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军政商方面布局之外,沈默还十分注重和保护印刷出版业的展。其实这个行业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此业肇自隋时,行于唐世,扩于五代,精于宋人,展到了本朝,更是汗牛充栋,十分普遍。无论是内府、中央各官署、藩邸、地方官府,还是寺观、书院、私人、书坊都在从事刻书事业,甚至出现了很多以此为业的出版商。不仅刻书内容丰富,数量惊人,而且在各方面的技术上,都有着长足进步。
出版业之所以在本朝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当然是与其受众数量急剧膨胀有关。先,本朝自来重视文教,太祖皇帝要求‘凡民之俊秀,莫不从学’,且自成祖后百五十余年间,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整个社会形成了广泛的读书风气;不论城市农村,男子们小时候都读过几天私塾,虽然做不了学问,但识字看书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本朝经济的持续展,促进了本朝城市的展,继而产生了庞大的市民阶层。这个阶层的民众,既不同于‘足不出户、埋头苦读’的文人阶层,也不同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阶层,他们不愁生计,或者至少不用总为生计愁。当物质生活得到基本满足后,自然产生相应的文化需求。
正因为这种社会风尚,出版业自然蓬勃展。但必须看到的是,目前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以官刻、家刻为主,而旨在牟利和谋生的坊刻业,还处于非主流的地位。但以宣扬朝廷教化、圣人文章的官刻,和专注旧本古籍、诗文辞赋的家刻,显然有其严重的局限性……前者的目的是禁锢思想、愚化百姓,后者则深藏闺中,常人难得一见。远远不能满足百姓大众的需要,更不能满足沈默的要求。
老百姓需要的,是随手可得,价廉物美、更加多种多样的书籍;他们尤其不喜欢专讲心性义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高深文化,而需要生动活泼、易于接受,富有生活情趣又可以消遣娱乐的通俗文化。沈默需要的,则是解放思想,开化民众,传播科学,普及文化——促进中华民族自己的文艺复兴。而这些,显然是官刻和家刻做不到。
在沈默眼中,能承担民众的要求,和自己的希望的,只有面相普罗大众的坊刻业。因为只有以盈利和谋生为目的坊刻业,才会遵循市场规律、投读者所好,刊行具有广泛社会需求的品种,其广泛性和普及性,是官刻本、家刻本所远远不能比拟的。
但这些‘射利坊贾’常被藏书家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这当然不只是固执文人的偏见,因为它自身的毛病确实不少:常见的问题是选本欠精,校勘马虎,错讹遗漏处较多。部分刻本粗制滥造,妄改书名和删节内容,使原书失去本来面目。更严重的是,由于书坊间竞争激烈,翻版、盗刻、剽窃等现象十分普遍,往往‘原版未行,翻刻踵布’,这更加导致坊刻业声名狼藉,当然更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对此沈默召集了福建建阳、金陵、苏杭、湖州、徽州等出版中心的上百家书房老板,齐聚杭州开会。往常不入流的书商们,竟能得到经略大人的召见,自然喜不自胜,无一缺席,甚至许多没有接到邀请的,也跟着来见识见识,想听听这出版业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会,到底讲些什么。
会议分三天,第一天上午,沈默亲自作了出版业现状的报告,他先高度肯定了,坊刻本作为通俗书籍,对文化的普及和传播的作用无可比拟,且未来必将占据主导。但这不是他的讲话重点——他用了更长的篇幅,指出了一系列尖锐问题,将行业混乱无序的现状,毫不留情的展露在与会数百人的面前。这些都是在经过深入调研,认真思考得出来的结果,自然说的人如坐针毡,但无人不服。他们这才知道,经略大人不是心血来潮,他是真得摸透了这个行业,看得比任何人都高、都远。
其实沈默说的问题,业内人都明白,尤其是这些个深受其害的大书商,当然诚心诚意的向经略大人请教,坊刻业的出路何在?
