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大早,散布在京城各处寺庙、道观的难民们都爬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履,顶着冬日凌晨的严寒,扶老携幼,成群结队向顺天府设在京城四周的粥厂走去
凌厉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撕扯着他们那褴褛的衣衫,象带走梢头那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一样,无情地带走了他们身体里仅有的一点热量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已经连续多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的人外出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若不趁着还有力气爬得起来,走到粥厂领到一碗能照得出人影的稀粥,那就永远也不用再起来了
尽管尘世中的一切苦难已让他们不堪重负,每一个人都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结束生命,但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支撑着他们坚持活了下来,日复一日地早晚奔波于各处粥厂其他的时间,则聚集在生意依然火暴的各大酒肆门外,等着酒肆的伙计抬出泔水桶,从里面捞出一点可以果腹的残羹冷炙;或是跟在那些酒足饭饱之后,满意地剔着牙,施施然从酒肆之中踱出来的达官贵人后面,没口子地说着“老爷大福大贵,升官财”之类的话,期待着那些老爷们能善心,从口袋里扔出一文两文铜钱——尽管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要被那些老爷们的如狼似虎的长随狠狠一脚踢走,还是没有人会放过向任何一个老爷说那些吉利话的机会
粥厂设在一块空地上,四周用芦席围着,还用粗木搭成一个简陋的大门,此时还没有开,四面八方涌来的难民手扶着木栅栏,拼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向里面看去
偌大的粥厂里,一字排开的十几口大锅架在石头垒成的大灶头上,都冒出了冲天的水气每口锅前都搭着一个木架,一个衙役正站在木架上,抱着粮袋将白花花的大米往锅里倒
那是大伙的救命粮啊等待施粥的难民们都在狂咽着口水,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多倒点,多倒点”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祈祷,那个衙役似乎确实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手中那粮袋倒空了,才提着干瘪的粮袋从木架上跳了下来
难民们都在心里骂了起来:“败家子,怎么不把粮袋翻过来抖上一抖?锅里兴许还能多上一把米呢”
米刚刚下锅,看来救命粥还要再等上一会才能领到,扒在栅栏上拼命张望的难民们下了最大的决心,才将头转了回去,紧紧地聚拢在了一起同一个村子的乡亲们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将体弱的妇孺孩童围在中间,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抵挡冬日的寒风
乱世之中,这种相互的关爱或许是他们能支撑到今天的最大力量
大概施粥的时间快要到了,那十几口大锅边的木架上,又都站着了一个衙役,叉着双腿,操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用力地在锅里搅着随着他们的搅动,浓浓的粥香飘了出来,等待施粥的难民们一阵骚动,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迎着寒风,拼命地吸着鼻子,追逐着那诱人的香味
人群之中,一个老者一边猛地吸着鼻子,一边喃喃地念叨着:“宁做太平犬,不为离乱人……”他身上的那件长衫尽管已经被污渍浸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在周围一大群粗布短衣之中,还是那样的惹眼
粥厂的门终于开了,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但都自觉地排成一条长龙——在吃过几次差爷的鞭子,甚至被抢去手中的破碗摔个粉碎之后,已没有人敢争抢着涌进去
其实这本来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那空空如野的肠胃是多么希望能早一点得到热气腾腾的米粥滋润,但若是老天保佑,并能再坚持半个时辰,却能领到比前面的人略微多几颗米的锅底冷粥
今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自粥厂出来的衙役没有吆喝着命令他们老实排好队准备领粥,而是抬出了一张桌子,一个四十出头,吏打扮的人站在了桌子上,随意地将手抬起来,只在肚子上拱了一拱,大声地咳嗽了一声,将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之后,开始训话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关心他在说些什么,那浓浓的米粥香味刺激得他们开始疯狂地吞咽着口水,已经整整响了一夜的辘辘饥肠此刻出了大的响声;接着,前排的人开始欢呼起来,声音是那样的响亮,简直不象是饿了多日的人所能出的队伍中间的人开始向站在自己前面的人打听,于是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皇上说了,前些日子因为要打仗,不能随便动用军粮,只得委屈大家了,但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大家所受之苦揪心,如今鞑子已服威自退,朝廷便可调用军粮赈,自即日起,施舍给大家的米粥要定下两条规矩:插筷不倒,冷掬可食主持粥厂的官吏谁敢不听,就把他扔到锅里去煮了吃皇上还说了,赈之粮是百官及全军将士体念国家之难、民生之苦,自牙缝中省出来的,若是有一颗一粒吃不到难民的嘴里,就是犯了欺天之罪,天理国法难容
其他的都好说,只是那“插筷不倒,冷掬可食”,许多人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个儒生服饰的老者当日也算是一方贤达,被乡亲们礼尊着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最早听到了这个消息,此刻他便成了官府的代言人,大声武气地说:“‘插筷不倒,冷掬可食’都不明白么?锅里的粥要能立得住筷子,放凉了要能拿手捧着吃乡亲们,皇恩浩荡,我们今后领到的再也不是那种清汤寡水的米汤,而是能顶饱的厚粥了”
众人眼中的疑色浓了,官府刚刚开始施粥赈的时候,也曾有人大声地出抗议,几斤的米要添几大桶水,熬出的粥能照得见人影,这还叫粥吗?差爷先是解释说朝廷粮食本就不多,还要打仗,能给大伙施这样的粥就不错了;接着便开始骂刁民:还想要厚粥?也不看看自家的祖坟有没有冒出那样的青烟;接着便是鞭子齐飞,或是还不解恨,就抢走手中的破碗摔个粉碎,让那个倒霉的家伙再也无法领到救命的稀粥,现如今,却又说锅里的粥能立得住筷子,放凉了能拿手捧着吃,又不是自家吃自家的饭,可能吗?
