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箱的铜锁被打开,箱盖也被揭开,朱厚熜看得分明,一套七品的官服乌纱叠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一颗官印,显然正是诸暨正堂大印官职禄位,皆是君父天恩所赐;抚民一方,又是代君父行政,是故大印要用代表皇家威仪的明黄绸缎包裹起来
官服官帽和大印都静静地躺在箱底,朱厚熜猜想,孙嘉大概是决意把清丈田亩的弊端上达天听之后,就要辞官归乡了——官场蹉跌二十余年,一遭罢官、一遭贬黜,这一次又被逼得装疯卖傻、丢官去职,即便是这样风骨奇佳、操守高洁的官场硬汉,也萌生了“不如归去”的念头幸好自己专程来诸暨走了这一遭,否则的话,失去这样的清官能吏,真是大明王朝的一大损失啊
从前面大堂上传来的堂鼓声越响得紧了,孙嘉不犹豫,倏地捧起官帽戴上,接着拿起官服抖开穿在身上,正要系上肩膀上的扣绊,眼前多出了两只手他抬眼望去,竟是皇上,看那样子,皇上是要为自己系上扣绊
孙嘉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不顾君臣礼仪地直视天颜,粗大的喉结上下蠕动,花白的胡须也不停颤抖,嘴唇是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不言声地拉过孙嘉官服上的带子,打了个结,将两幅官服系在了一起,然后又替他掸平了官服上的皱褶
孙嘉也不言声地系上了腰带,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起身从箱底里捧出那颗诸暨正堂的官印就要往外走还未走出门口,却听到朱厚熜又说:“等等兵部杨大人、鸿胪寺王大人随你一同升堂,如何可好?”
“这——”孙嘉怔住了又不是三堂会审,大堂里坐上职衔远高于自己的朝廷大员,怎么说也不合适啊……
杨博劝阻道:“王大人,你我虽是朝廷命官,却都不分管民政,亦无御史职衔,插手地方政务,未免有逾越职权、越俎代庖之嫌我们还是安坐后堂,等着孙知县断事完毕再来叙话……”
回到明朝七八年了,只是在金銮殿上当皇帝,还从未见到地方官府衙门的大老爷们是如何升堂断事的,岂不遗憾?因此,朱厚熜说:“你我都没有穿官服,不会曝露身份,请孙知县给我们在大堂旁侧设个座旁观,大概也算不上什么‘逾越职权、越俎代庖’?”
孙嘉情知皇上定是要亲眼看见自己处理政务才能放心,只得接受了皇上这个颇为强人所难的主意
县衙里的六房吏、三班衙役都被阵阵响的堂鼓从各处催了来,他们原本就从那些被赶回来的衙役口中得知,魔症停职的大老爷突然又安好了,要升衙断事有人心中暗自惊惧,有人无比兴奋,还曾热烈地议论、争吵了一番,个别冲动的险些要老拳相向不过,上了大堂,他们就都收敛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写在脸上的,也都是一样的肃然神色
孙嘉捧着大印,从二堂中走了出来随班衙役立刻以手中的水火大棍顿地,拖长声调喊道:“威——武——升——堂——”
跟电视上演的一般无二,朱厚熜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孙嘉凌厉的目光扫视一圈,六房吏、三班衙役都是一凛,原本有些松垮的身子就都挺直了
孙嘉吩咐道:“来人,给两位先生设座”
按照规制,衙门大堂上只有两个座,正中大案后边的座位自然是堂尊的正座;旁边给县丞摆一把椅子通常只有在衙门审案,需要退休乡官、有功名的士人等等地位不俗、需要礼敬三分的人出庭作证之时,才给旁人设座今日又不审案,给这两位天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先生”设的什么座?不过,堂尊已经话,而且看着面色不善,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几位随班衙役赶紧从后面的二堂上搬出两张椅子,摆在了大堂旁侧六房吏的背后,恭请两位“先生”落座
孙嘉捧着大印走到大案前坐下,一言不,一脸的肃杀之色,把大堂上冷得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等,在等着班头把王顺叫回来那些抓人的差役被赶回来都快一个时辰了,诸暨码头就在南北两边县城的交界处,王顺就是爬,也该爬回来了迟迟不见人影,无非是故意轻慢孙嘉这个堂尊联想到这段时间王顺给大家散布的关于孙大老爷的诸多罪过,大堂上的这些吏衙役心中就都兴奋了起来,等着看大老爷和二老爷在大堂上演一出好戏
