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驷乘大车奔行在官道上,车里的朱厚熜还和当初南下之时一样谈笑风生,高拱和张居正却是一脸的愁云,尤其是高拱,心里一直还在想着昨夜皇上与自己和张居正、杨金水等人的一番长谈,越想越觉得皇上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几次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又不敢扫了皇上的兴,只得悻悻然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
朱厚熜看高拱那一副欲言又止的难受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便打趣他说:“肃卿啊,你是个直肠子,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如今话憋在心里,是不是如骨鲠在喉,实在难受得很?”
说还是不说,高拱的心中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听到皇上这样带有鼓励的揶揄,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皇上,微臣能体念圣心之深远,担当国事也甘愿不计毁誉惟是此事关系重大,势必招致朝野诟病,不免累及皇上千秋圣名,还请皇上三思”
朱厚熜笑道:“呵呵,朕依稀记得曾有位上古贤人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朕身为一国天子、万民君父,做事行政只要苟利家邦,又何惜区区名声”
既然是上古贤人,又怎么会说出如此直白粗鄙的大白话?不过,细细想来,这话还颇有几分道理,皇上这些年来推行政,遭遇多大的阻挠也毫不在乎,大概就是以此自勉自励的?
高拱还在心里回味着皇上说的那句话,突然觉得车渐渐慢了下来,透过没有帘子遮蔽的车窗举目望去,扬州城外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厅已经依稀可见了
与此同时,前方突然响起了一阵鼓乐声,钟吕高鸣,喧声震天,有好多支大唢呐唔里哇啦地合奏起来,不用说,一定是扬州府的官员前来迎接他们
泱泱华夏,礼仪之邦,从古到今,官场都是最重礼仪的地方大一点的州府都在城外数里之外修建有接官厅,大凡上司官员驾临或过境,本地官员都要到接官厅迎接当初南下时匆忙赶路,朱厚熜从不允许沿途州县高接远送,每每是他们已经下榻到官驿之后,地方官员才得到驿丞的报讯,赶来拜见“钦差大人”,从未有过接官厅迎候不过,昨夜谈完话之后,朱厚熜告诉高拱等人,此前几日,他就已经命镇抚司的校尉先行动身前往扬州,持滚单通知扬州城各有司衙门准备迎接钦差高拱自然明白,皇上如此前后截然相反的做法,不外乎是想为即将要做的那件事大造声势而已,这也昭示了皇上圣意已决并早已谋划停当,断不容改易……
不过,听到远处传来的鼓乐声,高拱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了——唢呐班子演奏的,竟是一曲《引凤调》
天子为龙,圣人为凤,恭迎圣人出行才能演奏《引凤调》这次的钦差之中,品秩最高的人是高拱而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两人跟他这个御前办公厅协理、吏部文选司郎中一样,都是四品他们这么做,可不只是因为高拱等人有钦差的身份,大概还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巴结这些天子近臣可是,皇上看到钦差出巡如此地动山摇,心中会做何之想?
想到这里,高拱忙收回了探到窗外的视线,无意中瞥见坐在一旁的张居正头上也是冷汗潺潺而出,大概也正在为了这曲《引凤调》而惶恐不安
朱厚熜尽管是个冒牌皇帝,但这么多年干下来,让他不胜其烦的礼仪大典不知道主持了多少次,当然不会听不出来这曲众人都耳熟能详的《引凤调》,当即笑道:“凤兮凤兮,今之当国者怠矣这曲《引凤调》,大概正是告诫你我君臣这些当国者不可懈怠政务”
高拱和张居正两位天子近臣一脸的尴尬之色,垂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回话幸好这个时候,车外的杨尚贤低声禀报:“高大人,两淮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率众前来迎接”
“好”朱厚熜在宽大的车子里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做好了下车的准备杨金水慌忙跪在地上,给他扯着身上袍服的褶皱说起来,他因为经常要假扮高拱,索性就准备了身上穿的这套四品官服,在松江造访徐家时就穿的是这一身
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朱厚熜正要抬步下去,却又停住了脚步,对杨金水说:“杨公公,你先请”
杨金水吓得一哆嗦,险些瘫在了地上:“主……高大人,折杀奴婢了”
朱厚熜笑骂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蠢东西会说漏嘴给我记住了,在我高拱的面前,你杨金水可不是什么‘奴婢’你这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难道不该先请?”
