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二十二章 师生情深

?    此次回朝复任内阁辅,夏言最大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累每天天不亮就要上朝,散朝以后又要回内阁处理京城各大衙门、两京一十三省雪片似飞来的奏章公文,处理政务的当儿还要应付那些求见的官员、协调那些几个衙门之间扯皮的事情……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毕竟已经六十岁的人了,每次自内阁下值回府,他就象散架一样,非得仆役搀扶着才能下得了他那一品规制的八抬大轿

    可是,回家也不安生啊,经常有官员早就等着拜谒他这位内阁辅,有跑官要官的,有周旋说项的,有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不一而足,令他不胜其烦,有心闭门谢客,可是一般官吏家人可以挡驾,遇到六部九卿这样的达官显贵或一些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官员,少不得也得让进府来吃杯茶,寒暄几句

    此刻,坐在他家的这位官员就是这样的,虽然只是六品小官,在冠盖如云的京师,这号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官——每个衙门每间值房里坐了好几个,经常被别人骂:“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这号人稀罕些”的就是这帮人,可这位与一般的六品小官不同,他是夏言去年主持会师之时亲自取中的进士,现为翰林院编修的高拱封建官场最重乡谊、年谊,而师生情分在同乡、同年之上,所以门生被称为各自恩师“夹袋中的人物”,公然登堂入室也不避嫌疑

    高拱是河南政人,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又曾高中乡试第一名,成为名动河南的解元,嘉靖二十年会试大比,也是名列第一,依着夏言的本意要点为状元,可当时的嘉靖皇帝根本不看墨卷,只拣着名字顺耳吉利的胡乱点了前三名状元、榜眼和探花,生生将高拱挤出了一甲进士及第,只得了个二甲头名的“传胪”,赐进士出身他自己倒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让夏言颇为惋惜,对这个门生就愈亲近了几分,因而两人虽无乡谊,却比一般的师生关系为密切

    一见夏言进来,高拱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嗑了一个头,说:“受业高拱拜见师相”

    因是自己的亲近门生,夏言也不用和他打官腔,只简单地应了一句:“来了啊?吃过饭没有?”

    高拱尴尬地笑笑,说:“回师相的话,学生今日刚回京师,在衙门里应了个景就来拜见师相,还未曾……”

    “你高肃卿就晓得在老夫这里打秋风”夏言转头吩咐管家:“将晚饭送到这里来,肃卿是河南人,喜食面食,让厨房再烙几张饼送来”

    高拱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对管家说:“有酱么?有酱也烦请老哥送一碟”

    管家也不见怪,应曰:“有,还是皇上今年年初赐给我家老爷的金华豆酱”

    “那个味道太淡,吃不惯,还是我送给师相那家中自制的麦酱合口”

    正在被丫鬟伺候着衣的夏言借口笑道:“孔圣不得起其酱不食,你高肃卿如此挑剔,倒也不愧为圣门之徒”

    高拱得意洋洋地道:“五经之《礼》记载酱食有多处,记有豆酱、芥酱、卵酱等,用之各有所宜,孔圣人无酱不食盖源于此不过,自周以后,制酱种类越来越多,桓谭《论》载有艇酱,汉武帝有鱼肠酱、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有十二香酱,如今市面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酱为重,北地则多为熟面酱,如此多的酱料,孔圣人也未必都食用过……”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突然看见夏言将脸沉了下来,赶紧住口不说了

    “说啊,怎地不说了?”夏言嘲讽他道:“你高肃卿博闻强记,才学出众,老夫好生佩服啊”

    高拱赶紧跪下,说:“学生班门弄斧,让师相见笑了……”

    夏言冷笑着说:“你高拱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老夫哪敢取笑你?”

    高拱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学生孟浪,学生孟浪……”

    夏言长叹一声:“肃卿啊,官场看似平静,其实波诿云诡、暗潮涌动,如你这般持才傲物的脾气,可难能安身立命”

    “师相教诲的是……”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夏言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骂也不知道骂了多少次,知道让他立时就改也难,便说:“起来你要的酱也给你送来了,若要再卖弄学问,吃饱了肚子也不迟”

    高拱乖乖地起身,冲着一旁偷笑的管家做了个鬼脸,不巧又被夏言看见,他又长叹了一声,对他说:“你既身为翰林,便是‘储相’,当修身养性,注重官仪体面才是”

