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堂也不例外,除了比草莽江湖更加道貌岸然,两者没有任何区别。
六年一次的京察,是各位大佬必须拿出表现的时候。就像黎叔说过的:‘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这个时候要是掉了链子,罩不住自己的弟兄们,就等着树倒猢狲散吧。但话从两头说,这又是聚拢人心的最好时节,只要你展现出自己的存在感,把自己的小弟护住,让他们相信你的能力和态度,那日后自有人为你上刀山、背黑锅,保你这个大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种大哥与小弟的鱼水关系,用在官场上的话,糙是糙了点,但就是这个理。
上次京察时,沈默还是马仔一名,转眼六年过去,这次京察,他已成了新晋的大佬,多少人都在看着他的表现。能不能就此确立江湖地位,还是只像流星划过天际?都看这一场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任由对方敲竹杠。哪怕是要作出妥协,也得把主动权抓在手里。想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他已经准备了许久,非得让老杨博再失算一次不可。
“好吧……”不出意料,杨博答应他用两个条件交换。
“请讲。”沈默一副引颈就戮,任君宰割的表情。
“呵呵……”杨博捻须笑着,眯眼打量着沈默,道:“等待的滋味不好受吧。”
沈默端起茶盏,轻轻吹去热气,啜一口道:“好清淡,竟然是明前龙井,还以为博老会喜欢铁观音呢。”
“年轻的时候喜欢,年纪大了才明白,清清淡淡、回味悠长的道理。”杨博苦笑一声,知道言语上的挑衅,对沈默是无效的。不禁摇头道:“你这人也没意思,三十岁跟六十岁似的,一点年轻人的火气也没有。”
沈默心说,我两辈子加起来,可不正好六十了吗。笑笑道:“整天跟一帮老前辈打交道,不把性子磨平了能行吗?”
“也对……”杨博点点头道:“我的第一个条件是,汇联号得救日昇隆。”他必然会提出这个要求,因为身陷危机中的日昇隆,又由于‘借款俸’事件,彻底断绝了为朝廷代理钞的希望,使得更多的储户加入挤兑大军,这些人每天都坐满了日昇隆的大厅,什么业务也没法开展……为了回笼资金,汇联号只能贱价售卖名下的投资,在这个工商业飞展的时刻,每做成这样一笔交易,都意味着难以估量的损失。东家们更是受不了不断往日昇隆输血,迫切需要结束这场危机。而纵观大明,除了户部之外,就只有汇联号能帮这个忙了。”
“两大钱庄虽是竞争对手,但唇亡齿寒的道理,汇联号还是明白的。”沈默颔道:“不知日昇隆有什么要求?”
“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儿。”见沈默还是很通事理的,杨博笑起来道:“让他们去谈吧,反正离着京察还有一段时间,相信他们能达成协议。”
“博老说的是。”沈默点点头道,表示赞成,道;“还有呢?”
“还有……”杨博陷入了思量,他其实还有两个条件,希望沈默答应。一个是北方开边互市,一个让晋商参与进海上贸易去。对于第一个,晋商几乎垄断了和口外、关外的一切生意,虽然走私会带来暴利,但严重影响贸易规模,限制了晋商的展壮大。
加之工商业的兴旺展,导致许多原料价格保障,其中羊毛、羊绒、兽皮的需求量更是与日激增。多种因素导致他们,迫切希望和蒙古人自由贸易。但以他们在朝堂和九边的影响力,尚且不能促成此事,沈默不过区区一战之功,能在这上面帮多大的忙,还是个未知数。
在第二个问题上就不同了,沈默作为重开市舶的倡者,东南工商业的保护者,大明水师的重建者,在生产、贸易、运输的每一个环节,都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东南的官僚阶层、大家族、大海商、乃至大明的水师,无不以他的马是瞻。别看晋商财力雄厚,在东南官场中也富有人脉,但使劲解数,就是无法进入到海外贸易链的最上层,始终处于材料商和初级加工商的地位,大部分利润被上游剥夺而去,这让心高气傲的晋商如何长期接受?
‘如果沈默能答应,让出一块核心利益,那就绝对值了。’杨博拿定了主意,也别怪他想的全跟钱有关,因为在杨博眼中,沈默除了在经济方面呼风唤雨外,其余的诸如人事、政治、军事等方面,还不够资格跟自己讨价还价。
当杨博说出自己的想法,便见沈默终于露出一脸为难,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工商业的事儿,我们做官的也插不上手,打声招呼当然没问题,可效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见他没有一口答应,杨博反而觉着沈默靠谱,深有同感的点头道:“不错,咱们和商人们,终归还是两码事儿。”话虽如此,想让他让步却不可能……好容易占据主动,可得狠狠宰沈默一刀。
又说了几句,见杨博始终不为所动,沈默终于把心一横,咬牙道:“别的我也说不准,只有一桩我能做主——兵部不是一直想把那些招安的海寇赶出水师,我就遂了你们的愿!”
