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开边,这都是礼部的事情。”听了张居正的话,徐阶看向沈默道:“你这个礼部尚书,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老师方才也说了过去的经历,所以恕学生直言,无武备不足以言文事,战场上打不过,谈判桌上就赢不了。”沈默却一扫平时皮里阳秋的做派,明确表达出自己的观点道:“如今鞑虏来犯,破我城池,屠我百姓,辱我国体。妄图以武力胁迫我开边互市,如果这时我们态度软弱,一味求和,只会令其自以为得计,就算今番退去,往后若稍不如意,必又挥师重来,一而再、再而三,绝不会跟我们客气。这世上没有喂得饱的豺狼,只有上了膛的猎枪,不打一仗就谈判,这个礼部尚书我宁肯不干!”
“说得好!”张居正在一边叫起好道:“我也是这样看,必须要打一仗,就算打不赢,也要让鞑子知道,我汉家男儿、有辱必报的决心!”
见两个学生一起热血起来,徐阶唯有苦笑连连,道:“你俩说得倒轻巧,万一输了,我这个辅顶多面上无光,可你们这些倡者,非得把仕途赔上不可……”
“师相,有时候不能太惜身啊!”张居正一句话堵上去,让人依稀看到,十余年前那个满腔热血的小张大人:“不管后果如何,我愿意上书请战!”
“我也是。”沈默站起来,走到张居正身边,但他的态度更为缓和道:“老师,不大不小的一战而已,胜则一本万利,即使败了,也无伤大雅,不会那么严重的。”
徐阶陷入了沉吟,在他的印象中,沈默每次这样坚决,都是有必胜把握的……如果这次也不例外,那当然是好。毕竟徐阶也想用一次胜利,将自己和严嵩区别开来,摘掉‘甘草国老’的帽子。
当然他必须考虑到失败了怎么办,还是那句话,官当到这个份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要想下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最后徐阶也没有点头,但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要‘考虑考虑’,便让二人先回去了。
从紫禁城出来,走在长安街上,张居正问沈默道:“你说老师有可能答应吗?”
“都‘考虑考虑’了。”沈默摇头道:“还有什么希望?”
“不见得。”张居正道:“以我对老师的了解,他这次是真的心动了。”顿一下道:“不过,以老师的性格,多半是犹豫之后,一切照旧的。”
这不等于没说吗?沈默翻翻白眼,没搭腔。
“我的意思是,这时候,就需要咱们帮老师下定决心了。”张居正笑起来道。
“你有好主意?”沈默看他一眼道。
“附耳过来。”张居正神秘兮兮的笑道。沈默只好把头凑过去,便听他如此这般的说一番,脸色也变了变道:“你这……不太地道吧?”
“放心吧,老师要是怪罪,这个责任我全担了。”张居正拍着胸脯道,说完话锋一转:“不过你得跟我交个底,有多大把握打赢这一仗?”说着双眼放光的笑起来道:“你沈江南没个七成把握,是万万不会说出那番话来的。”
“呵呵……”沈默这下再打哈哈,就有些**份了,便摇摇头,道:“打仗这种事,谁说的清楚。”
“那就是五五开喽?”张居正拊掌笑道:“你沈江南眼里的五五开,可比别人的牢靠多了。”也不问他具体准备怎么办,便拱拱手道:“就这么定了,明天别忘了上书,措辞要激昂,不让人心潮澎湃可不行。”说完先行上了轿子,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轿子走远,沈默心说比起魄力来,这张太岳真比我强多了。想到这,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一甩袖子,也上了轿,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沈默换了便服,便往前院行去,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垂花门口,不时的往里张望。
“引城,有事吗?”沈默走过去,微笑问道。
原来是他儿子的老师李成梁,闻言躬身施礼道:“部堂,在下恭候多时了。”
“有什么事吗?”沈默站定道。
“在下听闻,有鞑虏兵临城下……”李成梁道:“今天便去兵部打听了一下,说是军队缺少军官,不管通没通过考试的,只要现在愿意应招入伍的,就马上准许承袭军职。”
“嗯。”沈默点点头道:“不过这可是拿命换,要上战场的。”
“是啊,刀剑无眼,说不定连俸禄都没领一次,就要把职位传给儿子了呢。”沈明臣从前面凑过来,他是来看看,沈默回来了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就忍不住插嘴。
“句章先生这话差矣,”李成梁却一脸坦然道:“当兵的天职,不就是保家卫国?怕打仗还当什么兵?”