    明朝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都由大学士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自明太祖洪武十八年起,每次京城会试中考取的科进士,均需分在九大九小衙门观政实习,一般授予九品官职;只有极少数才华出众的人,才有可能通过严格的馆选考试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庶吉士虽然也食九品俸禄,却并不是一个实际官职,只是在翰林院中研究历朝历代经籍典故,治国用人之道,三年届满便授予从六品,择其优者报皇上亲点为翰林,以备日后晋升侍读侍讲,作为皇帝顾问的储备人才,前程不可限量其他人等散馆之后也可充任六科给事中或都察院为监察御史,也都是一等一的风宪言官因此凡经馆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进士,虽较同年晚三年才授官任职,却处于相当优越之地位,任他官居几品,也要客气相待而且,明朝虽无非翰林不能入内阁的明文规定,但自永乐皇帝到嘉靖皇帝,历任内阁大臣绝大多数都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因此庶吉士被官场同僚尊为“储相”

    不过,高拱这个“储相”与其他庶吉士不同,他只当了一年庶吉士,便被授予正六品编修官职,着实令同僚羡慕这固然是因为他的恩师夏言当时是内阁辅,但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确实才高过人,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将他破格提拔,既是送了天大的人情给夏言,又可显示自己识人用人不拘一格的风骨,倒也没有多少人呱噪

    高拱不敢再说笑,老老实实陪着夏言走进膳厅坐定之后,仆役将食盘放在桌上,给夏言盛了碗米饭,独给高拱上了碗二米粥,将一盘煎得黄澄澄的烙饼和一碟麦酱放在了他的面前高拱看着不禁食指大动,偷眼看了看夏言夏言冷哼一声:“饿了就吃,要到老夫家里打秋风,许是午时就没有吃饭”

    高拱厚着脸皮说:“两个铜子的芝麻烧饼学生还是买了一只的”

    夏言历时正德、嘉靖两朝,任过多年翰林院掌院学士和礼部尚,不说寄名弟子,便是主持科考亲自取中的门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也只高拱敢如此在他面前戏谑狎笑,插科打诨,让他这个持礼端方的老学究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摇头叹气说:“你高肃卿乃是河南人,怎地跟山西老抠一般俭省?”

    高拱已经抓了一张煎饼正在往上面抹酱,闻言就笑着说:“师相明鉴,学生自幼家贫,全靠家慈拙荆纺线织布才供养就读如今又在翰林院那清水衙门供职,一年不过百十两银子的俸禄,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学生还得遵着师相吩咐保持官体,不得不雇个丫鬟长随支撑门面,平日里少不得就得勒肯自己”

    高拱说的也都是实情,明朝官员俸禄之低确是历朝历代罕有,翰林院那清水衙门也不象六部那等实权在手的衙门有各地官员孝敬,不过夏言却还是冷哼一声:“这等话往日说说倒也罢了,如今你刚刚巡查山东,莫非还未捞得盆满钵溢?”

    高拱苦着脸说:“回师相的话,莫说学生只是个副使,便是正使也不敢如此折了官声倒是小事,累及师相一世清名,学生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他这样的表白夏言根本不信:“收不收是你的事,送不送是他们的事,莫非山东通省官员、各卫所指挥守备都没有想到要一把糖稀抹了你们的嘴,指望着你们‘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师相明鉴,开始确有人要塞些阿堵之物于学生,被学生严词拒绝了,后来他们晓得学生出自天下第一等清廉之师相门下,也就无人敢再造次了”

    到底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这句阿谀奉承的话说得不露一丝痕迹,让夏言心里很受用,捻着胡须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坏了你等闷声大财的好机会了”

    “回师相的话,你老也只是坏了学生财,却并未挡着别人财路啊有的人这一趟确是捞得盆满钵溢,回京时的袍袖塞得满满澄澄,捏也捏不住……”

    夏言知道高拱所说的是奉旨赴山东清田并点验卫所兵马的钦差正使、都察院监察御史叶樘,但他知道叶樘是已故的前任内阁辅张熜张孚敬的门生,这些年又攀附严嵩,他与这两人的矛盾都由来已旧,朝野皆知,自己刚回任内阁不久,如果就揪着叶樘不放,难免给人“党同伐异”的口实,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再说想到这里,他便打断了高拱的话:“老夫心中自然有数,此话就不要在外面说了”

    高拱也知道恩师的顾及,也就转移了话题:“师相,学生此次去山东,倒是颇有收获,现了一个可堪造就的大将之才”

    身为内阁辅,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为朝廷遴选任用人才,而且,能让自己这个一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学生满口称赞的人实在难得,夏言顿时来了兴趣:“哦,快说来听听”

    高拱却卖了个关子:“师相累乏一天了,还是等用过饭,学生再细细禀报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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