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前年江南叛乱之后,南都的明朝廷为了敛财而大开纳捐之门,许多豪富子弟都去捐了官,最不济也都混了个“选贡生”照国朝科举取士制度,贡生同举人、进士一样,也算是正途出身,今后不用再参加乡试和会试,只要在廷试中合格,就可以正式授予官职谁知那顶乌纱帽还没有戴热乎,朝廷就倾师南下,一举平定了江南之乱花大把的银子买来的官一风吹了不说,还成了“伪职”,等若掏钱把自己买成了个乱臣贼子虽说皇上有“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恩旨,可如今改任南京镇守太监,暗中替皇上坐镇江南的吕芳忧心朝廷用度吃紧,以“亵渎国家名器,侮辱斯文”的罪名,把那些人都收押入监,逼着他们掏出双倍的银子把自己买来的“伪职”再赎了回去吕芳此举虽与皇上“推仁心及天下”的初衷不符,却为江南复兴筹措了上百万两银子那些人多是不学无术、品行顽劣之徒,本就为士林所不齿,加之得官之后,为了尽快将卖官的银子捞回来,拼命搜刮民财,惹得治下天怒人怨,如今遭了这样的现世报,各州县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因此这件事非但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赢得了江南士人百姓一片称颂之声既然如此,无论皇上,还是朝廷,就索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儿
徐黄氏的话使徐渭燃起了一点希望,匆匆喝了一碗亮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就来到了隔壁的大哥家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刚刚经过了战火,家中景况也只能勉强可以糊口;也或许是此前几次也曾抱着同样的希望,拿出银子资助他上省城赶考,结果却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徐渭的哥嫂并不相信他日后“百倍千倍”的报答,没等他把话说完,嫂子就把脸拉得比门板还长,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哥哥则愁眉苦脸地述说起自家生计的艰难,什么绸缎庄的生意大不如前,已有两个月没有工钱了;什么东家说了要辞退伙计,还得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了凑点银钱买点礼物,打点管事保住饭碗等等
没等哥哥把话说完,心高气傲的徐渭就甩手出了门
在家里生了半天的闷气,到了晚间还是无法安睡,就听见庭院之中有一声响动,徐渭起身去看,只见一块帕子扎的小包袱静静地躺在月亮地里拾起来打开一看,是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
徐渭一下子全明白了,哽咽着轻声叫了一声:“哥”
没有任何回声,徐渭担心惊动那凶悍骄横的大嫂做河东狮吼,带累老实巴交的大哥受罪,便不再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大哥房子深深地叩头下去……
由各省组织的乡试三年一次,照例在省城治所举行,从八月初九日开始,至八月十六日结束,故被称为“秋闱”,榜之日大抵已到了九月份,故又被雅称为“桂榜”,既指桂子飘香时节,又喻含着次年便能蟾宫折桂、再上层楼的好兆头与之相对应的,次年春季的会试大比就被称为“春闱”,皇榜也被称为“杏榜”那些文官每每以之自傲傲人的“我乃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便指的是这桂榜和杏榜
与会试一样,乡试也分为三场,初九日、十二日、十五日各考一场每场考试都是提前一天点名,并卷进场考期一天,于次日放牌散场只有最后一场,因时至中秋,十五日当日下午便可放牌,让已经完卷的生员提前交卷离场,回家吟诗赏月,欢度中秋佳节
三场乡试、三场会试,再加上一场只决定名次,不涉及考中与否的廷试,这便是所谓的“七场文战”,尽管不动刀兵,因每年能鱼跃龙门的人无异于凤毛麟角,其惨烈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两军阵前血肉搏杀
但是,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自隋朝设立科举取士制度,数百年来,这是读人昂然走上朝堂,以所学孔孟圣贤之道经国济世、佐君治民的唯一途径尤其是仁宣以降,大明官场就十分看重资历和科名,非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几乎毫无封疆入阁的希望,使得天下读人都趋之若骛,困守科场几十年,甚至为之耗费毕生也在所不惜
今日已是八月初九,又到了乡试之时,天一大早,有许多人就匆匆从杭州城的各处朝着贡院走去不用说他们都是各州县赶赴考场的生员,有年轻英俊、步履矫健的;也有老态龙钟、须皆白的;有的穿绸着缎,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摇着洒金折扇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有的则独身前来,自己提着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这些生员脸上的神情也是各不相同:那东张西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进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科场、累试不中的秋风钝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若不是自视甚高,以为胜券在握无需担忧;便是早已暗中打通了关节,已将功名稳稳地攥在了手心里
