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居正资历尚欠,政绩不显,平时沉默寡言,很多人都对他没什么具体印象,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他是徐阶的爱徒,徐阶对他以子弟视之,甚至比对真正的子弟还好……这毫不夸张,徐阶的弟弟与张居正一道中举,但二十年来,徐阁老并为对其有何照顾,至今仍然南京担任闲职。徐阶的长子徐璠,以恩荫入仕,徐阶也从未对其有过优待,一直将其放在闲散职位,后来嘉靖看不下去,给徐璠个工部侍郎,徐阶也有言在先,受此职只为督造两宫两观方便,待工程完毕,立即请辞,惹得儿子郁郁寡欢。
可徐阶对张居正,完全是另一番态度,不仅不遗余力的栽培,还像母鸡护雏一样的保护,哪怕与严嵩斗争到了白热化,能用的兵将全打光了,他自己都挽起袖子上阵时,也不舍得派这个‘得意门生’出战。
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也难怪有人会写段子编排,说张是徐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云云,其中穿插着名妓、私奔、始乱终弃等大众喜闻乐见的调调,在江西一带竟还大有市场。
所以在场众人很容易想到,看来徐阁老又爱心作,想将自己的好门生,趁乱推入内阁之中了,毕竟只是个入阁办事的阁员,很多人冲着元辅的面子成人之美,也不足为奇了。
就当大家准备接受这个人选时,下突然有人出声了:“诸位大人,卑职有异议!”众人循声一看,却不是参加廷推的部堂大员,而是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小官。却没人敢小觑他,因为此人乃是一名给事中。
廷推乃国之大事,虽然由部堂高官来推举,但六科给事中同样有权出席,一方面是监督整个过程合不合法、有没有徇私,同时也可以就人选提出意见。因为其独特的监察地位,所以人微言不轻,说的话很受重视。
今日廷推大学士,事关重大,给事中们当然要列席,但因为好些个科长科员的还在牢里关着,所以出现在紫光阁的给事中,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徐阶一看那人,乃是户科给事中孙韫,便道:“有何异议?”
“回禀元辅,户部左侍郎张居正,目前正在接受调查,”孙韫出列拱手道:“按《大明律》,官员须身家清白,方得议升迁之事。所以卑职窃以为,在问题没查清前,他应该回避推举才是。”
一直面沉似水的张居正,表情变得有些难堪。
“果有此事?”徐阶皱眉道:“为何不见报至内阁?”
“因为干系重大,”孙韫道:“本科科长当时决定待调查清楚再上报,但后来他下了诏狱,朝廷又一直未派新的都事,是以调查一度陷入停滞,直到前几日才完成,卑职已经写好条陈,正打算出席廷推后报到内阁。”说着果真从袖中掏出个奏本来。
徐阶看看那奏本,又看看张居正,一时有些沉吟。
张居正的表情变了变,便从难堪恢复如常,出列拱手道:“阁老明鉴,按律,下官确实应当回避。”说着对那值日的司直郎道:“请将在下的名字撤下吧。”
徐阶又沉吟片刻,方有些沉重的点点头,又对那孙韫道:“下朝后,把奏本送到内阁。”
“是……”
一段插曲之后,张居正的名字被拿下,廷推又照常开始。
一番不记名的投票之后,结果很快出来,不出所料,杨博的名字高居榜,高拱其次、郭朴第三,最后是李春芳。
这次要推举三名大学士入阁,所以前三个人是主推,而李春芳是陪推,他的名字也会写入呈送皇帝的奏本中,算是给皇帝一个选择权,这叫‘一切恩威出自主上’。但除非皇帝对主推三人中的哪一个极为厌恶,否则不可能把李春芳给选上,不然廷推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就算选上了,那个被选的官员也会坚辞不受……虽然当官的大都腹黑皮厚,但那是暗地里,明面上还是体面大于一切,谁都丢不起那人啊。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杨博、高拱、郭朴三人,即将成为内阁成员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大家纷纷上前向三人道喜,徐阶也不例外,但辅大人要矜持,所以点到即止,便道:“圣上龙体违和,就不要庆祝了,以免惹来物议。”
三人赶紧恭声应下。
“先下朝去吧。”徐阶微微颔,欣慰笑道:“老夫这就去回禀皇上。”
三人告退出殿,便几个杨博的好友过来道喜,要给他们摆酒庆贺。杨博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早就把徐阶的话抛到脑后,自是欣然愿往,还不忘问问高郭两人道:“二位同去?”
