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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安虽说嘴很损,为人倒也不坏,时常替帮中弟兄写家,还能在徐海盛怒之时仗义执言,众人得他恩惠颇多见三当家要对黄易安动刀子,大家赶紧上前抱着麻叶,纷纷劝道:
“三哥、三哥,何必跟个酸秀才一般见识……”
“怎么说也是自家兄弟,照老规矩绑在桅杆上晒一天的太阳也就是了,不要动刀子……”
还有的人一边劝说麻叶,一边不停地给黄易安使眼色:“我说秀才,也不怪三当家的要骂你,你那张破嘴实在是太损了还不快给三当家赔个不是……”
“刘瘸子说的没错赶海的人,谁不愿讨个吉利?大家又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你平日里还是多积点口德”
见手下明里帮自己,暗中却都是在帮那个该死的呆子说话,偏生那个该死的呆子还不肯服软讨饶,反而用一种不屑中带着一丝怜悯的眼色瞥着自己,麻叶是怒不可遏,一边拼命挣扎着要挣脱手下的束缚,一边骂道:“老子受不受军法制裁先不说,老子先拿帮规治了你”
麻叶在帮中一贯强横,除了徐海,有时连二当家陈东的账也不卖,他一旦使起蛮来,众人也都有些害怕,不敢当真拦他麻叶轻易就挣脱了众人的束缚,握着匕就要朝着黄易安扑过去,忽然见得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如同一堵墙一般挡在了自己的面前,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徐海,慌忙停住了脚步
徐海把蒲扇般的手伸开,向麻叶伸了过去
麻叶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情不愿地把手中的匕递给了徐海
徐海握住匕,突然猛地朝着自己的左肩胛处狠狠地扎了进去,他用的力道是那样的大,长近三寸的匕直没入柄
麻叶着急地大喊道:“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徐海拔出了匕,鲜血“唰”地一下就喷了出来,溅到了站在对面的麻叶身上,他却浑然没有知觉一般,又朝着自己的肩胛狠狠的一扎
麻叶赶紧抓住了徐海的手,朝着周围那些已经吓呆了的海盗头目们大声吼道:“你们他娘的都是死人啊还不快给大当家拿药来”接着,他又转头对着徐海吼道:“大哥要是觉得麻老三做错了事,尽管以帮规治我便是要杀要剐,哪怕身上涂满猪血扔到海里喂鲨鱼,麻老三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爹娘养的”
徐海平静地说:“老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大事临头窝里斗,是我这做大哥的无能,怪不得你再者说了,当初是我不忿戚军门处事不公、赏罚不明,萌生反心,拉你们与我一同逃军为盗此番为朝廷效力,也是我想为大家找一条招安的出路一切之事,皆由我而起,我本应自行了断,可又觉得要死也不该死在这里,兴许汪军门亲手杀了我,便能放弟兄们一条生路我就用这两刀,给兄弟们赔罪了”
原来,方才麻叶和黄易安的争执,徐海都听进去了在他看来,无论是麻叶的侥幸,还是黄易安的刻薄,都有几分道理诚然,皇上早就颁下“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勒令明军不得虐杀战俘,遑论他们虽为逃卒海匪,却有意痛改前非,并为朝廷效力于南洋之变可是,汪宗翰却并不知悉“月之暗面”行动的内情,很有可能趁机剿灭他们,至于如今还滞留在徐海船队的那几百名负伤的大明官兵,倘若不幸身死,完全可以报个“阵亡”了事——此战击沉敌舰二十余艘,毙伤俘敌一千余人,这么大的一场仗,战殁五六百名大明官兵不足为奇,也丝毫不损南路巡防分舰队的赫赫战功,只要南路巡防分舰队的官兵不泄露出去,朝廷断然不会知道而以东海舰队全军上下对于他徐海的愤恨,大概也没有人会反对汪军门搂草打兔子,在讨伐佛朗机人的同时,替朝廷剿平海匪、肃清南洋商路……
眼下能解开这个死节的唯一办法,便是他亲赴“抚远号”,向汪军门负荆请罪毕竟,汪军门最痛恨的人,是曾寄予厚望却又辜负并背叛了大明的自己,只要自己甘愿受死,兴许汪军门就会看在那几百名负伤袍泽的面子上,网开一面,给船队其他弟兄留一条生路……
问题是,帮中诸位弟兄,尤其是眼前这个脾气暴躁,对朝廷并无半点忠心的麻叶会否甘心让自己前去受死倘若他们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当真激怒了汪军门,引起南路巡防分舰队与自己帮中弟兄火拼,非但不能实现自己矢志尽忠皇上的夙愿,会给船队带来灭顶之灾……
正因如此,处于夹缝之中进退无路的徐海,就只能用这种自残的苦肉计,来换得帮中弟兄对自己的服从也只有这么做,他才觉得上不负浩荡天恩,下不负江湖义气,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麻叶气急败坏地说道:“明知汪军门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你还非要去送死啊你?”