背着包袱、提着考篮,匆匆赶往贡院的徐渭便是这最后一种那倒不是他已暗通关节——就算拼着把祖屋卖掉,那三间东倒西歪的祖屋又能卖得几两银子?不晓得可否够打点门房,见到一省的学政大人而是他一向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负早在十几岁时,他便把五经六艺操练得滚瓜烂熟,近年虽说科场不顺,加之家中生计日渐窘迫,不得已卖字画为生,却也一直没有将八股经艺搁下,自觉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文章火候已到,再不中便是没有天理坊间流传的那几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选集,还有一些有名的才子的闱墨房稿,他都借来仔细揣摩,自认一点也不比自己平时的习作强到那里去,至于为何不入考官法眼,大概不是因为科场龌龊,就是因为时运不济但今科却不同,科场龌龊不龌龊且不去管它,至少许多兆头都预示着他已经时来运转比如说,妻子徐黄氏前些日子偷偷瞒着他求遍了绍兴城内的寺庙道观,每次得的都是上上之签而且,就在登程的前夜,徐渭自己也曾净手之后焚起一柱线香,拈枚起了一课,得了个“贲卦”贲者,文明之象也,他心中已是十分欢喜再仔细看卦象,只见内外两爻,相对动,似乎预兆着此去会一举两得对于《易经》研究很深的他不免疑惑起来: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个举人,哪里还能考回两个举人不成?想来想去,始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无论如何,总不是个凶兆,兴许还能应在明年大比一举高中也说不定,于是放下心来,自信满满地搭着本城一条驶往省城杭州的货船,又一次踏上了应考的道途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绍兴紧邻着省城杭州,为了节省旅费,他算着日子只提前了一天启程可是,那条船上载有大量的丝绸,又是逆水行船,路上不免耽搁了不少时间,而应考生员要按各州府点名进场,若第一个就点到绍兴府,就有可能误了点名,不得进场因此,他越地加紧了脚步,匆匆赶到了贡院
与往年一样,这里已经挤满了各州县的生员,都在等待点名进场,加上他们的仆人随从,足有二、三千人之多,将贡院门外偌大的一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徐渭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之中,去看贡院门口贴出的告示告示上说今次乡试,浙江下辖的十一个州府按杭州、严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台州、金华、衢州、处州、温州的次序点名再看辕门外挂出的号旗,上面写着“严州”二字,也便是说此刻才刚刚点到严州府,估计至少等到午后才能点到绍兴,他这才放下心来
尚未点到的那些州府的生员东一堆西一堆地随意站着坐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厚厚的本,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式各样的行李和考篮丢得满场子都是徐渭生性孤傲,从不与人交往,便找了个背阴处坐了下来歇息
正在闭目养神,忽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老兄听说了吗?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夹袋里了”
徐渭以为是在和自己说话,出于礼貌,他睁开了眼睛,还没有接腔,就听到有人应道:“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
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生员起头说话的那个胖子冷冷地说:“白考倒还不至于,只是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便是了”
那个瘦子沮丧地说:“晚生也考过几场,知道科场历来污秽不堪原本以为今次能干净一点,谁知道……”
“既然历来如此,今次又怎能干净的了?莫说是……”那个胖子抬起眼皮向上撩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犯忌讳的字眼避开之后,才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是圣人复生,也是休想”
徐渭心中暗自点头:是这个理学政、考官是清要之职,常年无银钱过手,不涉及民政,为何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翰林都打破了头的要争抢这个位子,还不是因为能从这些生员身上捞点油水吗?每年的岁考可以小捞一把,到了眼下这三年一次的乡试,可放开手脚大捞特捞,自古便是如此不过,那些考官为了掩人耳目,总不会把名额吃的一个都不剩至于进得了进不了头十名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八股文章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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