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的南洋,赤日炎炎,正午时分是澳热无比,连街上的狗都躲在树荫底下吐着舌头,不停地喘气吕宋大港马尼拉的一处豪宅的卧房里,却有一位四十出头年岁的人仰躺在一张紫檀大榻上,正睡得鼾声如雷
天气如此闷热,他还能睡得那么舒服,可不只是因为大厅的四门敞开着,有穿堂风徐徐吹来;也不只是因为他穿着一件大红色薄如蝉翼的轻丝小褂,赤着肥硕的两条胳膊,还敞着下摆,露出比老母猪还要肥厚的大肚皮;而是因为卧房房梁的每根横梁上都吊着一块用水竹织成的三尺见方的“吊扇”,一共四扇,串在一根小指粗的丝绳上,丝绳又有卡在横梁的红木轱辘上,绳头垂下来,被一位布衣短打的仆役捏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拉,四扇“吊扇”便同时扇动,凉风俆来,好不舒服
即便不看那主仆的衣着打扮,单看这副“吊扇”,就可以断定这家主人来自大明——要知道,这样精巧的“吊扇”,全天下也只有大明的能工巧匠可以做得出来,近才随着络绎不绝迁徙到此的大明人和劈波斩浪前来货殖的大明商船传到吕宋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而且使用时需要至少两名仆役换班以人力牵引,如今只有当地土王和个别大臣、豪富之家才有这样的奢侈品
同此凉热,大腹便便的主人一点汗都没有,消瘦如柴的仆人却累得满头大汗,正应了那句老话:人的命,天注定主仆之名份一定,无论是在大明,还是远适海外,都不能改易
那人睡得正香,从外间长廊那头匆匆走来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大热的天里,他却头戴冲天冠,身穿明黄色的王袍,脚上还穿着厚底的朝靴,看那王袍上绣着腾龙,朝靴上绣着行龙,竟是大明朝郡王的制式
这几年里,皇上废弛海禁,大力鼓励百姓移民南洋垦荒拓殖,并将嘉靖二十三年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贬谪配,远适海外藩属之国,许多朱明皇族子孙就散落在了南洋诸岛,但是,那些人都被废去了王爵,贬为庶人,依律不得再用王驾仪仗,也不能再穿朝服冠冕,而此人却一身王爵衣冠,不用说,正是如今大明王朝唯一一位居住海外藩属之国的藩王——荣郡王朱载昀
嘉靖二十七年,朱载昀之父、就籓湖广的荣亲王朱厚熘因盗挖古墓,被时任湖广海瑞参劾朝廷,圣旨处分未下,他又虐打前去规劝他的海瑞,激怒了大明嘉靖帝朱厚熜,废去亲王爵位,将他贬为庶人,配吕宋,令有大义灭亲之举的荣亲王世子朱载昀承袭王爵,依《宗人法》降袭一等,封为荣郡王朱载昀举其父罪行,心中十分愧疚,接到皇上的恩旨之后连上奏疏,坚辞郡王爵位并请求皇上恩准自己代父亲戍边朱厚熜思虑再三,为了保全朱载昀的名节,准许他保留郡王仪仗,并带着王府属官、侍卫和仆役陪着父亲一道前往吕宋,定居在吕宋王国府、大港马尼拉
一身郡王衣冠穿在少年英挺的荣郡王朱载昀的身上,威严固然威严,但既厚又重,加之他走得急,已是热得满头大汗
到了门口,卧房里的一位丫环赶紧迎了上来,盈盈下拜:“奴婢翠竹见过王爷”
“罢了”朱载昀摆摆手,正要迈脚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如雷的鼾声,只得停住了,心烦意乱地在外面踱起步来
看见朱载昀满头大汗地站在太阳地里,那位名叫翠竹的丫环悄声说:“王爷若有急事,就由奴婢斗胆进去唤醒老王爷”
朱载昀低声说:“万万不可载昀身为人子,纵有再急的事情,也断无惊动父亲大人安寝的道理”
翠竹也是大明人,是随同他们一起迁徙到吕宋的家生奴婢,知道王爷一向遵从礼法,事父至孝,也不敢再劝,悄悄从房中拿了一把扇子,走到朱载昀边上,给他打扇取凉
朱载昀冲她点点头:“有劳你了”
过了一会儿,朱载昀的父亲——废亲王朱厚熘终于结束了甜美的午睡,醒了过来朱载昀这才整整衣冠,走了进去,规规矩矩地跪在父亲的榻前叩头:“不孝子朱载昀给父亲大人请安”
因朱厚熘已被废去了王爵,朱载昀就不能再称呼他为父王,但朝礼不能不遵,父子之礼不能不从
朱厚熘看见一身冠冕朝服的儿子,先是一愣:今日不是初一十五祭拜祖先的日子,儿子为何穿得这么正式?随即他就明白过来,一定是吕宋国主拉坎都拉又派人前来拜访了