徐海叹道:“我去了,不一定会死若是不去,或许大家便都要死即便我们能冲出重围,回国报讯的老二也必死无疑与其大家受我徐海连累,倒不如我去赌上一赌”
“赌?你赌上的是自己的命啊”麻叶指着周围大明海军战舰摆出的包围圈,说道:“人家分明已经把屠刀举了起来,你偏生还要往里跳”
徐海见他还是不肯听命,不由得生气了,沉下脸来说道:“是与不是,我们谁也不能断言是龙潭是虎穴,惟有我去闯上一闯才知道此刻轻举妄动,立时便会断送了船队上千号弟兄的身家性命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麻叶怔怔地盯着徐海,平日里挖心剖肝也不眨一下眼皮的他,竟有两颗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大哥,你曾救过我麻老三的命,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徐海拍拍麻叶的肩膀,故作轻松地笑道:“老三,大哥总说要你遇事冷静,多动动脑子想上一想,你总也不听,还是这般莽撞你想,官军来得这么快,还是汪军门亲自率军驰援,用的也是我们献上的战法,朝廷一定全盘接受了老二献上的破敌方略,这么大的功劳,已足以抵消我们当年携械叛军之罪了汪军门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平日是爱兵如子,未必就当真不顾几百名负伤官兵的性命,非要杀我以报当日之怨……”
说到这里,见麻叶张嘴想要说什么,徐海忙举手阻止了他,加快语说道:“官军摆出戒备的阵势,不外乎他们是兵、我们是贼,泾渭分明,势不两立,汪军门心中对我们也不无提防之意,未必就当真想要在我们的背后动刀子既然如此,大家何不坐下来把话摊开了说清楚,是合兵一处共御夷人,还是一拍两散各走一方,都还是有的商量的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了,船队由你掌管,且要约束弟兄们不得轻举妄动”
说完之后,徐海从一个头目手上拿过伤药,在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上敷了,又拿一匹白布胡乱地一缠,就招呼船上水手放下小船,准备前去南路巡防分舰队的旗舰“抚远号”上拜见昔日的上司、恩师汪宗翰
麻叶和其他头目想要再劝说大当家的不要以身犯险,但徐海已经把话说的那样明白,而且去意已绝,他们再说什么也都是徒劳无功了,只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时候,船队的师爷黄易安突然跑了上来,对徐海说:“大当家的,我跟你同去”
徐海一愣:“你去做什么?”
黄易安从怀中掏出一本用麻线装订成册的簿子,说:“这次西洋生变,我们船队共与佛朗机人交战三次,击沉敌舰七艘,击伤十五艘,杀敌无算,救出我大明百姓八百六十四名;折损战船十二艘,船队弟兄阵亡四百三十二人,伤者七百三十九人详情始末我均已记录在册,汪军门如若不肯饶放我们,我便要拿这个责问他:我们这些朝廷官军乃至国人皆曰可杀的海寇与夷人浴血奋战之时,他们这些理应保国护民的官军在哪里”
众人都没有想到,这位平日里看谁都不顺眼,还一直在抱怨大家将他挟持上了贼船的迂腐生,竟然还能想着记录下来大家为国为民所做的功绩;而且,从他所说的那句“我们这些朝廷官军乃至国人皆曰可杀的海寇”可以听得出来,这个迂腐生终于把自己视为了船队的一分子,在身陷官军重围之际,他这么做,就越显得难能可贵了
包括方才喊打喊杀的麻叶在内,众人投向这个迂腐生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徐海是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有劳你了”
黄易安却把眼皮一翻:“左右被你们挟持上了贼船,官军要剿平你们,我也逃不过一死有这本册子在,便能让旁人知道,我黄易安跟的不是一帮只知道打家劫舍的鸡鸣狗盗之徒,还曾做过一星半点的好事”
众人心中无可奈何地骂道:这个该死的呆子,大概到了阴曹地府,那张损嘴也能把上至阎王判官,下到牛头马面俱都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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