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六章 天命有定

?    徐渭毫不闪避,反而抬起了头,嘲弄似的看着那位属吏:“头翁,你该知道,能坐到这里,谁也打不得我学生”

    那位属吏气恼归气恼,可他在学政衙门当差多年,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狂生可是有功名的,照规矩可以见官不拜,而且在大老爷未削去他的功名之前,确实谁也打不得,便恶狠狠地说:“你笑得这么古怪,是不是在捣鬼?”

    徐渭一段恰好写完,索性放下笔,一边交叉十指活动着因写了太多的字而略显麻木的手指,一边说:“头翁可以进来搜查”

    那位属吏一把扯掉了徐渭挂在门上的那块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略显陈旧的油布帘子,就要进去,但空间实在狭小,门板一挡,根本无法容纳下两个人,便喝了一声:“滚起来”

    窝在这么狭小的号舍里,又时刻有人监视着,连起身伸个懒腰都被限制,徐渭正想趁这个工夫活动活动身子骨,便捧着自己的试卷站了起来

    那位属吏毕竟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巡考职责,赶紧喝道:“就站在门口,不许东张西望”

    “请便,请便”

    那位属吏进了号舍,四下里乱翻,把徐渭考篮里的那几个饭团几枚鸡子扔得到处都是,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的

    他自然翻不出什么东西,因此翻了一阵之后,他就悻悻然走了出来,又恶狠狠地骂道:“给我老实点,乱动一下,立刻绑你见大老爷”

    似乎觉得还不解气,临走之时,那位属吏装作无意,将徐渭放在壁龛里的油灯打翻在地,还故意说:“哦,对不住你相公,今夜你得摸黑做文了”

    那位属吏得意洋洋地走了之后,徐渭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拾被他扔了一地的东西,果然现留着备用的两根蜡烛不见了

    “这个天杀的刁奴”徐渭忍不住骂了一句

    七艺是必须要完成的,做不完的考卷,阅卷官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不能奢望中举他现在刚刚做完了三道《四》的题,还有四道《五经》的题没有做,这在上千名应考生员中已是十分罕见,但现在大概已过未时,到天色黑定顶多还有两个时辰,看来今日是无法完卷了而十日一早就要挂牌交卷,不晓得天亮到放出头牌前能不能赶得出来,万一睡过了头,可如何是好?

    糟糕,我还满心想夺个举人,再一路会试殿试考上去,或投笔从戎,了却君王天下事;或清平治政,为一方百姓做主谁曾想,这一切竟被一个天杀的刁奴胥吏给搅了

    越想越着急,徐渭的头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大汗,恨不得当即就把才完成了一半的试卷撕掉,把笔墨砚台都砸得稀巴烂

    就在他快要狂的时候,那位老号军拎着一把硕大的铜壶走了过来:“相公,续水吗?”说着,也不等他回答,就朝他那粗瓷大碗里注水

    “啊,谢过老伯……”徐渭正在说着,那位老号军手轻轻一动,寸许长的一截蜡烛掉了出来,趁着冲水的声音,那位老号军飞快地低声说:“那天杀的狗才都折断了,怕他知道,老军只捡了这一小截唉,凑合着用”

    见他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用一只手吃力地挽着那把硕大的铜壶,因为过于用力,那只苍老的手不但青筋迸露,而且还在微微颤抖,徐渭忍不住淌下了热泪,但又怕别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情况,只能微微点头,低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好好考老天有眼,都在看着呢……”说完之后,那位老号军提着铜壶,蹒跚而去

    蜡烛只是短短一小截,顶多能用半个多时辰,可那位老号军的话就象是一声当头棒喝,令徐渭的脑际灵光一闪:是啊一切皆是天意,也便是说,今日所受的这一切困顿和磨难,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只要咬牙熬过了这一关,必定能连登科甲,一偿夙愿,否则怎么会有那样古怪而有吉祥的卦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将眼前这区区小事萦绕于心此外,既然冥冥中早有天意注定,无论自己是顺从还是抗拒,都无法改变天命,那么,无论是什么锦衣卫上差,还是那可恶的刁奴胥吏,也同样无法改变天命,自己又何惧之有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主意,不再烦躁,又一次轻轻拈起了笔,饱蘸了墨,飞快地写了起来

    过不多时,那位属吏又走了过来,还未等他说话,徐渭把手中的笔一抛,先吼了起来:“如此刁难,是何道理?”

    那位属吏没想到他竟然抢先难,倒吃了一惊:“你……你竟敢咆哮考场?”

    “娘希匹你个混帐东西三番五次前来捣乱,本相公还能考吗?”