高拱没吭声,还是郭朴挤出一丝笑意,婉拒了一行人。
待他们簇拥着杨博走远,高拱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道:“老匹夫!竟敢耍我们!”
郭朴知道他说的不是杨博,而是徐阶,两人本以为只要答应入阁,徐阶就有办法挡住杨博呢,谁知还是让他毫无悬念的高票入选了。不仅没有驱狼成功,日后反倒要与狼共舞,这真是能想到的最坏情况了。他有些无助的望着高拱,希望老乡能拿个主意出来。
“老子要告病!”谁知高拱憋了这么一句,道:“反正已经还了人情,明天就去找老匹夫告假,看他好意思不答应!”
“啊……”郭朴想不到,这老哥无计可施,竟耍起赖来。哭笑不得道:“我不能也请假吧?哪有那么凑巧?”
“你就留这儿给他端茶倒水吧!”高拱就这脾气,急了眼谁的面子都不给,直接拂袖而去。
望着他服气离去的背影,郭大人只能摇头苦笑,对高拱的反应,他心中不以为然,毕竟入阁拜相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甭管是不是去当丫鬟,但好歹算是入阁,也算是人生一大成就了,所以郭朴还是很开心的。心说,咱也不张扬,回家让老婆子炒个小菜,喝个小酒去。
这就是人生目标上的差距,往往也会是人生格局的差距……翌日一早,高拱果然来到了无逸殿,却扑了个空,一问,原来徐阁老到圣寿宫奏对去了,他本可把请假的条陈给内阁的属员转交辅,却又想当面质问徐阶一番,就算改变不了结果,也出出心中的恶气。
便没拿出条陈,在辅值房外坐等,那些司直郎都知道他已经入阁,纷纷过来奉承。高拱没心情应酬他们,反应极为冷淡。有机敏的察言观色,便道:“高阁老累了,咱们还是不要聒噪,散了吧。”这本是为他解围的话,就等着高拱下台阶了。
谁知高拱却黑着脸道:“什么阁老?皇上批了吗?”
“阁老……呃不,您老教训的是,”那人顿时灰头土脸,赶紧认错道:“是卑职唐突了。”见同事都散了,便也灰溜溜地告退。
高拱根本不在意这些‘杂鱼’,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徐阶的身影。
徐阶也看到他了,出声道:“肃卿,你有何事?”
高拱早就等得火气缭绕,霍得起身道:“我要告假!”
“哦……”徐阶有些意外,伸手推开门道:“里面说话!”
高拱要跟他理论,自然不能在走廊里,便跟着进去。
“坐。”侍者上茶,徐阁老摘下官帽,端正的搁在小几上,在太师椅上坐定道。
高拱也不客气,打横坐在徐阶对面,气呼呼道:“下官身体不好,要休养一段时间。”
“看你的身板好得很嘛。”徐阶望着他,笑道:“老夫看着都羡慕。”
“里面的病,外面看不出来。”高拱闷声道。
“坚持一下吧……”徐阶用商量的口吻道:“内阁的担子太重,需要你这样的大才,帮老夫分担。”
“有杨惟约足矣。”高拱准备开火了。
谁知却见徐阁老幽幽一叹,一脸惋惜道:“可惜,他这次不能入阁。”
“什么?”高拱以为自己听错了。
“廷推的结果,被皇上否决了。”徐阶缓缓道:“杨博下,李春芳上。”说着从袖中拿出呈给皇帝的奏本。
高拱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见所列的四个名字中,只有杨博二字上没有红圈,反倒是李春芳的名字被圈中了。
“怎么可能?”高拱还是难以置信。
徐阶一脸苦恼道:“老夫也不知道,正不知该怎么告诉杨惟约呢。”说着看看高拱道:“肃卿受累去一趟,帮老夫一次吧。”
从辅值房中出来,高拱仍有些晕头转向,将这几日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他隐约觉得,一切都在徐阶的算计中。那岂不连皇帝都玩弄于股掌了?高拱不敢往下想。径直去杨博府上,办他的苦差事去了。
到底生了什么,这还得从数日前说起……那时众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即将举行的三公槐辩论上。徐阶却把张居正找到家里,与他商榷关涉入阁拜相的大事。
张居正在老师面前,依然镇静深沉,道:“高新郑那里,学生已经去过,他不愿此时入阁,不知师相有何画策?”