朱厚熜这话倒也是事实,司礼监秉笔太监虽说只是四品官职,权势地位却相当于外朝的内阁辅臣,确实应该先下去接受扬州官员们的迎接但杨金水怎么有胆量在主子万岁爷面前摆这个谱?得亏他急中生智,说:“回高大人,您老是钦差,如天子亲临,咱家不过是顺道与您老同行,狐假虎威,可不敢僭越啊”
朱厚熜低声呵斥道:“把你那‘您老’的称呼收起来平日怎么跟外官说话,就怎么说坏了你主子的大事,留你在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陵”说完之后,便打开车门,从随行护驾的镇抚司校尉摆好的轿凳上踏步而下
震天的锣鼓唢呐声立刻停了下来,两位身穿紫袍的四品官跑步上前,跪在官道的当中,高声禀道:“两淮盐运司巡盐御史赵自翱、扬州知府王可,率属下官员——”
“呼啦啦”地一声响,足足好几十位身穿紫袍或蓝袍的官员都跪了下来,齐声喝道:“恭请圣安”
盐业是国家财政收入的支柱,两淮盐运司衙门又在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之中排在位,朱厚熜着重瞅了那个两淮盐运司巡盐御史赵自翱一眼,只见此人四十岁上下,长得肥头大耳,白净脸皮,下巴上的胡子稀稀疏疏再看官道两旁黑压压跪着的来自两淮盐运司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的官员,个个都穿着崭的官服,显然统一布置过这正和他的心意,便按照这一路上沿途州县官员迎接钦差时高拱和张居正的样子,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说道:“圣躬安”
诚如杨金水方才所言,朝廷钦差奉有圣旨,便如天子亲临,迎候官员照例要恭请圣安若有旨意,钦差便要宣示但高拱他们并无旨意给两淮盐运司衙门或扬州知府衙门,因此,回答了圣躬安之后,就不能再摆出钦差的身份朱厚熜有样学样,拱手抱拳四下里一个团揖,满面春风地说:“有劳各位大人郊迎,快快请起”
巡盐御史和扬州知府一样,都是四品的官职,但赵自翱虽在扬州开府建衙,却是户部的职官,自认要比扬州知府王可高出一头,便率先站了起来,抱拳回礼,笑道:“列位钦差大人万里南下,一路颠沛,实在辛苦下官在城中略备薄酒,为列位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列位钦差大人不吝赏光”
全国各地的接官厅都一样,名为“接官厅”,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是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果过境官员品秩不高,不必悉心巴结;或因来人有急务在身,不愿入城停留,本地官员就在这里招待一顿酒饭,再奉送一份贽敬,就能把来人打上路但是,赵自翱和王可二人接到的滚单上说,各位钦差大人要留在扬州等待龙舟船队的驾幸,不用说是来打前站,检查扬州迎接圣驾的各项接待细务的他们怎敢怠慢?
朱厚熜转过身,对身后的杨金水说:“杨公公,你看——”
赵自翱和王可等人早就看见,随同钦差大驾光降的人当中,有一位面白无须、穿着布衣的人,不用说是一位阉人因为当初朝廷邸报上只写着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爷的名字,他们便以为是随同钦差为圣驾打前站的老公儿,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打招呼此刻听“高大人”叫了这声“杨公公”,又见“高大人”如此礼敬那位太监,赵自翱和王可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原来此人便是此前奉旨南下重建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内廷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杨金水,顿时慌了神,深深懊悔自己有眼无珠,竟然没能认出这个位高权重的司礼监秉笔杨公公,却又不好在各位钦差面前表现得太过殷勤,只得将讨好告罪的目光投向了杨金水
下车之前,杨金水刚刚受了主子万岁爷的考验和呵斥,此刻也不敢大意,便摆出一副矜持的样子说:“高大人是钦差,这等小事自可定夺,咱家没什么好说的”
朱厚熜假装为难地看看身后的高拱、张居正等人,又略一沉吟,这才说道:“赵大人、王大人等诸位大人盛情难却,我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还请赵大人、王大人让乐工歇了高某何德何能,安敢在斯文元气汇聚之地的江南大府自认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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