沈默知道政府不能管得太细,靠自己帮他们解决所有问题,绝对痴心妄想,甚至越帮越乱。他只能站在宏观高度,给他们三点建议,先建立行业协会,规范行业竞争,避免恶性竞争;然后是严格的自律与监管相结合,严厉打击翻版、盗刻、剽窃等危害行业生存的现象,并提高自身出版质量;第三是,保护著作权人的权益,包括署名权和财产权利。
前两点都很好接受,但第三点出版商们有意见,这不是增加我们的负担吗?沈默早有所料,道:“你们的出版,是面向普罗大众的,百姓的特点就是复杂多样、喜新厌旧,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口味和需求,你们的书才能大卖。”
众人纷纷点头,心说:‘可不就是这个理,想不到大人连做生意都懂……’
“既然你们不反对,道理就很简单了。”沈默笑道:“人都是无利不早起的,写书的人也要吃饭,只有让他们得到丰厚的报酬,使写作成为创造财富之道,才会有更多的人投身其中,写出更多更符合市场需要的书籍。”说着看看众人道:“诸位都是当老板的,这道理应该不难理解。”
听了沈默的解释,众书商不由点头道:“这就像大人在苏州推行的专利权吧……”但仍然担心道:“书这东西,印出来就不是秘密了,要是我们支付了报酬,别的家只管照抄,岂不要把我们挤兑死?”
“这个不用担心。”沈默沉声道:“从今年十月份开始,官府将受理著作权注册,作者和著作权所有人,可免费申请自己的作品注册保护。现任何书店和个人盗版或盗用,都可到当地官府提起诉讼。一经查实,将以盗窃罪论处,没收非法所得的一半,将用来补偿被盗版方的损失。”顿一顿,他又道:“本官回北京后,会设法尽快将这项法令在全国推广,难度不会太大。”在三百六十行中,出版业毕竟是太不起眼的小小一支,制定这样的法令,哪怕是全国性的,也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一个粗放管理的政府,虽然十分不适合大改革、大变法,但对沈默却不无好处,他正是利用了朝廷与东南的信息不对称,执政者难以准确评估一些不太大的变化,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才敢不停的用小动作,一点点的、艰难却坚定的推动着这个社会的变化。
众人一听,心里顿时敞亮多了,虽然觉着一半归自己有点少,但想想若没有偌大的好处,官府怎会尽心办事?就当花钱买个保障吧……经过两天的激烈讨论,在大会的最后一天,东南六省的二百余家大型书坊,共同签订了‘东南坊刻业协约’,约定各省成立行业协会,并成立总会互通有无、协调矛盾;约定严厉打击盗版、翻刻、剿袭的一切非法手段;约定尊重作者著作权,包括永久的署名权,以及二十年的财产权;约定以提高坊刻业的地位和声誉为共同奋斗目标,与会所有书商都在协约上签字,并于即日起生效。
会上,新成立的坊刻行业总会,盛情邀请沈默担任行业名誉会长,被沈默婉言拒绝了,虽然朝廷并无明文禁止,但这毕竟是以盈利为目的组织,若是贸然在里面就职,哪怕只是挂名,别人也会以为,你有多大利益在里面似的。
但他们的另一个请求,为行业总会作第一期重点出版书目的推荐人,沈默还是欣然应允了。其实他哪知道什么书畅销?人家两个月后拟好了书单,请他过目后署名即可。
沈默拿到书单一看,三百多本书目,已经分门别类的列好了,什么民间日用类、科举应试指南、通俗文学读本、童蒙课本教材、时文选本、宗教书籍、天文历算年画、占卜星相等等十几大类,让他不禁暗暗感叹,大明确实是出版业的黄金年代,在他原来那个世界里,可说是空前绝后了。
送书单来的坊刻总会会长余象斗为他介绍说,这是按照沈默的精神,将书籍种类细化,每一类都有清晰的顾客群。比如商人们喜欢《陶朱公致富奇书》、《白圭宝书》、《吕氏迹秘闻》,等讲述财富之道的书;以及《水程一览》、《示我周行》、《天下水6路程》等地理旅行类书籍;而《伤寒百问》、《丹溪心法》、《济世良方》等民间医书;以及《三字经》、《千字文》、《蒙求》、等童蒙教材,几乎家家必备。当然还有各种时文选本、中式应试之书,更是让准备科举者甘心掏钱。
沈默看到这里,不由感叹道:“十多年前我科举的时候,还没有几本刊本呢,现在却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这些年的展确实很快。”
当然书单中最多的一类,还是通俗小说和戏曲。这类几近白话、重情节胜于文采的书籍,在民间却越来越受欢迎。如《三国志传》、《西游记》、《水浒传》、《警世通言》、《青楼记》、《白袍记》、《紫箫记》、《大唐西域记》等等,占了一半还要多。这些书虽然一时难登大雅之堂,但有‘官者不以禁杜,士大夫不以为非’。甚至许多朝廷官员,本身就是这些小说的作者,当然都用的假名罢了。
沈默最终签下了他的大名,然后很快便忘了这件事,直到麻烦找上门来……当然,这还是后话。
嘉靖四十四年九月初十,沈默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交接,虽然他总觉着还有很多事情没安排妥当,但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若是再不动身,北京那边非得疯掉不可。
带着无尽的牵挂,沈默登上了北归的官船,归去时斜阳正浓,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如画般妖娆的江南,将成为他永远的牵挂。
不只是他的希望寄托在这片沃土上,他的兄弟们也大都在这里奋斗着……徐渭任江西督学、陶大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孙铤任浙江按察使、资历最高的6光祖,担任福建布政使……想到兄弟们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默心中便有些难过。
