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在错愕间,又听到柳媚娘娇笑着说:“奴家今日在蔡大宗伯礼部尚的别称府上也见着了许多,都是要讨顶乌纱帽的相公听说如今朝廷已开下单子,一个武英殿中九百两,一个文华殿中一千五百两,内阁中两千两,只要肯纳银子,哪怕你目不识丁,也照样能入学选贡,才子不才子的倒无甚打紧了”
听她话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之意,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却又听到齐汉生笑道:“也只有媚娘这样兰心慧质之人,才能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在下在夫子庙前摆摊之时,还曾听到一民谣,说如今是‘中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扫尽江南钱,填入官家口’哈哈,也算是明朝廷一大逸闻趣事”
初幼嘉还在愣,张居正已将恼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何心隐何心隐不好再隐瞒,只得尴尬地笑笑,一五一十地向他们道出了实情
原来,当初监国的益王朱厚烨的确是下令旨,召各省举子贡生进京候选任职,但南都主事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和信国公汤正中等众多勋臣却极力反对,迫使朝廷将候选任职改为纳贡捐官
对于纳贡捐官一事,何心隐解释说自然是那些勋臣显贵不愿意放过这个财的好机会,都想趁机大捞一把,但朝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成祖文皇帝定鼎燕京之后,南京降为大明王朝的留都,虽保留了一整套的政府班底,但都是闲职,原有的宫阙衙属大多年久失修;后又经历前些日子的兵乱战火,是残破不堪,急需整修完造怎奈明初定,为了笼络官绅士子,将当年秋赋尽数豁免,府库钱粮枯竭,不得已才开此例其上者如府部堂官、郎中寺丞,须纳四五千两银子才能授给;次一等的如翰林待诏、知府县令,亦要二三千两银子虽则如此,纳捐者仍蜂拥而至,各寻门路,争抢不休方才柳媚娘提到的蔡大宗伯,亦即如今南京礼部尚蔡益因受命主管此事,自然成为来京纳捐士子引颈翘,争相巴结的对象……
王翠翘插话说,她在筵席觥筹交错之时也听人说了,那几位自持拥立有功的勋臣虽碍于国朝祖制,不能出任内阁辅臣与六部尚等文官要职,但他们已联名上,要求今后朝廷一应大小事务,无论是吏部用人,还是户部拨钱,都必须与他们商议,征得他们同意之后才能施行因此,依她看来,那些士子钻营蔡益的门路其实也是枉然,倒不如直接投到徐、刘、汤等人的门下,几千两银子换一封荐,直接拿到吏部,还怕吏部不赶紧把官服乌纱双手奉上?兴许官缺肥瘦还有得挑,如今明朝廷已将火耗归公用以养廉之法废弛,若是祖上无德,被分到一个贫瘠的县份,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捞回本钱……
何心隐反驳道,来求官的士子毕竟都是些个读人,皓穷经也挣不到一个出身,纳贡捐官讨顶乌纱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未必就存了搜刮民财以偿得官之资的心思;再者说来,那几位勋臣闹得实在太不象话,将这关乎士人名节之事等同于商贾之流的一桩“生意”,在门房明目张胆地公开卖,寻常之人若是只求六品以下的官职,连封荐也不愿意写,只派个家奴持着片子径直带人到吏部,强令吏部即刻授予官职尤其可恶的是那个兵权在握的魏国公徐弘君,为人最是贪婪无比,四五百两银子送上去,哪怕是未曾进学之人,也能讨得把总、游击,如今南都的各级武职,已被他卖出去了一大半,还不算他们私家重建的南都锦衣卫,故此民间才有“都督满街走”之讥
见他们说的兴起,齐汉生也加入了进来,帮着王翠翘反驳何心隐说,在他看来,魏国公徐弘君还不算是最贪婪之人,那个诚意伯刘计成不愧是神机军师刘基刘伯温的后人,最会算计,他不但公开卖自家掌管的江防水军的武职,还厚着脸皮使横耍蛮,从吏部强讨来已加盖印信的空白官牒,任你想要五品的知府还是七品的县令,只要奉上银子,他家的师爷大笔一挥,只管填了就是,听说他家师爷凭此所得的润笔之资每日都不下千金武人本就粗鲁不文,花银子买官职倒还罢了,文职竟也如此,真是让全天下的读人蒙羞……
