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五十三章 欺世盗名

?    四位内阁学士心里都是一哂:岂止不对而已,简直大谬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褫夺孟子“亚圣”封号,将他的牌位迁出孔庙,便是不认同他所谓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之道此外,昔日正统年间,于谦便是因为公然说出了“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话,以其匡扶社稷于即倒之功尚且不免东市之诛,如今这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则比于谦当日所言尤为过分,若非是你皇上自家说出来的,只怕难逃抄家灭族之祸

    但是,皇上口吐天宪,谁敢当面直斥其非?严嵩带头,四大阁员和张居正一起跪了下来:“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朱厚熜却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又狠狠地扇了明太祖朱元璋一记耳光,反而得意地大笑起来:“看来诸位爱卿与朕心意相通啊朕上膺天命为九州万方之主,便是万民的君父;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执掌国政,要有心系天下苍生的宰辅襟抱自古贤君治世,莫不以君为舟,以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长治久安,朕这个皇上,还有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虑事行政皆要周全谋划,所行政策定要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你我君臣一心,以民为本,何愁外寇内贼不平、大明国运不昌”

    严嵩又带头俯身叩拜:“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臣等位列台阁,受君父社稷之托,敢不谨遵圣谕,辜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

    “说一千道一万,记得‘自古治世民为天’这句话就好”朱厚熜说:“议了这半天的事,想必诸位爱卿也乏了诸多军国要务这两日都已商议妥当,内阁着五府、六部有司逐项落实,从去办就是今日就不议朝政了,诸位爱卿都是饱学之士、诗文大家,朕昨日做了一诗,请你们品评一下”

    四大阁员立刻辞谢道:“臣等才疏学浅,怎敢品评御诗?”

    朱厚熜在嘉靖皇帝的起居注里,读过他不少诗词,个别颁赐朝廷重臣的诗如《太庙礼成,赐张元辅》、《秋日即事诗三章送元辅张罗山》等,由于多是夸奖赞誉之辞,还能勉强看得懂,至于那些用于敬天求道的诗文,则是一头雾水,但既能如此含混晦涩,想必也可算是出手不俗因此,他大言不惭地说:“朕幼冲之年,颇好诗词歌赋,也曾下过一番功夫可惜这两年国事蜩螗,内忧外患频仍,朕也不得不把舞文弄墨的闲情雅致搁了下来昨日接到报捷露布,一时心情激荡,难以自已,就随口胡诌了几句,请你们斧正之后,想颁赐平叛军将士,诸位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严嵩代表四位阁员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几张写满了字的御笺,先举过头顶虚空拜了一下,才展开来与其他三位阁员同看

    只见御笺抬头写的是《七律?喜闻营团军攻克徐州》,四位阁员心里先就看轻了几分:标题太过直白,未免落了下乘但谁也不敢表露出来,严嵩还赞了一声:“好题,好题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接着往下读,起两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便让四大阁员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虽则失之过早,也不乏夸大其辞,却是御极天下的九五之尊才能有的冲天豪情啊

    待看到后来的两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之时,四大阁员都被深深地震撼了,不禁一同吟诵出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见他们如此凑趣,朱厚熜也是满心欢喜可是,吟诵完毕之后,四大阁员却是谁也不说话,他顿时不高兴了:我知道嘉靖那个混蛋时不时还能附庸风雅来上一两,可我不会啊怕你们看出破绽,不得不把**的诗词操练出来,你们竟这样不给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就冷下脸来,问道:“怎么?朕涂鸦之作,竟入不得各位阁老的法眼吗?”

    其实是他太过心急,错怪了四大阁员了他们不是看不懂,不是看不起,而是被**诗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千古霸气震慑住了

    明朝开国之君朱元璋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皇帝,出身和经历使他醉心于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呆板与多疑的性格使他注重伦理而厌恶卓尔不群的人皇帝的好恶决定了帝国的展方向,尤其是他将古往今来一切礼仪制度恨不得一股脑全搬到明朝,皇权达到顶峰,还建立了有史以来最为严密的特务情报网以控制官吏百姓这样的体制只适合循规蹈矩的人,长此以往,庙堂之上多保守卑琐之士,江湖之远多怯懦狷介之人,是故有“春秋战国养士,汉朝养武,唐朝养艺,宋朝养文,明清养小人”之说