倒把沈明臣弄得好没面子,讪讪道:“算我多嘴,算我多嘴。”说着看向沈默道:“大人,他们让我来看看,您回来了没有。”
“我这就过去。”沈默点点头,转脸对李成梁道:“既然引城有意报国,那就一起来吧。”
“是!”李成梁虎躯一震,霸气外露,原先那股酸秀才气,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三人来到书房,王寅和余寅已经等在那里。一进去,李成梁便被墙上挂的几幅地图吸引,见他看得出神,沈明臣打趣道:“看得懂吗?”
“当然。”李成梁一幅幅的指着道:“这是京畿地图,这是山西的、这是直隶的、这是全图。”
“有两下子啊……”沈明臣笑嘻嘻道。
“别耍贫了。”王寅淡淡道:“引城有飞将之才,只是你平时有眼无珠罢了。”
“多谢十岳公夸奖,在下惶恐。”听王寅把自己比作李广,李成梁顿感大受抬举,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想象过,自己的功业能及得上那位大名鼎鼎的飞将军。
沈默在主位上坐定,端着余寅刚奉上的热茶,笑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看你李成梁,要比他们幸运多了。”
李成梁闻言心尖一颤,朝沈默重重点头道:“我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好,好。”沈默含笑点点头道:“你先在这边坐,听十岳公他们讲话。”
李成梁便在下背对门的地方,像个学生一样正襟危坐。
“开始吧。”沈默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对几位幕友道:“先告诉我结论。”昨天晚上,他跟三人说,自己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让他们好好研究研究,看看有没有把握。现在他们把自己找来,显然是有了结论。
余寅便站起身来,先恭敬的朝沈默行礼,然后沉声道:“尊大人的命,我们三个推演了整个局势,一致认为,可以一战。”
“哦?”沈默不由坐直了身子,表情专注的做倾听状。
余寅便侃侃而谈道:“兵法说,要从五个方面分析研究,比较敌我双方的各种条件,就能预测出战争的胜负。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所谓‘道’,便是战争的道义,站在道义的一方,才可能使军队出生入死而不及安危。此次鞑子入侵,我们保家卫国,所以道义在我们这边;而所谓‘天’,是天时,必须因时制宜,以顺天时。近期秋雨连旬,战马容易生病,弓弦也会失去弹性,道路更会泥泞不堪,蒙古人赖以为傲的骑射,必然大打折扣,所以天时也在我们这……”
“所谓‘地’,是指路程的远近,地形是否利于攻守进退。鞑子劳师远征,深入我国境数百里,已然犯了兵法的大忌,而我军主场作战,对地形了若指掌,则可从容展布,选择有利地形,与敌决战。”余寅走到地图边上,指着那些用红笔打的叉叉道:“这都是我们认为,有利于我方的决战地点,共有十八处之多,相信只要前线指挥官临机善变,一定可以在合适地点打响战斗。”
“以上三条,合起来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沈明臣接话道:“我方抗击侵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这都胜不了,那还有什么仗能打赢?”
沈默点点头,心说,明天的奏章有了。余光看见李成梁脸上有些不以为然,便不动声色道:“引城,你有什么看法?”
“君房先生和句章先生说的都很好。”李成梁有一股东北汉子的爽直,直言不讳道:“但打仗这码子事儿,归根结底还是看兵和将。恕我直言,大明的将军吃空饷、跑门子、欺负老百姓,一个个都是好手,但真要他们打仗,就全都抓瞎了。”说着面现古怪的笑意,道:“有个流传很久的笑话,不知部堂听过没有。
沈默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讲下去。李成梁便道:“说是黄河决口,万岁爷命辅徐阶率六部尚书前去堵漏。徐阁老先命令工部尚书跳下去堵口,工部尚书二话不说,纵身跳进决口里,结果被冲得无影无踪,其余五位尚书也接连下去,都是这样;皇帝便下令让徐阶下去,徐阁老只好把自己用绳子拴好系牢,试探着慢慢跳下去,察看水情后,随即又慢慢爬上来,说以老臣的观察,惟有派几名将军下去方可;皇帝便找了几个总兵,命他们跳下去,谁知还真的把决口须臾就堵上了……”
“为什么呢?”沈明臣最好凑这种趣儿。
“皇上也问徐阁老。”李成梁道:“就听徐阁老慢悠悠道,因为老臣听说,大明的将军一个个都是大草包!”