杨博闻言难以置信,问道:“你答应把徐海等人,请出水师了?”
“不答应能怎么办……”沈默叹口气道:“他们已经被挤兑的很难受了,与其继续下去,让大家难受,还不如一拍两散,大家都解脱。”
“好气度……”杨博赞一声,心中却难免狐疑,这答应的也太简单了吧。
却见沈默一摆手道:“不过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那些人可都是海寇出身,要是处理不好,从此再也海波难平,谁也做不了生意。”
“不错……”杨博点头道:“这个我保证,都听你的,你有什么好主意?”心说,这才对嘛。
沈默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四夷馆住着吕宋使者,博老知道吧?”
“知道,”杨博点头道:“我还知道,他们是来代表国王求援的。”
“礼部一直压着没往上报。”沈默毫不意外,点点头道:“但内阁已经私下议了好几次了,实在难以决断,所以才没有拿出来公开议论。”
“嗯……”杨博深以为然,这事儿确实棘手,答应吧,朝廷有心无力,不可能再背着个包袱了,可要是不答应的话,又让天朝上国的脸面往哪搁?
“内阁的意思是,谁的麻烦谁解决,所以还得自己来。”沈默道:“不瞒你说,我心里一直有个想法,只是礼部没法做主……”
“你是想,让徐海他们去支援吕宋?”杨博低声问道。
沈默没有说‘是’,但接着他的话头道:“让他们不以军方的身份,而是以志愿者的名义,去帮助吕宋国,只要许下高官厚禄,相信他们会答应的。”
杨博默然不语,心说这年轻人好狠的心肠啊,竟要让徐海他们,和西班牙人去拼个你死我活。一旦输了,自然各回各家、一了百了,就算赢了,也是元气大伤,再没有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
不过慈不掌兵,杨博也不是个善茬,反正牺牲的不是自己人,何必替别人操心?寻思片刻后,点头道:“可以,需要我怎么配合吧。”
“这事儿只能博老来提,”沈默面无表情道:“我人微言轻,只能在边上摇旗呐喊。”
“可以!”杨博见自己的要求都得以满足,也乐得送沈默个顺水人情,反正又不是什么坏事儿,还能增加自己的威望呢。
“那就预祝博老成功吧。”沈默竟还能笑得出来。
“哈哈,大家成功。”杨博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相视而笑,脸上都带着满意的笑……第二天,礼部便将吕宋的国书递上去。内阁那里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明邸报呢,司礼监却过来人说,皇上有旨,要接见吕宋使节。
“得,皇上上瘾了。”高拱大翻白眼道:“还以为每个使节都是来送礼的?”也就他敢这样当众说隆庆。
“既然皇上要见,肯定瞒不住了。”张居正轻声道:“在下以为,明日还是邸报吧,省得到时候被动。”
“唔,是这个理。”高拱摸着大胡子道:“不过朝中那些小年青,不会考虑那么多,肯定要朝廷出兵的。到时候舆论起了,我们还是被动。”
“还是让兵部、户部把困难摆一下,”郭朴道:“要打仗的声音自然就小了。”
“江南怎么看?”一直倾听的辅大人看一眼沈默道。
“东野公说的是正理。”沈默缓缓道:“兵者,国之大事,想打是一回事儿,真打又是另一回事儿。”
见连好战分子都这样说了,徐阶心下安定下来,心说:‘肯定不了了之。’于是不再过问此事。
事态展起初不出意料,邸报登出后,舆论果然一边倒的,要求帮助吕宋国王收复国土。但实际上谁的心里,也不把这话当真……多年前马剌加国王也曾遣使来求援,正逢盛年、意气风的嘉靖皇帝,也只是下旨切责佛朗机人,命其退出马六甲,压根就没想过派兵帮助马剌加国王收复国土。
这件事很伤士气,更伤人气,使大明从此丧失了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然而国家已不复永乐之强盛,实在是爱莫能助,只能像这样仅限于声援了。
紧接着,皇帝接见了吕宋使者,听他们讲述‘红毛洋番’烧杀抢掠的恶行,多愁善感的隆庆皇帝,当时就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并要求内阁好好想办法,尽力帮助可怜的吕宋国王。
内阁唯唯应下,本想拖两天,过了风头再说,谁知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话了——因为对蒙古的态度,被打上保守派烙印的杨博,竟然上疏要求支持吕宋复国。还提出了一整套十分靠谱的方案。