徐阶毫不意外,道:“高拱那里,老夫亲自去说。”顿一顿道:“倒是杨博那里,我有些担心……听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花了大价钱……山西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虽然徐阶说得含糊,但张居正心里明白,山西人深谙拉拢结交之道,对于那些关乎廷推的大臣,平日里就做足了功课,最近又下了大本钱,加之杨博的威望摆在那,不是徐阶能左右得了。
所以徐阁老有些担忧,怕阻止不了杨博。
“师相,学生有一计,”张居正突然道:“但有些非英雄所为,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徐阶心说,你老师我什么时候当过英雄?
“师相,廷推时,把学生的名字也加进去吧。”张居正道。
“你的?”徐阶道:“你是户部侍郎,当然有权推举了,莫非太岳糊涂了?”
“不是,学生的意思,”张居正沉声道:“把我列为候选人……”
“哦……”徐阶沉吟片刻,温声对张居正道:“以老夫私愿,自然是属意于太岳。然则以你的资望,目下的地位,尚未水到渠成,切不可操之过急。”似乎担心他会误会,徐阶又温言道:“太岳放心,这一天不会远的。”
“师相误会了,”张居正哑然失笑道:“学生岂是那种自不量力之人?我要候选,不是为了选中。”
“那是为什么?”徐阶饶有兴趣的问道。
“师相有所不知。”张居正便讲出一事道:“学生前些阵子,遇到点麻烦……”
“什么麻烦?”徐阶慈爱的责怪道:“连我都瞒着?”
“不是什么大事。”张居正轻声道:“况且也解决了,所以就没说。”
“说说吧。”徐阶恢复沉静道:“到底何事如此神秘?”
“十几年前开马市时,都是由户部直接派员和蒙古人贸易,后来,马市关闭,许多物资便堆积在宣府的仓库里,因为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时间一久,竟没人记得了。前年杨博出任宣大总督,清点物资时,才现这些东西。”张居正轻言慢语道:“便写信给户部,要求征用这批物资。部堂大人便把这件事交给了我。”
“他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徐阶皱眉道,那些粗陋的东西,国人是看不上的,只有蒙古人需要,但放了十几年的布和茶砖,谁还会稀罕?
“我也写信问他缘由。”张居正道:“他只说是军事用途,没有说具体干什么,但我联系到边关的局势,也能猜测个大概,便乐得糊涂,同意了他的请求。”说着轻叹一声道:“结果去岁年末,户科例行查账,也不知咋就那么寸,竟把这笔老账翻出来了,一路追查下去,结果现是我给拨走了。”
“于是他们询问我,为何既没有内阁的批文,又没有户部的签章。”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冷静到令人不适:“我告诉他们,是宣大总督征用的,手续应该是齐全的,可能没有归档而已。”
“我请他们宽限些日子,回去仔细一找,便找到了。”张居正道:“但赶上过年衙门封印,只好等过了年再交给他们……谁知元旦生了那么多事,他们科长下了大狱,我估计后面会有变化,所以他们不催,我也没交。”
“到现在还没交?”徐阶何许人也,听了这么久,已经明白了。
“嗯,就在这儿。”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个信封道:“老师请过目。”
徐阶接过来,抽出里面的公文纸一看,果然是杨博的字迹,请户部同意总督府征用马市库存云云,后面有杨博、高耀、张居正的签章,但缺内阁的印章。就算要怪,也只能怪到高耀这个尚书头上,怪不得张居正能安之若素呢。
还有些话张居正没说,但徐阶已经猜到了,高耀八成是觉着,以张居正和他这个辅的关系,内阁这道手续,根本不用担心,所以大大咧咧的先用印了。而张居正偏偏没有请示内阁,就把东西拨付了。
“你也太妄为了!”徐阶有些不悦道:“为什么不先跟我讲!”
“因为跟师相讲了,只会给您惹麻烦,便由弟子担其责吧。”张居正轻声道:“您还没猜到,这批物资是什么用途吗?”
徐阶闻言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是用来……议和的吗?”
“对。”张居正点头道:“去年朵颜部伙同黄台吉他们,从辽东犯我京畿。为什么俺答没有趁机出兵,就是因为杨博……贿赂了他们。”
“原来如此……”徐阶旋即了然了利害,一脸欣慰的看着张居正道:“太岳,不枉老师如此待你。”当时的情势时,朝廷抽调重兵回援京师,宣府那边肯定不能再开战端,所以徐阶也不得不答应,只是这样一来,‘议和相’的恶名,便落到他头上了,肯定很难受。
“一直受老师庇护,从没为您做点事。”张居正轻声道:“这次就让弟子为您分忧吧。”
“只是这样,要委屈太岳了。”徐阶欣然接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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