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对杨金水和沈一石的促请,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得之感油然从冯保的心中升腾而起,顺水推舟地应道:“沈老板言重了指点不敢,切磋”
沈一石把手一伸:“冯公公请”
若是沈一石抢先提出这个建议,冯保还要顾及杨金水是否同意,但这是杨金水的提议,他就不必有此顾虑,不过,他还是把请示的目光投向了杨金水
杨金水在大厅里那一排椅子上坐下了,摆摆手:“这一向苏松杭三地来回跑,咱家也着实累了,就在这里歇一会儿,你随沈老板去”
冯保也就不再客气,躬身行了个礼,就跟随着沈一石走向了琴台
那个抚琴的女子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站起身来,娉娉婷婷地走下了琴台,站在大厅中间,脚下摆着一个绣锦蒲团
那个女子仍低垂着眉宇,但走的近了,冯保还是看见她的身材高挑匀称,貌美如花,肌肤胜雪,最难得的是温温婉婉尽显羞态即便是在粉黛三千的深宫大内待了近二十年,冯保仍忍不住在心中叹道:“好一位江南佳丽”
“你有福得遇高人,好好请教”
沈一石的声音让冯保一愣——面对如此佳人,他的声音竟如此冷淡
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这个女子八成是沈一石买下的侍妾奴婢,自然不必礼待她
冯保猜得不错大明朝自太祖朱元璋定鼎开国至今,如若不算北虏南倭那样的疥癣之患,以及前几年那一场闹剧一般的江南叛乱的话,可谓两百年来承平无事号称天下膏腴之地的江南,尤其是太湖流域,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空前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繁盛的时期大批风流雅士徘徊在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的官绅商贾是得风气之先,皆结妓蓄姬,调教出了一大批色艺俗的女子,昆曲评弹,高烛吟唱,销金烁银,烹油燃火,唱不完的繁华胜景,说不尽的风流绮丽,以致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萦的向往这位能抚奏出《高山流水》的女子,的确是沈一石五年前买下的侍妾,从他学习琴棋画,深得沈一石的宠爱不过,再得他的宠爱,又怎能比得上他即将要与苏州织造局做成的那笔天大的生意商贾之流,逐利乃是天性,只要出价够高,爷娘老子都能买,何况只是区区一名侍妾,金山银山堆在眼前,割爱就谈不上什么痛不痛的了,也就无须谈什么忍不忍
那名女子盈盈下拜:“小女子芸娘,见过冯公公”
即便是在宫里那座八卦炉里修炼了近二十年,冯保此刻也有些慌张了,忙说:“不敢,快请起来……”
芸娘还是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这才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里
沈一石也静默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说:“冯公公是我大明第一操琴高手,经他指点之后,我的那点琴艺就教不了你了,你且要用心体会”
这话在冯保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却是“情意”,弦外之音是恩断义绝往昔的山盟海誓、浓情蜜意霎时间涌上了芸娘的心头,自己青春少艾,他竟忍心把自己送给一个太监,从此便要受那生不如死的煎熬,这份薄情,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但是,自己只是他买来的一个奴婢,一大家子人还要靠他养活,芸娘又怎能又怎敢不从命?她低声应道:“奴婢知道了”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了,忍不住抬起眼帘看着沈一石
沈一石却狠下心来不看她
冯保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坦然地迎上了冯保的目光,说:“是小人失礼,忘了向冯公公说明了芸娘是我族中侄女,堂兄堂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便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十八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冯保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掩饰地说:“身奉皇差,杨公公和在下后晌还要与齐大人晤谈,也不好耽搁的太久,冯某就献丑了”
说完之后,冯保冲沈一石和芸娘二人拱一拱手,一振衣衫,走上了琴台,盘腿坐了下来,手轻轻拂过琴弦
“铮”的一声,羔羊皮制成的琴弦微微一颤,出了一丝润厚的回声
冯保顿时赞了一声:“真是一张好琴寻常古琴都是二十五弦,看这张琴却是二十三弦,想必是南宋宫制的雅琴?”