徐阶和高拱都十分意外,心说这老头是怎么了?突然这么积极?但他们不敢忽视老杨头的意见,何况又是京察之前的节骨眼上,更加得买他的账。便决定和他商量商量,但杨博可不是召之即来的小角色,向来不进内阁的大门。
徐阶只好委托高拱,代表自己去和杨博谈一谈,高拱没法往下推,只好叫上沈默,俩人一起去吏部拜会。要说他叫谁不好,偏偏叫上沈默,这下好了,被人家里应外合,哄了个结结实实,一回来就变成主战派,坚决支持杨博的方案。
徐阶一看都主战,心说,那我也不能再招人骂了,再说朝廷也不损耗什么,还能把毒瘤剜去,也算一举多得……大明天朝的辅大人,仍然以为这世上唯有大明一个大国,而西班牙、葡萄牙之流,都不过是撮尔小国罢了……在这方面,老辅甚至不如他的皇帝,至少隆庆不会认为,西班牙和葡萄牙,是与吕宋、马剌加类似的南洋岛国。
不过这种无知,也加快了决策时间,徐阶很快就同意了杨博的方案,只是为了稳妥起见,他还要再请示皇帝,看看隆庆怎么说。
隆庆早被那一百万两给收买住了,知道徐海等人会借此机会离开军队,成立‘皇家海运集团’。他知道一切都在沈默掌握之中,自然无不应允。并下了圣旨,只要谁能帮助吕宋复国,便封他个伯爵以作奖励。
虽然觉着这奖励太重,但毕竟只是张空头支票,能不能兑现还未可知。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兑现了,那朝廷付出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爵位而已,换来的却是一个藩国的真心效忠,以及本身国家威望的提升,还是大赚特赚。所以内阁也不再多说,按照皇帝的意思拟了圣旨,这事儿便这样敲定下来。
完成了一系列小动作的沈默,却始终跟没事儿人一样,每天三点一线——天不亮就起床,一早到文渊阁开会,处理一上午内阁的工作,下午便回礼部,履行礼部尚书的职责,晚上准时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饭,然后继续工作,直到子夜才睡。如此周而复始,一日不辍,其辛劳可想而知。
若菡不忍心看他如此辛苦,虽然很舍不得,但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仍主动提出:“要是太忙了,就不用每天回来,像其他大人那样,在值房里住下吧。”
“那怎么行。”沈默却摇头道:“我还想享受点家庭温暖呢。”说着把碗往十分面前一搁道:“儿子,给爹盛上。”
十分撇撇嘴,那意思是,怎么又是我?但也只是腹诽一下,还是乖乖的给老爹盛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小声道:“下次该阿吉了……”
沈默不禁莞尔,摸摸他的脑袋道:“臭小子,给爹盛碗汤还要攀比。”
“爹,别摸头,会长不高的。”十分赶紧抱头躲开。
“哈哈哈哈……”沈默开怀笑起来,这笑容中没有半分伪装,让他身心畅快,一天损耗下来,疲惫不堪的身心,似乎都在加复原。
其实许多大人夜不归宿,大都因为家宅不宁,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甚至八姨太、九姨太,在家里无时无刻不明争暗斗,每一句话都带着锋机,每个笑脸都是为了争宠;甚至合纵连横,结盟作战……总之每个人家里都是一场暗战,区别只在于,是明战还是暗战,是大战还是小战罢了。
每当这时候,沈默都不禁感叹,自己克制**也没错……虽然损失了一片森林,却换来了后宅安宁,一家人和和美美。回到家里不用提防谁、也不用再为家务事操心,只消抛开俗世烦恼,安心放松,养精蓄税即可。这种天伦之乐,千金难换……晚上他正在书房批阅公文,突然感到有人从身后进来,不回头沈默也知道是谁,柔声问道:“怎么还不睡?”
“睡了一觉,醒来见你不在。”若菡将一杯洋参燕窝汤搁在他手边道:“炉子上熬了一夜,喝了补补元气吧,老是熬夜,让人心疼。”
沈默点点头,却没有去拿那茶盅,而是伸手抱过妻子柔软的娇躯,面颊轻轻靠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目光变得无比温柔道:“谢谢你,总是这样对我好……”
若菡伸出青葱般的手指,轻轻印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说。另一只手轻轻搂住他的脖颈,享受这静谧的温存……此刻语言成了多余,一切都是多余,窗外落雪无声,夫妻俩拥抱在一起,融为了一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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