柳媚娘与何心隐的情分非同一般,见齐汉生和王翠翘两人一起反驳何心隐,便帮腔说,照她看那些文官也不见得就比勋臣显贵干净多少,以受命主管此事的南京礼部尚蔡益为例,举子贡生们给朝廷如数缴纳银子还不够,还要打通他的关节那些纳捐的举子都知道,给他这个大宗伯送银子的花样也有讲究,不能照直送上,因他自诩是圣人门徒、两榜进士,嫌瞧着不雅气,辱没了斯文,眼下最时兴的是送“文房四宝”读人拜会座师,送文房四宝是情理之中之事,可那“文房四宝”非同寻常,不打开不知道,原来那砚台是银子铸的,笔管是金子打的,一块块的墨也非是寻常香墨,都是一整块的银子要么就是送“”,那自是非宋即元的珍版,价值已然不菲,但那些求官心切的举子还是担心入不得蔡大宗伯法眼,还要在里夹上“帕”,也是非金即银,一函一函这样的,健仆搬动起来都很吃力……
齐汉生笑着问众人,可曾听过还有一专论此事的民谣?见众人懵懂不知,便说,民谣嘲讽蔡益这个大宗伯曰“不识孔子,只取公子;不认曾子,只识银子”据说此人本已致仕还乡,南都变乱之后,凭借家中那位曾是秦淮名妓的如夫人当年在旧院开门迎客之时,与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贵结下的关系,从中牵线搭桥,赔上了夫人之后终于得以起复,然而几乎将家中的底子抖落一空,急需填补,因此他身为礼部尚,却很起劲地鼓动朝廷改候选任职为纳贡捐官,想必定是要借这个美差大捞一把,以偿当日买官之资……
正在说话间,张居正突然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向在座诸人拱手道:“在下就此告退,怠慢之罪,请各位宽恕”
在座诸人都是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张居正已经径直推开座椅,向外走去
何心隐和初幼嘉对视一眼,立即明白过来,齐声叫着:“太岳,太岳”赶紧跟了出去
听到他们的叫唤,张居正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住脚步,相反,他咬紧牙关,走得急了
眼见他就要出了外轩的月洞门,何心隐和初幼嘉终于赶上了他,一左一右拉住了他的袍袖,有愧于心的何心隐不好说话,忙施了个眼色给初幼嘉初幼嘉会意,假装不解地问道:“太岳,你这、这是做什么?”
张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挣脱了他们的拉扯,扭头又走
“嘿,站了”初幼嘉着急了,跺跺脚,大声喊道:“你到底意欲何往?不说个明白,那就别走”
张居正终于站住了,却连头也不回,说道:“回荆州”
“回荆州?”初幼嘉慌了神,问道:“这,这是为何?”
这会儿,张居正终于肯将头稍稍转向了他,冷冷地说:“愚弟家贫,拿不出许多银子来纳贡捐官,留在南都也是徒劳无功,自然只有回荆州”
初幼嘉语塞,他知道张居正家中并不宽裕,让他一次拿出几百几千两银子确实不容易,而他自己,虽然出身豪富之家,几千两银子倒也拿得出来,但这样花银子买官之事,却又如何能做的出来他不禁也将嗔怪的目光投向了尴尬地站在一旁的何心隐
“太岳何出此言啊”何心隐绕到张居正面前站定,深深地给他施了一礼,说:“此事都怪为兄,当日监国确是颁下令旨,让各省举荐贤能之士充掖朝班,为兄才作强要两位贤弟赴京候选,至于其后改为纳捐,为兄也是并不知情”
道歉之后,何心隐又安慰他说,其实此事也并不尽然如此,朝廷的本意还是广开门路,接纳贤才,比如他们两位,是监国益王早已属意的人才,则勿需如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一样走权贵的门路纳贡捐官,凭他们在士林中的名声,只需他得个机会向朝廷举荐二人,朝廷定会予以重用云云
张居正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柱乾兄不必说了,照各位方才所说之情形,明朝廷如此公然卖官鬻爵,那么国家还有什么指望?我辈士子还应什么选,出什么仕?干脆趁早卷铺盖回家,岂不好?”
何心隐毕竟是有官身之人,听他如此非议朝政攻讦当道,忙正色说道:“太岳,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此社稷危倾,纲常倒置,名教不行,士林蒙羞之际,我辈身为仁人君子,又岂能袖手旁观,自弃所求?”
“自弃所求?”张居正紧紧地盯着他,问道:“莫非我等当日大闹科场,就是为着今日这样吗?”
何心隐闻言一震,喃喃地说:“当然不是……”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也有些动摇了,话语之中流露出犹豫的语气,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南都初定,诸事百废待兴,难免有欠周全之处惟是如此,需进贤才,正纲纪太岳,你素有澄清天下、廓清宇内之志,且要坚定心志,不可徒生颓废……”
“澄清天下、廓清宇内?”张居正苦笑一声:“如今这天下,可有我辈士子一展宏图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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