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厚熜再度吩咐杨金水和冯保起身,然后环视座下的高拱、张居正和赵鼎、王用汲四人,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概你们都听明白了沈一石愿意把自家作坊挂到织造局的名下,说穿了是想找个靠山,免得受那些把持丝织棉纺业的乡宦士绅家的欺凌压榨为何会如此,大概还是朕当年推行的官绅一体纳粮政还留着尾巴,仍给了那些乡宦士绅家优免恩恤,他们的田产半额缴税,家中还豢养着大量的奴仆为他们养蚕缫丝、纺纱织布,成本就要比那些没有功名的普通棉商丝商少了许多再加上那些乡宦士绅既有钱又有势,在朝中还有后台撑腰,各级地方官府衙门轻易也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便欺行霸市,包买包卖,逼得那些普通棉商丝商生意都快要做不下去了那个沈一石迫不得已,才想出了投靠织造局这么个法子”
其实,不必他把话说得如此透彻,在座的高拱等人早就已经都听明白了:皇上同意了苏州织造局与棉商沈一石联营的奏请,让宫里做他的靠山尽管此举不免太高看了那些商贾贩夫之流,但那些乡宦士绅确实闹得太不像话,连皇上一力推行的改稻为桑的国策都敢拿来当作财的良机,还想趁灾贱买百姓的田地,也难怪皇上会如此动怒,将他们视若仇雠,要替沈一石那样的普通棉商丝商撑腰,跟他们斗一斗……
不过,这些卓有才干的年轻官员们的心中同时泛起了一丝忧虑:皇上会否因此而完全废除官绅士子的优免祖制?要知道,当年只是对那些官绅士子按半额计征钱粮赋税,就惹出了多大的一场风波:举子罢考、朝臣论争,乃至边帅投敌、江南谋反,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和皇上的天位都岌岌可危,险遭倾覆若是全然废除,触动了全天下的官绅士子的利益,天晓得又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尤其是赵鼎和张居正,他们两人一个是举子罢考的鼓动者;一个是朝臣论争的挑头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脸上都抹上了一层无法掩饰的凝重之色
果然,朱厚熜接着说道:“那些乡宦士绅自认为国之基石,又世受皇恩,享受着朝廷优免恩恤之制,却不知收敛自省,屡屡违犯国法律令,侵吞夺占百姓田产家财朕今次巡幸江南,可谓是亲见亲历,实在是触目惊心,让朕也不胜骇然之至”
听到皇上话语之中已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怒气,赵鼎以为圣意已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皇上——”
情急之下,赵鼎的声调陡然拔高了许多,显得十分突兀,在君臣奏对之时这就是失礼众人都把目光投射过来,高拱慌忙站了起来,抢先说道:“皇上,国朝实行优免恩恤之制,为的是向天下昭示君父崇文重教、礼待士子之心,依微臣之愚见,贸然废弛只恐不妥,请皇上三思……”
原来,高拱担心赵鼎家中富甲一方,又在江南为官,他若是出面谏止君父废除优免恩恤之制,只怕会被皇上视为为己谋私;而自己却出身贫寒,至今也没能在河南政老家置办什么田产,完全可以说是出于一片公心,再加上自己一直在御前行走,君臣相知颇深,圣眷也非赵鼎可比,自己说出来的话,皇上兴许能听得进去所以,他就大着胆子,抢先开口了
不过,高拱这么做,也不单单是与赵鼎有同年之谊,想替他担当罪责;而是因为他实在担心若是贸然废除优免恩恤之制,肯定会引起朝臣士子的反对,导致朝野纷争迭起,甚或会引起天下大乱这么做固然可能触怒皇上,但与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相比,与皇上对自己的知遇之恩相比,个人的进退荣衰又算得了什么?
朱厚熜板着脸看着高拱,直看得他心神慌乱,低下头去,这才突然笑了起来:“呵呵,朕说了要废除优免恩恤之制了吗?亏你高拱高肃卿给朕当了七八年的秘,也算是朕身边的老人了,竟把朕这个皇上看得忒低了”
众人心中一怔:若说高拱君前失仪,倒还说得过去;但要说高拱把皇上“看得忒低”,这又从何说起呢?