有人开始不加掩饰地出嗤笑,那个老者仿佛是受到了侮辱一样吼叫起来:“你们这些刁民,竟敢猜疑皇上的浩荡天恩方才衙门里的差爷说了,保证每人每日按八两赈,今天锅里的米就多下了一倍皇上从官仓调来的粮食,就堆在粥厂里头,不信的话,你们自家去看”
大家慌忙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人头向粥厂里面看过去,一排排石头垒成的大灶锅之后,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排装的粮袋好家伙这样的场面,大概只有在县里押解收到的田赋送到府里去的时候才能看得到
“大家也不必害怕,那些兵士都是皇上派来的,就防着有刁民抢我们大家的救命粮官府的差爷说了,不必慌也不必抢,那边还有十几口大锅在熬着,保管每个人都有”那个老者说完之后,突然大哭了起来:“皇上圣明皇恩浩荡啊”
见他跪了下来,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的人们如梦初醒,一起跪了下来,大哭着喊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哭声是那样的响亮,震飞了远处几棵大树枝头上栖息的一群麻雀,扑扇着翅膀射向远处的天际
仿佛是被万民颂圣之声感染了,那个站在桌子上的吏抬手抹去了眼角淌落下来的一滴泪,悄悄地跳下地,低声对身旁的衙役班头说:“此情此景,实在令人不忍卒看,学生要先行告退了李班头,这里就劳烦你带弟兄们帮忙照看着,不要出什么乱子”
“马老爷果然菩萨心肠”那个李班头体谅地说:“今日天冷,马老爷快请家去歇息,晚间施粥用粮的单子,小人自会送到马老爷府上签字”
这位办名曰马德善,曾中举人,选官出任过九品教喻之类的学官,其后在八品县丞任上获罪丢官,被顺天巡抚王世恩礼聘为幕友,故衙役班头尊称他为“马老爷”此刻,听李班头提到施粥用粮的单子,他突然象是被马蜂蛰了一般,惊慌失措地说:“李班头,学生正要与你说说此事”他看看身边那些兴高采烈排队等着施粥的难民,压低了声音说:“往常弟兄们做的那些手脚,学生就当没看见但如今是皇上下的皇粮,且不可再做那种有伤天理之事”
有伤天理?李班头在心里冷笑一声,老穷酸,往日给你分钱的时候,怎不见你说什么有伤天理不有伤天理的鸟话但他知道,马德善人虽迂腐,却是王抚台跟前得用之人,王抚台对他也颇为信任,否则也不会派他来监管粥厂,赶紧媚笑着说:“马老爷说的是,弟兄们都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浑人,捞钱也不能捞这种砍头的钱瞧今天这阵势,皇上派了军爷来看着呢”
“是不能亵渎圣恩”马德善又加重了语气,重复说了一遍:“不能亵渎圣恩”
李班头没口子地应道:“是是是,不能亵渎圣恩,不能亵渎圣恩马老爷快回家歇着去,这里有我兄弟看着,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
马德善长叹一声:“歇不了啊学生亲眼见到皇上一片仁厚爱民之心,亲耳听到万民颂扬君父之声,心中不胜感怀涕下当此盛世,遇此圣君,学生自然要赶紧回去草拟一份谢恩表,让这些难民打上手模,由王抚台呈献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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