又过了约莫半刻时分,衙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人,正是那位被孙嘉差去叫王顺回衙的衙役班头,兴许是自己知道耽搁的时候长了,他跑得气喘吁吁,奔上大堂就给孙嘉跪下了:“禀大、大老爷,小人去请二老爷,总算是把二老爷给请回来了”
“请?”孙嘉冷笑一声:“真是好不容易啊本县还说要亲自去‘请’呢”
“怎敢烦劳堂尊玉趾”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有人施施然地踱了进来,身穿蓝色官服,看他胸前的补子,正是八品文职,想必就是如今署理知县的诸暨县丞王顺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孙嘉毕竟尚未罢官,王顺只好以下属见堂官之礼向他拱手一揖:“卑职见过堂尊”
王顺的礼数倒是不缺,那语调和动作却显得极其敷衍了事,也不等孙嘉话,就朝着大案旁边自己的那张椅子走过去
“站了”孙嘉的语调不高,却是威严之极
从前去召唤自己回衙的班头那里得知了今日街上所生的事情,王顺就明白,一场争斗在所难免论说他一个佐贰,是断然不敢和正印官作对的但他自持有省里撑腰,署理知县又是巡抚衙门挂出宪牌委任的,因而并没有把五十多岁还在知县任上打转的孙嘉当真放在眼里听到孙嘉这么说,不由得微微一怔,看向了孙嘉
孙嘉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有话要问你,你站着回话”
毕竟大家都是知礼守节的读人,按照常理,只要没有公开撕破脸皮,官场礼仪还是要紧的,尤其是当着这么多衙门的吏衙役的面,竟要自己站着回话,王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目光瞟了大堂上属于自己的那张椅子一眼,又抗议似的望向了孙嘉
孙嘉毫不退缩地将冰冷的目光逼视过来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孙嘉还是在州县各级地方官职上干了二十年的老进士,一旦拿出了正印官的架势,王顺就有些怵了,只好站在那里,将目光闪躲了开去,应道:“堂尊请问”
孙嘉问道:“为什么派人抓百姓、抢百姓的生丝?”
王顺知道,孙嘉难是为县衙差役强行收购百姓生丝一事,回衙的路上,他早就想好了托词,理直气壮地说道:“堂尊有所不知,省里行文各州县,着令各级地方衙门协助织造局收购生丝属下问过织造局的人,要在我们诸暨收购一万担生丝奈何那些刁民贪图蝇头小利,想把生丝高价卖于外乡丝商,却不肯卖给织造局的官办作坊属下心忧无法替织造局完成收购任务,不得已之下,只好拿些为之刁民以儆效尤不过,属下也曾着意吩咐下面办差的人,能少拿人还是要少拿人,只要百姓老老实实把生丝交上来,政清人和还是要紧的”
他自持既有省里、又有织造局做挡箭牌,料定孙嘉断然不敢把他怎么样,甚或不敢深究此事,方才被喝令站着回话时有些弯曲的腰杆此刻也挺直了,还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示威似朝着高坐大案之后的孙嘉一扬,说道:“堂尊若是不信,这是巡抚衙门的公文,加盖有张中丞的大印,堂尊是否一看?”
孙嘉似乎没有听出王顺话里的揶揄之意,也不肯中王顺的圈套,拘泥于百姓是否愿意把生丝卖给织造局,而是冷笑一声:“《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凡吏部委任现任官,无论调任还是辞任,都必须见到吏部回文吏部现在并未回文免去我的诸暨知县,你也口口声声称我堂尊,省里的公文却揣在自己的怀里,还问我要不要看?”
王顺不甘示弱地说:“堂尊贵体有恙,不能理事巡抚衙门便挂出宪牌,由属下暂署衙事属下拿着省里的公文代行知县事,应当不算违制僭越?”
说到这里,他还得意洋洋地说:“吃八品的俸禄,干七品的差事,属下也不知道是走了哪门子的背字既食君禄,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这哪里是什么“走背字”?分明是在公开宣称,如今诸暨是我当家,你孙大老爷虽说还没有搬出县衙,却已经不能管事了
孙嘉正在等着他的这句话,当即说道:“原来巡抚衙门出宪牌委任你暂署衙事,说的是本县因病不能理事那么,你为何要给衙署诸位公干之员散布我在停职待罪?本县倒要请教,我待的是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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