但让他又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费尽心思请来的四大谋士,并没有遵循此时‘撤幕即散伙’的惯例,而是以及留在他的帐下效力。其中郑若曾留在苏州,担任沈默海军建设计划的实际负责人。能亲手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郑若曾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其余三位,王寅、余寅和沈明臣,则以门客的身份,陪伴着他北上。
路过徽州时,沈默想去看看胡宗宪,便命队伍且住,轻车简行、到了绩溪县的龙岩村。谁知却扑了个空。家人告诉沈默,大帅赋闲之后,便时常到邻近的山庙里,跟和尚喝酒下棋,经常不回家。
沈默问是哪个庙,家人说说不准,便派人私下去找,谁知大半天过去了,也没把人找回来,只带回了胡宗宪的一封信。
沈默掏出信纸展开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道:‘半生碌碌终得闲,百年心事归平淡;消磨傲骨惟长醉,洗雄心在半酣。’确实是胡宗宪所作。
虽只是寥寥数语,却道尽了胡宗宪的心情……看得出来,这位昔日权掌半壁江山的大帅,在回到故乡之后,希望能够忘掉昔日的一切,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但雄心傲骨如何能够忍受这种巨大的落差?只能靠酒精的麻醉,才能一天天捱下去。
胡宗宪的诗文在余寅等人手中传看,每个人有心有戚戚,王寅低声道:“对默林公来说,命运确实太残酷了,他进士中得艰难,半生仕途不顺,在七品上蹉跎了十几年,真正扬眉吐气、施展抱负时,已经是四十多岁了,”顿一顿,他看看沈默道:“所以他对权势、对成功的渴望,远远过了大人。”
“说我干什么……”沈默微微摇头,又点头道:“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是个七品巡按,十年时间殚精竭虑,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刚刚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来,就被彻底剥夺了……时间实在太短,转变实在太急啊。”
王寅点点头,紧紧盯着沈默道:“如果换成是大人,您能平静接受这一切吗?或者也像大帅那样消沉度日?还是有别的选择?”
沈默看看他,目光投向了远处黛青色的山峦,长长吸口气道:“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我才能回答你。”王寅还未答话,沈默的目光又转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低声道:“但在我的目标没达到之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王寅目光复杂的与他对视道:“但人的命运,总是被强者掌握着,一如我的命运之于大人,亦如大人的命运之于……更强者。”
沈默明白了王寅的意思,正色道:“我确实还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无论大人想做出什么样的伟业,”王寅深深一躬道:“请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吧。”深吸口气,又道:“在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请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
“请先生教我!”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东南的那些布置,这当然蕴含着不小的风险,但当时他在东南一言九鼎,朝廷大员又无暇他顾,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沈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做一些事情。
这一切,王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当时沈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所以他才忍住没说。一直到了徽州,借着胡宗宪的由头,终于把话挑明了,如果沈默的答复不让他满意,直接下船回家……老头算计太精了,丫就是徽州人,现在下船,都能赶上晚饭了。
但沈默谦逊的神态,让他感到孺子可教。这位当年胡宗宪的第一谋士,终于第一次展现自己的风采道:“当今已经时日无多,”在茫茫江面上,船上更没有外人,王寅也不避讳道:“新主登基指日可待,值此新旧交替之际,风云变幻,成败转头,所有人都红了眼,斗争将是几十年未见的激烈,往日所谓的斯文,所谓的体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见沈默已经被说得额头见汗,他用丹田喷出六个字道:“你—准—备—好—了—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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