太祖朱元璋设立都察院、六科廊监察体系之初,就赋予言官群体以监督皇帝、制约百官的特权,有明一代,言路之大胆堪称一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无一皇帝没有受到言官的规谏同样,几乎无一内阁辅没有受到言官的弹劾和抨击严嵩两度入阁,当了多年的辅,自然也不能幸免多少弹章、多少奏本攻讦严嵩,其中用的最多的罪名是“阻断言路,否隔君臣”说的是他不但霸着那支代皇帝起草御批的“枢笔”从不肯放手;还破坏内阁辅臣轮流值宿的规矩,长期留宿内阁值房,偶尔回家沐浴换衣,也总是于次日天不亮就赶回内阁,随时等候皇帝传唤多少军国大事,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独承顾问、先领圣意了,令其他内阁辅臣无从插手,不免有擅权专横、把持朝政之虞

    对于朝野内外、官场士林的这些讥评,严嵩毫不在意,一来按照内阁办事规矩,票拟的审定权归于辅,其他阁员只能参与意见,那支枢笔本就应该牢牢地掌握在他严嵩的手中;至于第二点,严嵩是理直气壮:皇上尚且宵衣旰食、勤勉治政;为人臣者,又岂能不起早贪黑、忠勤王事?

    因此,无论在北京,还是眼下在南京,严嵩总是依然如故甚或眼下随同圣驾驻跸南京,其他几位阁员都不在;而内阁资政夏言早早就把内阁值房腾了出来,让给他这位正儿八经的揆,他便能名正言顺地住在内阁,连家也不必回了

    唯一让严嵩难受的是,在北京之时,每日饭食由家中厨子做好送到内阁;如今只能天天在内阁大伙房里用膳,自然比不上家中饭食可口合心,尤其是皇上从驻跸南京的当日便下了口谕,宫里膳食要杂以粗粮,每餐米饭中还要掺上三成的红薯,每三日准备一餐黍豆玉米等粗粮尚膳监如此,内阁膳房岂能不谨遵上谕?这让年过七旬、颇重养生之道的严嵩有些不能适应,时常有腹胀难以克化之感不过,与执掌权枢、指点江山的快意相比,这么一点生活小节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散朝之后,严嵩回到内阁,正准备把昨日刚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文再浏览一遍,及时呈送皇上批红却不曾想,他刚一坐定,就有一位内阁中舍人进来禀报:“禀阁老,夏阁老求见,卑职可否传唤他进来?”

    严嵩唬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推开太师椅就来到了那位中的面前,厉声说:“什么求见什么传唤资政本就是内阁辅臣,皇上当初也说的明明白白,资政一职与辅并列朝班,并无高下之分,除了皇上,谁敢说是传唤他进来身在内阁,连朝廷的规制都不懂,今日下值之后,自己去吏部记档,罚三个月禄米”

    那位中舍人分明是传夏阁老的原话,却吃了严嵩的斥骂,还要罚去三月禄米,心里自然十分委屈,却也不敢强辩,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严嵩也不理他,掀开门帘,来到了外面供内阁阁员集体议事的堂屋果然,那块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四位得意门生,即被读人公认为四大“亚圣”的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牌位下面的那排桌椅之上,正坐着内阁资政夏言,双目微闭,摆出了一副等候传见的样子

    若是换作旁人,哪怕是地位与他只有半步之遥的次辅李春芳,严嵩也不会如此惶恐难安但夏言是什么人?一来夏言曾三度入阁荣膺辅,当国柄政断断续续长达十年之久;二来夏言才略过人且性格刚直强横,就难免对同僚下属颐指气使,时人多有“不见费宏,不识相大;不睹夏言,不知相尊”之讥评此外,严嵩当年能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低级官员数年之内便升任礼部尚、入阁拜相,也多亏了眼前这位同乡的提携举荐严嵩的年岁大了夏言两岁,科名早了夏言三科九年,却对夏言刻意巴结,言必称先达,奉侍甚谨,夏言也把他当成门客一般吆五喝六、役来使去因此,闻说夏言来阁中求见,怎能不令他既觉得诧异,又暗生惊惧?一边抢先拱手作揖,一边满脸堆笑地说:“元辅有事,只管派人唤仆前去领训便是,怎敢屈尊劳您在此守候?”

