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八十六章 钱法吏治

?    果然,听张居正提到养廉银,海瑞至今仍是心绪难平,愤愤然说道:“身奉宪命,出仕为官,就该清正廉洁、素丝无染,朝廷既支给俸禄,何必再叠床架屋搞出个养廉银?”

    张居正也是欣然领受养廉银的官员之一,海瑞这么说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说:“刚峰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官员养廉银并不出自国家正项赋税,而是出自火耗你曾在昆山任过知县,历来各级地方官府衙门征收赋税之时,常常借口火耗肆意盘剥百姓,有的地方竟将火耗加到了三分皇上钦定各省火耗一概以一分为限,统由各省掌管,用以官员养廉于民无伤,于官则不无小补,这既是仁君一片爱民之心,也是明主一点惜官之念……”

    海瑞却不同意他的观点,反驳道:“所谓火耗,本就是在百姓的正项赋税之外,官员变着法子加征的苛捐杂税,加征三分固然不可,加征一分也不合理尤其不该的是,每年从百姓头上多收银子达上百万两之巨,没有用在国家正项开支上,却入了官员的宦囊”

    张居正说:“历来各地百姓完税时上缴的碎银,都要熔化铸成银锭之后方能解送户部,有若干火耗也在情理之中,皇上责令户部有司仔细核算之后,才钦定各省加收一分的火耗,试行这几年来,各省藩库叫苦连天,都说已不能再低了……”

    海瑞摇着头说:“太岳兄,你我都曾在昆山任过知县,该当明白,其实百姓只要足额完税,各地官府衙门差官衙役、税丁胥吏就已经大捞了一把,何必还要向百姓加收一分的火耗用以养廉?”

    任职昆山之前,张居正一直在潜心求学,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并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期间,接触的也是国家大政,一点也不了解地方衙门那些繁杂琐碎的政务就职昆山知县以来,他谨遵皇上“了解民生之难”的圣谕,悉心打理政务,自觉对地方政务有了一定的认识,却没有想到征收赋税之中还有这么多的猫腻,不禁来了兴趣,说:“居正愿闻其详,还请刚峰兄不吝赐教”

    海瑞并不直接回答,笑着问道:“呵呵,太岳兄在昆山任知县,可曾带了家眷?”

    张居正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老老实实地说:“父母俱在,居正身为人子,却不能承欢膝下侍奉至亲,已是不孝之至故将贱内留在荆州代为尽孝”

    “那么,可曾雇有仆役?”

    张居正这才回过味来:早就听说,海瑞无论是在昆山任知县,还是在湖广任巡按,都不曾携带家眷,也不曾雇佣奴仆,他这么盘问我,莫非是在暗中讽刺我的家人仆役背着我收受贿赂?难道他海瑞以为大明官场除了他一个清官,其他人都是些贪官墨吏不成

    想到这里,张居正不由得动了气,亢声说:“居正是有一个长随,帮着料理日常起居,但他是我家中老人,为人最是老实本分,绝无背着我插手衙门公事之情事,不曾与衙门公人有银钱往来”

    海瑞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着说:“太岳兄,莫非在下供职都察院,你便以为在下时刻都在盘审案子吗?非也非也,在下的意思是,太岳兄每月领到俸禄,想必是如数交给贵纲纪仆人的代称,由他打理你的饮食用度了?”

    “不错”

    “那么,想必太岳兄从未去银号兑过银子?”

    “确实不曾”

    “难怪”海瑞笑道:“那么,太岳兄可知道一两银子可兑多少铜钱?”

    “按官价,一两银子值一贯,可当一千文不过,据我家仆役说,银号照例要抽贴水,只能兑到九百八十文”

    “哈哈,果然贵纲纪本分老实当然,那些银号知道他是你太岳兄的家人,或许就少收了点贴水也说不定”

    “刚峰兄此话何意?”

    “银铜官价是一两银子当一千文以前是铜贱银贵,各处银号一两银子都可以兑换一千一百到一千二百文铜钱,官员曾多次联名上,恳请朝廷体恤,提高折色俸中银子的占比如今却不知道为何变成了铜贵银贱,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到九百三十文到九百五十文丁门小户的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完税之时上缴的都是铜钱,但各地州县解送本省藩库的赋税都是银子只要官府差役税丁与银号联手,在这一头每两银子就能赚好几十文,还需什么火耗来贴补宦囊?”

    张居正忙追问道:“朝廷当初推行一条鞭法,又废弛了用银之禁,商贾交易便多使用白银,皇上一直担心白银不足,难以应付日益繁盛的商贸所需幸好废弛海禁之后,我大明海商货殖海外,每年有数以百万两之多的白银流入我国,这才勉强维持银钱并行为何银子如今反而贱了许多?”