朱厚熜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朝以优免恩恤之制养士两百年,那些官绅士子也自视为国之基石,可真要是触犯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可不见得会跟朕善罢甘休当年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政,只向他们计征半额钱粮赋税,就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险些亡了我大明的江山,朕至今思之,仍心有余悸若是因为废弛优免制度,再惹出一场类似江南叛乱那样的弥天大祸,朕估摸着,在我大明的数万官员、百万士子之中,固然还有崇君这样的忠贞之士宁死不肯以身事贼,也还会有不少人慷慨死国难;但同样也还会有多的人附逆倡乱,恨不得把金銮殿给拆了,把朕这个皇上给废了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难道朕就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却还要去捅那个马蜂窝?”
尽管皇上把话说得十分尖酸刻薄,让在座的四位科甲文官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这些事情都是他们亲历亲见,且去事不远,谁能否认皇上一语道破了其中关窍所在?
好在朱厚熜也是点到为止,随即就正色说道:“这些年里,朕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何当初推行政,实行官绅一体纳粮,江南数省立刻哗然大乱,其他省份却并未群起影从,附逆倡乱?这固然是因江南乃国朝斯文元气之地,官员士绅为数众多,一呼百应的缘故,也有国朝在两浙实行的优免制度比其他地方为优厚,江南的乡宦士绅享受着大的免税利益的缘故这且不说,他们还能与官员相互勾结,擅自把优免制度扩大几倍、几十倍,然后以田免粮,以丁免役,广开投献之门,大兴诡寄之事官绅一体纳粮之制或可遏制百姓投献之势;却无法堵死诡寄之门比如说,一个家境贫寒的生员猎登科甲,就向县令请册,把亲戚、门生、故旧的田地记在册上,原本只有几亩田,却能上浮到几百亩到一两千亩,每季派管家督促寄户照额完粮纳赋,由自家交到官府官府念其有功名在身,名下田产的赋税缴纳个七八成,至多不过九成就不再追缴一个秀才出身,就能平白享受数百亩田地的钱粮赋税,寄户越多,国家赋税流失的也就越多至于那些乡宦,年久官尊,三族田产都能入册,其间玩法子弟就多有拖欠不交、故意抵赖者,还说什么‘官府无奈乡官何,乡官无奈我们何’这几年里,南直隶都察院御史和锦衣卫明察暗访,搜集到江南各地乡宦士绅偷逃拖欠国家赋税的相关证据,竟有一个乡官名下拖欠的赋税折银上千两之多者一个人便拖欠了这许多,何况拖欠赋税的乡宦士绅又何止十个百个?真不知有多少国家赋税,都是从这些看似细小的口子里流失了长此以往,国家赋税开支还得再压到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头上,百姓终将一贫如洗,不堪重负,国库也将一空如洗,仍会走回到豪强兼并土地、国家失田败亡的千古兴衰替的老路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叫了一声:“崇君”
赵鼎正听得心情无比沉重,慌忙站了起来:“臣在”
朱厚熜说:“其实,朕把你从松江请到苏州,不单单是要处理齐汉生开衙放告一事,还有另外两层用意:其一,松江织造局亦可效法苏州织造局,遴选有实力有信誉的棉商联营合作,需要你从头到尾都要加强监督,既不能让那些无良商贾钻了国家政策的空子;也不能让李玄他们欺凌商贾、虐民自肥还有其二,无论棉商丝商愿不愿意与织造局联营合作,他们都照章给国家缴纳赋税,国家就要给他们创造一个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要做到这一点,遏制乡宦士绅以投献诡寄诸法侵占民田、偷逃国税就是要之务国朝优免恩恤之制,以江南最为优厚;江南优免恩恤之制,又以苏松最为优厚那么,堵塞赋税流失的漏洞也该当从苏松而始”
这么做,无疑是要把自己置于官场士林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境地,即便赵鼎激愤于松江徐家等乡宦士绅仗势欺官虐民等诸多恶行,已开始责令他们退田,此刻心中仍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朱厚熜却不管他的感受,自顾自说了下去:“朕的意思,你们可以三管齐下:一是依律勒令那些骄纵不法、夺民田产的乡宦士绅退田;二是追缴乡宦士绅家积欠的钱粮赋税,用以治理吴淞江;三是苏松甫遭大灾,临江临湖地区地界漫灭,亟待重丈量田亩、核定地界,可以借这个机会,大力清查乡宦士绅之家投献诡寄的田地,把那些隐身暗处,侵吞国帑民财的国蠹都揪出来”
朱厚熜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奏报:“启奏王先生,前面的奴才来报,言说苏州知府齐汉生求见杨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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