    仍象当日在龙舟之上一样,夏言一边侧身避让、拱手还礼,一边淡淡地说:“严阁老不能再叫我元辅了,如今朝廷的元辅,是你不是我,朝廷的规制不可偏废”

    严嵩也象当日那样谦逊,连声应道:“承教,承教”随即又热情地说:“夏阁老这几日不在阁中,有许多事情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请尽快搬回来,仆也好早晚请教”

    夏言心中始终有个疙瘩:自己这个内阁资政虽说与内阁辅并列朝班,地位并无高下之分;但是,正所谓出朱非正色,还是要比正儿八经的辅要低上一星半点,他又不是甘心屈居人下之人,尤其是不肯屈居当年忘恩负义,多方构陷自己,导致自己被斥退归里的严嵩之下因此,严嵩一来,他便搬出了内阁值房,每日散朝之后,不是到应天巡抚衙门处理赈灾和改稻为桑诸事,就是回府闭门读无论是皇上,还是文武百官都明白他的难堪之处;加之他当年受命主持江南政务,也是皇上担心江南初定、民心不稳,朝廷政令难以大行于江南诸省,不得不派他这位资深望重的微臣坐镇南京,遥控东南如今既然圣驾驻跸于此,诸省遇事可以就近直奏御前或请示内阁,也就默许了他的意气之举

    此刻听到严嵩敦请他搬回内阁,夏言那两道长长的寿眉轻轻一挑,看了严嵩一眼,笑道:“严阁老这话让仆如何消受得起?仆自嘉靖二十三年便退出内阁,你也于二十四年荣膺揆,佐君治政已届满五年这五年里,朝廷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可见仆在不在阁中,于江山社稷之兴衰、百官万民之福祉并无干系,只要有你严阁老在,我大明必定如日中天”

    听到夏言如此不加掩饰的揶揄,严嵩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叹道:“公瑾兄这么说,仆就无地自容了这些年里,朝廷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上托皇上如天之德,下赖公瑾兄布陈政之功仆在内阁佐君治政,不过是萧规曹随,坐享其成而已再者说来,往昔在京城,有李阁老、徐阁老、马阁老他们鼎力相助,又岂是仆一人之功?如今李阁老、马阁老坐镇京城,徐阁老还在南下途中,内阁只剩下仆一人,左支右绌,仍有力所不逮之虞仆毕竟已逾耳顺之年,只半月不到的时日,头上已是尽染霜色了仆是真心惟愿公瑾兄能摒弃前嫌,与仆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啊……”

    严嵩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夏言与他之间的芥蒂深若鸿沟,又岂是他几句好话所能忘却的?再者,他嘴上说希望能与夏言“摒弃前嫌”,却不肯为当年的负义之举、构陷之过诚心赔罪,夏言岂能相信他的这几句鬼话?

    不过,夏言今日前来内阁,原本是有要事与严嵩商议,严嵩这样低姿态,正中他的下怀,便也肃整了面容,叹道:“惟中兄,你我相知相交数十年,仆深知你的才具远在仆之上,这等自谦的话就不必再说了皇上不以仆才疏德薄,许仆以资政之职,仆安敢不恪守臣职、以报君父浩荡天恩?仆搬回不搬回内阁先不必说,你惟中兄有事,只管吩咐,仆一定倾力相助”

    其实,严嵩方才那么说,也并不是真心诚意,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有海纳百川的宰辅气度;而且,夏言党羽遍布朝野,尤其是江南诸省督抚大员,无不出于夏言门下,他担心夏言一撂挑子,那些人便会掣他的肘,到时候朝廷政令难以推行下去,他这个内阁辅第一个逃脱不了干系,不得不先安抚住夏言夏言这一声十年也不曾有过的“惟中兄”让他万分惊诧,这样坦率的表态是大出他的意外,立刻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面容,忙不迭声地说:“公瑾兄乃是先达贤士,仆岂敢言‘吩咐’二字,真真折杀仆了……”

    夏言毕竟不如严嵩那样机心深重,这样虚与委蛇让他十分恶心,立刻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惟中兄,我等还是闲话少叙仆今日前来,是有事要与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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