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是日上三竿,何心隐到衙门应差去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一直枯坐在房里,因昨日生的剧变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震撼,尽管心头郁积了太多的疑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一人抱着一本,作势在看,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谁也没有翻过一页
就在这种令人感到无比压抑,而又无比难受的沉寂即将要爆炸的时候,何心隐的家人突然出现在了房门口:“禀告两位相公,门外来了一人,说是初公子家的仆役,给初公子送来一封家信”
眼下虽说尚未到“家抵万金”的地步,但身在他乡,能有家里的消息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初幼嘉忙扔掉手中的卷,说:“让他进来”
来人进了门,初幼嘉和张居正都是一愣:此人分明是顾璘的贴身长随,怎么说是自家的仆役?
初幼嘉正要出言询问,张居正忙用眼色阻止了他顾璘的贴身长随向两人跪下,说:“少爷、张公子安好小的奉老夫人之命,送信给少爷”
初幼嘉疑惑不解地过信,只见内里一纸笺上是顾璘那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与来人至馆驿一见”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敢违命,随口敷衍了何心隐的家人,便跟着顾璘的贴身长随出了门
江南的春日,天气已变得相当暖和,迷人的景色不知曾引起多少文人墨客的激情四溢,歌以咏之其中最出色的,大概要算当年南北朝时的大文豪丘迟,凭着“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寥寥四句十六字之评,不但说服拥兵数万的陈伯之叛归南朝,成为传诵千古的一段佳话号称六朝金粉胜地的南京,也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它一年之中最欢乐迷人的季节,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全城的酒楼茶社也必定是高朋满座,笙歌不绝于耳可是,由于昨日辽王拥兵进城、两军对垒于闹市通衢一事就象瘟疫一样,迅在民间流传,明朝廷也就不再刻意粉饰太平,宣布南都进入紧急戒严的状态虽然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明令各家商铺酒肆照常开门营业,南都的贫民百姓也照旧在为一天的衣食生计奔忙,但很明显的可以看出,一向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过往行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忧郁和惶恐的神色,有一队又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在街道上巡逻,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给本就已经人心惶惶的南都,平添了一派紧张和惊恐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顾不得评说这样令人沮丧的景况,低着头,匆匆来到了城东的馆驿
为了表示尊重,也因顾璘的来意不善,明朝廷腾空了整座馆驿供他居住,还派了一队锦衣校尉守在门口,名为护卫,实则监视,见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来访,不但带队军官死死地盯着他们,那些兵士也握紧了刀柄,令两人心里不禁有些毛,但见顾璘的贴身长随视若不见,昂然入内,两人也不好在他这个下人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怯懦,便硬着头皮跟他一起走进馆驿
顾璘的贴身长随将他们引至花厅,随即入内通秉,不一刻顾璘便出来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朝他深深一揖,然后又行了跪见之礼,待主人热情地将他们搀扶起来之时,他们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急切的探询神情
顾璘却不忙着说话,只做出请他们入内的手势,带着他们穿过了一道月洞门,进了一个花树掩映的月洞门,来到了一间幽静隐蔽的内厅
馆驿虽只是供进京官员临时下榻之用,但因有资格住进这里的人品秩都很显赫,因此,这间内厅的面积虽不很大,但布置的十分精致,桌椅几案,古董盆景一应俱全,用屏风将之隔成一明一暗两间套间,大概外间做为客厅,内间是房,供主人休息或接待亲密朋友之用
果然,顾璘径直将他们带进了内间这里比外间狭小,又摆了一张案,所余空间就无法分宾主安放布置桌椅,只在一张制作精巧的方几旁边摆着三张紫檀木的座椅
这显然是促膝谈心的架势,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
宾主重见过礼,顾璘的贴身长随奉上茶来,又迅地悄然退出顾璘微笑着说:“老夫的来意,想必你们都已知道了”
不等两人回答,他便感慨地说:“老夫一向视你二人等若子侄,凡事无有不可令你二人知之者,但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此事太过凶险,老夫既不敢稍有疏忽,不愿轻易牵连你们,是故当日未曾以实情相告有辱两位厚望,还请见谅”说着,竟起身向两人深深做了一揖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原本对此事颇有不满,但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赶紧侧身避让,一边还礼一边应道:“先生为家国做万世谋,学生安敢心怀怨念”