    有明一代,既没有汉朝的剑气四横,也没有唐朝的雍容大度,没有宋朝的儒雅风流,根植于这样的土壤之上的文坛,根本培育不出屈原、李白、苏东坡这样雄视千古的俊才大家时下最流行的,是前期三位名相,即有“明称贤相,必三杨”之著称的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联手开创的文学流派,因三人都为台阁重臣,这一流派便被称为“台阁体”,其诗文貌似雍容典雅,平正醇实,实则远不及唐诗宋词那样直面时政,贴近百姓生活,既缺乏深湛切著的内容,又少有纵横驰骋的气度,徒有华丽的形式而已但因三杨官位显赫,权倾一时,许多追逐功名利禄的士人拼命吹捧,得官之后也竞相摹仿传习,以致相沿成风,成为影响很大的一个文学流派眼前正捧读御诗的四大阁员,就无一不受台阁体的影响目前诗文冠绝一时的严嵩,也不过是以“秀丽清雅”而著称,以他们的眼光和品位,如何能品评**的宏文诗篇?

    不过,皇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且不说这御诗本就气魄豪壮、不同凡响,即便四六不对,平仄不工,他们也得震天价地交口颂扬,否则就不是人臣事君的正道了

    但是,御制诗文若是随口说上几句俗套的赞语,就显得俗不可耐,皇上想必也不会高兴啊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都是惶恐、疑惑的神情,严嵩知道自己身为辅,又是公认的一代文豪,怎么也推辞不过去,就又躬了身来,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如此率性自然、气冲斗牛的诗篇,非千古之才、如椽之笔,断然写不出来,臣等实在不敢妄加置喙……”

    不愧是行家里手,严嵩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挠到了朱厚熜的心痒之处,他立刻展颜笑道:“哦?严阁老真这么看?”

    有严嵩在前探路,其他三位阁员也不敢再落人后,一起说道:“回皇上,非但严阁老这么看,臣等皆同此心”

    徐阶还意犹未尽地咂着嘴,摇头晃脑地说:“微臣昔日读杜子美之诗,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两句殊为不解,今日恭读圣诗,方知诗圣之言诚不我欺啊”

    “是啊,”李春芳和马宪成两人一起猛地点头,说:“宋南渡之后,稼轩以降,再无可读之豪迈诗词,我辈士人每每思之,皆引以为撼皇上御诗既出,意境高远,豪气干云,一扫宋元至我大明今时四百年之颓丧文风,于世人有振聋聩之效……”

    通过这么两年的接触,朱厚熜知道徐阶品行大节不亏,却是个滑头,少不得在自己面前说些阿谀奉承的话,但李春芳、马宪成两人却是刚直方正已近乎迂腐之人,通常不会说什么违心话来逢迎君上,听他们也这样大肆吹捧,便笑着说:“怎么没有?且不说宋相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便是传诵千古的名联佳句,我朝也有于谦‘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全诗及‘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一联,朕怎敢受你们这样的赞誉啊?”

    三位同僚一个比一个肉麻的吹捧,严嵩正在懊恼自己太过谨慎,被别人抢了风头,此刻立刻接口说:“请皇上恕老臣直言,皇上方才所举二例,皆是臣子之诗,论意境,论气魄,岂能与天子之诗相提并论”

    本来还很满意几位阁员都是识货之人,能体会到**的诗词的意境,此刻一听严嵩居然把**的大作说成是“天子之诗”,朱厚熜又立刻警醒过来,知道若不赶紧打住话头,那些阁员会一个劲地吹下去,便说:“诸位爱卿是给朕留面子啊既然如此,就请严阁老手条幅,颁赐平叛军”

    李春芳前日与严嵩交相攻讦,被皇上敲打了一番,被夏言斥为“不知进退,祸在不测”,便想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与严嵩其实并无隔阂,当即就说:“皇上的诗,阁老的字,堪称双星并耀平叛军受此浩荡天恩,军心大盛,是必‘宜将剩勇追穷寇’,‘百万雄师过大江’是指日可待”

    朱厚熜得意地笑道:“哈哈,张老公帅、吕芳于露布上也是这么信誓旦旦地给朕保证,你李阁老又给朕打了包票,朕才敢抢先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啊”

    “臣有事要启奏皇上”徐阶说:“圣德巍巍,却不能让平叛军专美于前臣恳请皇上准于将御诗明邸报,令我大明文武百官、亿兆生民都能同沐圣恩”

    如此明目张胆地剽窃**的诗,朱厚熜也曾犹豫了许久,为了激励全军将士,只好厚颜无耻一回但既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对于徐阶这样凑趣之议,他以“鼓舞全**民,促进文艺复兴”为理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也就欣然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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