    “你……你竟敢骂人”

    “若不是怕污了本相公的手,本相公还要打你这个狗奴才”

    “你……你……”那位属吏没有见过这样不顾斯文,跟他一个胥吏斗嘴争吵还骂脏话的生员,不禁吓得倒退了一步:“你疯了?”

    “娘希匹别以为本相公做不出来锦衣卫的差官本相公都不怕,还会怕你这狗奴才?”徐渭说:“再敢捣乱,本相公舍出功名不要,也要与你这狗奴才好生理论理论”

    那位属吏嘴里喃喃地说着:“疯了……真是疯了……”

    不过,到了此刻,他才仿佛想起,眼前这个狂生确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原本他可以凭借着巡考的权力,将这个狂生揪去见官问题是,大老爷早有吩咐,有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差爷在,不敢把事情闹大,因此,说完之后,他便灰溜溜地走了

    徐渭追着他的背影骂道:“娘希匹狗仗人势”

    就听到隔壁号舍里的那个“梅公子”拍起了巴掌:“痛快痛快这位兄台有这般胆色,定非池中之物在下余姚梅思平,下考之后容弟做东,请兄台喝上一杯”

    另一个巡考慌忙走了过来,喝道:“科场之内,不许交头接耳”接着,他对徐渭说:“这位相公,你就安分一点不是你冲撞了锦衣卫差爷,会有这样的事儿?读人,老老实实读应考才是正经”

    徐渭早就猜到了此节,但还是义愤难平,忍不住骂道:“娘希匹都是些个狗仗人势的奴才”

    那个好言相劝的巡考也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现那些要命的、被徐渭骂作“奴才”的锦衣卫差爷并不在左近,才放下心来,却再也不敢在徐渭跟前多停留,象是躲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了

    “你个蠢才果然不会办事,亏我平日总是高看你一眼”通道的尽头,王开林恶狠狠地骂着那位属吏:“告诉过你镇抚司的上差在这里,办事且要谨慎一点,不能闹的人尽皆知你倒好,竟跟他个狂生吵了起来”

    那位属吏被徐渭骂过之后,气不过找到王开林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番,没想到又挨了王开林的骂,但他也不敢跟大老爷顶嘴,委屈地站在那里

    骂过之后,王开林感慨地说:“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还能从容应考,倒真是个人物啊本官也是读人,身历七场文战,也掌过几次科场,见过到了科场尿裤子的,却没有见过这样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

    “大人……”那位属吏心有余悸地说:“那人是个不要命的,他这回是铁了心跟功名干上了,依小的说来,不如就这么……就这么算了……”

    其实听说徐渭那样狂傲之后,王开林也动了真怒,方才的感慨不过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此刻听到自己的亲信属吏这么说,是气不打一处来:“算了?本官怎么用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此地若不是斯文重地,本官一个窝心脚踹死你”

    他恶狠狠地说:“读人最重修身养性,如此狂悖之徒,纵然有才,也是士林耻辱,若让他幸进龙门,难保日后成为官场野人、国之大害本官管着一省的学政,治下竟出了这样的狂生,真是有愧圣人教诲,辱君父厚望啊俯耳过来”

    那位属吏已被他前后完全矛盾的话弄糊涂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开林气得跺跺脚:“蠢才,本官叫你俯耳过来”

    才听王开林在耳边轻轻说了一句,那位属吏已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说:“大人,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关说人情,亵渎国家抡才大典也是杀头的罪”王开林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王开林渐渐地走远了,那位属吏摇头叹道:“都是读人,何苦下这样的狠手……”

    徐渭本有大才,虽说受了那位属吏的几番折腾,让他一度很是苦恼,但当他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上天的考验之后,他就彻底的平静下来,握管下笔之际,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一般,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做得法理老道、花团锦簇,连自己看来,都觉得较之平日习作还要上层楼,莫说是入闱中式,夺魁抡元大概也不在话下

    十日一放头牌,徐渭便交卷出场,隔壁那位“梅公子”没有再提请他喝酒的话,大概是听说他得罪了自己那个在京里当侍郎的爹爹也得罪不起的“锦衣卫差爷”,怕惹祸上身徐渭也不计较,提着行李就出了考场,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客店住了下来看看天色还早,他索性去逛了西湖,路上还被一位相师拉住,说他印堂亮,今科定能高中尽管明知道那位相师今日已对不晓得多少生员说过同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本想掏出身上的钱来打赏人家,可他又舍不得将妻子剪头换来的钱随意抛洒,就夺过卦摊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副对子:“慧眼断吉凶,铁口判生死”硬塞给那位已经瞠目结舌的相师,大笑着潇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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