顾璘摆摆手,作势让两人坐下说话,然后说:“国事倥匆,变在俄顷,老夫就开门见山了对于此事,你二人怎么看?”见两人似乎还有些犹豫,他又说:“老夫也知道如今南都情势危殆,锦衣卫那帮番子暗探对官绅士子侦控甚严,本不欲牵连你们,但事关社稷苍生,万万不敢自专决断,这才派人将你二人请来商议你们但有所想,尽可道来,不必顾虑什么”
顾璘话语之中的信任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感动,让他们感到了这位昔日的朝廷大员、良师益友对他们两位青年士子的倚重,张居正不再犹豫,沉吟着说:“学生也知欲成大功于乱世者,只问成败利钝而已,不必顾虑太多但‘亲疏伦序’乃是祖宗家法,不容改易先生拥立辽藩,恐为物议所非……”
张居正提出的这个疑问,也正是初幼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但是,在他的心里,顾璘一直被看作道德和学问的崇高象征,一言一行都受到他自内心的虔诚尊重,不能有丝毫的怀疑,不用说是当面提出指责了冷不防地听到张居正一开口就直接点出了问题的要害之处,而且话语也说的很直白,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太岳”用不满的眼色打断了他的话
顾璘却笑道:“子美,你二人都是经国济世之大才,老夫有辱你二人持弟子之礼相待,已实属不该,本应一视同仁才是,但你可知道老夫平日为何总要高看太岳一眼?便是他这种慷慨任事,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说着,他冲张居正点点头:“太岳,此处只有我等师弟三人,你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居正也知道,自己虽一直以师礼待顾璘,其实并未正式位列门墙,而初幼嘉不但拜了顾璘为师,比寻常弟子多了一层通家之谊的亲密关系,但确实如顾璘方才所言,他平日总是高看自己一眼,经常在生活上、学业上给予关照、指点不说,还不遗余力地向别人推奖揄扬,才使得自己以幼冲之龄便名满湖广因此,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对顾璘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依恋,此刻又听他这样不加掩饰地褒扬自己,油然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之情于是,不顾初幼嘉一再提醒、告诫的眼色,又说:“请先生恕学生恣肆放言依学生愚见,益藩得至近至亲之利,南都官场乃至江南士林之中拥戴他的人为数众多,且眼下他又已被南都诸位勋贵重臣抢先迎立,居为奇货,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先生拥‘辽’之议虽独辟蹊径,怎奈先机已失,只怕难以奏效,恐未必能堵塞拥‘益’者之哓哓众口……”
说到这里,他见顾璘沉下了脸,用一种深邃而又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不禁也忐忑不安起来,赶紧打住了话头,垂躬身说道:“学生管窥之见,有辱先生清听……”
顾璘闻言哑然失笑:“太岳,你以为老夫在怪你吗?老夫一向自负有识人之明,当日曾断言你日后必不在老夫之下,如今看来,竟是井蛙之言,小觑了天下英豪”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居正,缓缓地说:“你日后之成就,断不在东阳李公之下,岂是老夫这等凡夫庸才所能企及的”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顾璘少年出仕,宦海沉浮几十年,久任封疆大吏,在朝中还做过官居二品的南京刑部尚,这份成就已非常人所能企及,却自认为是“凡夫庸才”,断言张居正日后成就不在前朝名臣,曾于正德元年至正德七年任内阁辅的李东阳之下,这是怎样令人惊诧而又惶恐的一份期许和厚望
张居正慌忙起身跪地,说:“先生之言,学生闻之不胜悚然……”
顾璘伸手将他扶起,道:“知大势者,张太岳也寥寥数语便已勘破个中要旨,怎不能当得老夫今日之评?你不必惶恐,且安坐叙话”
待张居正坐定之后,顾璘叹了口气,说:“诚如太岳所言,弃‘亲’立‘疏’之举,与国朝规制、祖宗家法不符,老夫当日为此也颇费了一番思量哼南都起兵靖难之后,那些勋贵重臣推出益藩为监国,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综观国朝天潢贵胄,除非请出远在北京的庄敬太子或诸位皇子,否则若以亲疏而论,断无人能与之较一日之短长,遑论只能远溯到太祖血脉的辽藩老夫当日与湖广通省诸位同僚商议此事,也知道若无一统众议之良策,此事万难功成,徒然滋生纷扰而已……”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既然打出了靖难的旗号对抗朝廷,那么就该不折不扣地恪守祖宗家法,在“立君”之事上尤其不能授人以柄但顾璘既然敢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必定已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一统众议之良策”因此,他们也不插话,安静地等着顾璘为他们揭晓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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