“冯公公好眼力”沈一石说:“这正是南宋宫中御制的雅琴”
冯保的眼睛微微闭上了,左手按弦,右手抚琴,刹那间,从他灵巧的指间,流水般的泻出一阵优雅的乐声这数百年前的古琴,在人间经历了几番朝代迭和太多的风雨沧桑,早已是燥气全无,出的声音是那样的深沉、圆润冯保那按弦的五指疾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翻飞叠现,但还能看出手性;疾抡弹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如雨点般有影无形
乐声入耳,站着的沈一石和跪坐着的芸娘都是先一愣,微微皱起了眉头随即,沈一石的眼中闪出了光亮,不只是“此人入套”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看向冯保的目光也流露出了真正的钦佩而芸娘一直噙着的泪水,此刻顺着她那张秀美的脸颊流了下来琴声未绝,她已是泪流满面
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约曲折的倾诉之中,正当两人听得如痴如醉之时,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冯保睁开了眼睛,眼眶中竟也有泪光闪动
沈一石张张嘴,正要开口说话,余光却瞥见仍跪坐在那里的芸娘已挺起了身子,深深地望着琴台,不象是个看琴,也不象是在看冯保,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冯保似乎还未从琴曲的意境中摆脱出来,此刻望着芸娘也不再回避目光了,淡淡地说:“献丑了”
“冯公……”芸娘突然改变了称呼:“冯先生,小女子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赐教”
冯保说:“赐教不敢姑娘请说”
“先生方才所弹此曲,所有曲谱上都未曾记载,想必是先生自制”芸娘的眼睛只望着冯保的胸襟之处,低声说:“以先生之尊,又正当春风得意之时,怎会做出这种曲子?是否也正是因为先生正当春风得意之时,这支曲子尚未终谱?”
一连两个问题,象是两支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冯保,他的心中猛地一颤
原来,他方才弹的这支琴曲,正是他自己度谱制作的《古寺寒泉》在宫里近二十年,胜残去杀的事情见得太多了,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尽人间富贵,也是恐惧多于喜悦,他的心中不知不觉中抹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这一份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忧郁越酿越浓,终于在五年前的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触动了……
那是皇上钦命镇抚司校尉南下密访唐伯虎,其人早已亡故,镇抚司校尉担心无法给皇上交差,就搜罗到了唐伯虎的大量字画呈送大内,其中有一副《秋深古寺图》,画上那山远风轻,林海涛涛,深山古刹,晚钟幽幽的意境让他为之怅然若失,也使他萌了创作这曲《古寺寒泉》的灵感和冲动……
这五年里,他一直在琢磨这支琴曲,真可谓是“一音未稳,于心不安”,直至今日,还未定谱究其根源,一是在乾清宫里当差,终日在皇上和吕公公眼皮子底下晃悠,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种情形之下,怎能静下心来抚弦度曲?二来确如眼前这位名叫“芸娘”的琴女所言,他刚过而立之年,就能从几千内侍中脱颖而出,被暗掌大内的吕公公收做了干儿子,眼下又当上了苏州织造局的监正,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春季里一直潜伏在水底的莲籽,已从污泥中慢慢穿出了水面,结朵待放,对他来说,眼下最紧要的是干好主子万岁爷和干爹交代下来的差事,日后有干爹抬举回宫里当二十四衙门的掌印,继而进司礼监当秉笔,最好还能有福接了干爹的位子,做大明的“内相”,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年做曲之时的那种吉士悲秋的心境
至于今日,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突然奏出了如此伤感的琴曲,其实还是因为眼前这张南宋宫制的雅琴——说来可怜,他在宫里当了近二十年的差,竟然没有得到一张称心如意的古琴,尤其是出自南宋大内御制的好琴,市面上没有一千两银子断然买不到,以他那么菲薄的俸禄,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虽说对于如此醉心琴曲雅事的他来说,谈钱实在俗气的很,但买不起还是买不起今日见到这样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的好琴,就忍不住把自己尚未完谱的这曲《古寺寒泉》奏了出来,想仔细品味一下,这张古琴与自己亲手制作的那些琴在弹奏这曲《古寺寒泉》究竟有何不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眼前这位名叫“芸娘”的琴女不但听出了他曲中的忧郁,还听出了曲中那未尽之意所谓高山流水,冯保怔怔地看着芸娘,一时竟忘了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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