“哈哈哈……”沈明臣率先笑得前仰后合,其余人也笑起来,就连沈默也忍俊不禁,连连摇头道:“是谁这么促狭,竟把大明的文武都编排进来了。”
“虽然是个笑话。”李成梁却笑不出来道:“却也说明了大明领兵军官的现状,一个个可能拉开硬弓,知道孙武白起是何等人物?不是草包又是什么?人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如今我大明军中,尽是此等将领,就算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拉出去也还是人家的菜,断无取胜的道理。”
“哎……”沈明臣摇头道:“引城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大明的将军也不都是你说的那样。”
“是的,这正是我要说的第四点,‘将’。”余寅接过话头道:“所谓“将”,是指将帅的智谋才能,赏罚有信,爱抚士卒,勇敢果断,军纪严明。这样的将帅带出来的兵,才是可靠的部队,这样的将帅指挥的战斗,才有获胜的希望。”说着望一眼李成梁道:“这样的将军并非不存在,反而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多。”
“喔?”李成梁不太相信:“愿闻其详。”
“在眼前就至少有三个。”余寅道:“听我为你分解。”
余寅的一番讲解后,李成梁面色好看了许多,但还是不无担忧道:“第一个人我没有疑问,但对第二第三个,他们虽然威名赫赫,但在南方打得都是小股的乌合之众,来北方面对鞑虏的数万铁骑,会不会南橘北枳?”
“哼……”此言一出,沈明臣三个都有些不悦,李成梁才意识到,在座的可都是南方人,全都参与过那场抗倭战争,连忙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他们会水土不服……”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沈默淡淡道:“其中一位就在京营,改日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是。”李成梁咽口吐沫,不敢再多说了。
“第五个是‘法’。”余寅接着说道:“所谓‘法’,是指军队的组织编制、将吏的统辖管理和职责区分、军用物资的供应和管理等是否得力。”说着看看沈默道:“这一条么,我们对大人有十足信心。”
沈默不禁摇头笑道:“好么,这也算理由?非得扣你们工钱不成。”
“不要啊大人,”沈明臣大呼小叫道:“您可是成功经略东南六省的统帅啊,现在请您来坐镇中军,还不是小菜一碟?”引得众人又一阵笑。
待笑完了,一直没说话的王寅,作总结陈词道:“当然我们也有劣势,如可用兵将太少,内部也有掣肘,等等,但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全歼敌军固然不可能,可以精兵对决,谋取战场胜利还是有条件的,所以我们一致支持大人的主张。”说着突然把拳头露出来,在空中一挥,咬牙切齿道:“好好教训一下那些鞑子吧,省得他们以为我中华无人!”
“是啊,大人!放手干吧!”余寅也重重点头道。
“干他娘的!”沈明臣一拍桌子道:“对不对,引城。”
“哦,对对。”李成梁才回过神来,也大声道:“干他娘的!”
沈默被他们搞的哭笑不得,只得点头道:“我尽力吧。”谋士们还没来得欢呼,却又听他忧虑道:“可这样的话,就是跟杨博对着干了……”
“大人啊,做大事的哪能前怕狼,后怕虎!”沈明臣呲牙裂嘴道:“他是尚书您也是尚书,对着干又怎样,他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
“句章话糙理不糙。”王寅点头道:“大人,眼下国难当头,谅他们也不敢釜底抽薪,只要咱们把这一仗赢下来,真得就不用怕他杨博了,大家旗鼓相当,有甚好怕的?”
“就算是赢不了……”余寅小声道:“也不要紧,咱尽量保证不输就是了。”这话说的,着实伤士气,却也摆明了一个道理……沈默要是强出头,可以,但赢得起,输不起,不担风险是不行的。
包袱重新回到沈默身上,说得再热闹,也得他愿意才行。
沈默真的已经不太习惯,冒险这两个字了,他的身后是东南、是汇联号、是数不清的同年门生,有太多的人和事,需要他的权力来庇护了,一旦倒台,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便有轰然倒塌的危险。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沈默现在别说千金,就是千万金也值了,更是要远离风险。
“在民族大义上,没什么好说得!”但这次,他却出奇坚决道:“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何况近在咫尺?!”
见大人终于下定决心,谋士们不禁一阵欢呼,然后以百倍的热情,开始为他出谋划策,接下来每一步应当如何去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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