原来,朱载昀不是寻常被贬谪之人,而是大明朝有名有位的郡王,吕宋国王拉坎都拉对他十分客气,时常派遣大臣前来拜访对于大明藩属之国的王公大臣,朱载昀客气虽客气,却认为不可不计较华夷之大防,每次都是整齐衣冠才出面会客,时刻不忘自己身为天朝上国郡王的礼仪和气度
朱厚熘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见他大热的天里还穿着厚厚的朝服,头上冒着大颗的汗水,心疼得不得了,忙说:“昀儿,左右没有外人,你把朝服脱了来人啊,快给王爷上碗酸梅汤”说着,他还抓起长榻上的泥金扇给儿子扇凉
有道是父命不敢违,朱载昀只得脱去了朝服,只穿着内里的薄绸长衫,坐在了父亲的长榻旁酸梅汤端了上来,父子二人一人一只精美的细瓷盅,朱载昀小口呷饮着,朱厚熘端着大喝了一气,却愤然站起身来,狠狠地把瓷盅摔到了地上,骂道:“这是酸梅汤吗?又拿这些温不拉叽的玩意儿来糊弄本王总有一天,本王要把你们这些个不中用的狗奴婢一个个都打杀了”
家里的丫环仆役,乃至朱载昀,都知道朱厚熘这股无名之火从哪里而来:皇上恩准荣藩带王府属官同行,王府长史司典膳所连典膳正官名,正八品带厨子都完完整整搬到了海外,近年来大明商船往来不绝,各色日用之物也都能买得到,酸梅汤的口味其实还是当年在藩邸时的口味可惜,当年在大明,可以在冬季收集冰雪,窖藏起来,到了暑天就拿出来用,酸梅汤冰镇着喝才能生津解暑到了吕宋这个鬼地方,一年四季都不下雪,无法再窖藏冰雪,也就再也喝不到冰镇酸梅汤因此,朱厚熘每每喝到他所谓的“温不拉叽的玩意儿”就无名火乱冒,就要摔掉一只在南洋市面上能卖到二两银子的细瓷盅……
过无名火之后,朱厚熘坐回到长榻上,埋怨儿子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国君主等若大国公卿,你是我大明天朝上国的藩王,地位远比这些藩邦小国的君主尊贵就算他拉坎都拉自己亲来,你也可视为臣下,随便让进来吃杯茶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何必要迂尊降贵,换上朝服才接见他派来的人?”
朱载昀陪着笑脸,说:“父亲大人责的是但李师傅他们都说,儿臣既身为大明藩王,则无论身处何方,祖宗礼法、朝廷规制便不可有一日之偏废,以朝服接见外藩使臣,可以彰显我大明天朝上国威仪和礼数,故此儿臣不敢遵从父亲大人之命,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朱厚熘知道,儿子嘴里的“李师傅他们”,指的是王府长史司长史李林华等人,这些人无不是两榜进士、饱学硕儒,虽是王府属官,却还是儿子的授业讲师,儿子总是称“师傅”而不名,对他们的话是言听计从他对这些迂夫子酸秀才本无好感,没好气地说:“昀儿,我看你是被那些呆子把你给教傻了,跟他们一样,都成了呆子、酸秀才算了算了,左右我说了也是白说,你不怕热就继续这么穿着见人你这个时候来见我,一定有事是不是拉坎都拉派人来说什么了?”
朱载昀脸上露出了一丝忧郁之色:“回父亲大人的话,拉坎都拉派宰相瓦鲁尔来知会儿臣,在满刺加国满刺加即马六甲,音译不同为了阅读方便,以后凡是音译的问题,就用现在的统一称呼马六甲城注开府建衙的佛朗机人总督卡西亚诺率上百艘战船、约三千五百名兵士驶向马尼拉,如今已停泊在外海,遣使来见吕宋王国拉坎都拉国王,要求开放港湾,提供锚地,容许船队入港驻锚”
朱厚熘不禁一愣,问道:“他们佛朗机人每年有上百条大船抵达马尼拉港,只要照章交纳关税,拉坎都拉也没有难为过他们,为何这一次卡西亚诺那个红毛鬼却要率大军抵境,耀兵逞威?”
不用说,这件事都是执行“月之暗面“绝密行动的徐海船队和亦商亦寇的大明海商许氏集团、李光头集团给逼出来的……
注:马六甲城——马来西亚古城,为当时马六甲王国府,地扼马六甲海峡最窄处,是控制印度洋、爪哇海和南中国海的交通咽喉,是当时东亚海洋贸易中心1509年,葡萄牙远征舰队驱逐了穆斯林商人的势力,基本垄断了印度洋的香料贸易,为了进一步控制香料的原产地,继续向东推进,于1511年攻占马六甲城,成为葡萄牙在东亚的殖民基地1641年,荷兰殖民者打败葡萄牙,攻占该城,继续以此作为在东亚贸易和殖民扩张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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