    海瑞说:“个中原由海某也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是因如今商贸繁盛,而兵工总署所造火枪子铳又占用了大量黄铜,户部照往常年份的数额铸币,便不足以应付市面流通所需不过,钱法涉及朝廷根本财政制度,又关乎军国大事,海某也未敢断言如此但即便没有这一层收项,火耗也不该加收”

    “这又为何?”

    “你太岳兄方才也说了,皇上推行火耗归公,用以官员养廉,初衷一是为了杜绝各地官员盘剥百姓;二来也是贴补宦囊这固然是吾皇一片仁君爱民之心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于清廉自守的官员来说,有无养廉银都不足以夺其操守;对于那些贪官墨吏来说,区区百两养廉银在他们看来,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又怎会有了养廉银,就断绝了贪念?照这么说,岂不有违皇上初衷?”

    “那依刚峰兄之见,该当如何才能杜绝官场贪墨之风?”

    海瑞激动地站了起来,慷慨地说:“皇上圣明天纵,奋万世之雄心,欲开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奈何今日之官场积弊多如牛毛,各地官员胥吏上下其手,层层贪墨,早已是铁板一块纵有一二欲自重自爱,重名尚志者,亦不免曰:世风娄糜如斯,从俗可也举世污浊,不敢言清廉;满朝从俗,羞于提孔孟又香车宝马,高堂大屋,锦衣玉食,娇娃美姬,财帛世界,欲海无边为官之人如身陷泥沼,欲罢不能;欲进,则不能唯随波逐流,入世沉浮于是乎,我大明无官不贪,不贪而不得为官,既为官,即失节,天下未闻有居官庙堂而安守节操如处子者也”

    海瑞越说声音越高,双颊现出激动的红晕,不禁喉头哽咽了,好不容易平复了内心的激动,才接着说道:“当今之世,风俗陵夷,廉耻道丧,若要振聋聩,移风易俗,非以雷霆万均之势威慑之,以霹雳手段惩戒之,则不足以整饬政风、刷吏治依海某之见,若论雷霆万均之势、霹雳手段,无过于太祖高皇帝钦定之法对贪鄙者或剥皮楦草,或依洪武三十年所定律令,枉法八十贯即处以绞刑,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刚才海瑞纵论钱法,让张居正不禁对他的治国理政之才大为钦佩,此刻听他了这一番关于吏治的宏论,却让张居正心中颇不以为然:太祖高皇帝祖宗之法固然在当时确实收到了惩贪肃奸的实效,但当时乃是战乱初定,人心尚在躁急狂乱之中,为救溺人心,拨乱反正,惟有用重典治国;而大明王朝传至今时今世,已历一十一帝,国家承平近两百年,不施仁政而一味强调严刑峻法,非但有失官心民望,非是仁君治世之道了海瑞的这番宏论,说是“空谈误国”或许失之过苛,但至少也算是“大而无当”……

    因此,当海瑞说完之后,张居正随口敷衍道:“刚峰兄所言,自是堂堂正论不过,说来惭愧,居正身居小县,终日繁忙于琐碎庶务,却不曾想过这些……”

    见海瑞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张居正忙又说:“居正今日前来拜访刚峰兄,原是有要事在身,我们还是闲话少叙,先说正题”

    见他说的那样郑重其事,海瑞也肃整了面容,缓缓地说:“请太岳兄指教”

    张居正直截了当地说:“刚峰兄,你上奏朝廷参劾荣亲王的奏疏,皇上已经看了,并下密旨于我,着我以回乡省亲为名暗中调查此事……”

    那么重要的一份奏疏上呈一两个月,犹如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海瑞还以为是被皇上给“淹”了,却不曾想皇上已经安排张居正在暗中彻查,不禁万分激动,拱手向天一拜:“皇上圣明啊”

    “鄙乡荆州古时曾为楚国都城近郊,时下荣亲王千岁正在那里择地建居,所圈之地正是古楚国墓群集聚之地,所为者何,我不说刚峰兄也明白,真是骇人听闻令人指”张居正说:“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我已草拟奏疏据实回奏皇上,因奉的是密旨,不好在湖广使用邮传驿递我明日就动身,一俟回到南直隶,即刻拜帝阙,相信皇上不日即有圣旨下达不过,我想多嘴提醒刚峰兄一句,这段时间,且不要轻举妄动”

    海瑞疑惑地问道:“太岳兄说的‘不要轻举妄动’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苦笑着说:“刚峰兄,你仔细想想,皇上为何给我这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七品小县下密旨?”

    海瑞恍然大悟,拱手向张居正一揖:“多谢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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