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苏州,郑若曾便要去看那东西,沈默指着自己的袍角道:“总得让我换身衣服吧?”一看那污渍是自己的杰作,郑若曾不好意思再催促。
好容易等着沈默里外一新,从后面出来,郑若曾就急不可耐催他上了车。担任车夫的卫士问道:“大人,去哪?”
“苏州通译局。”沈默轻声道,于是马车直奔城南而去。
城南因为是巡抚衙门、府衙和县衙的驻地,所以被禁止开设商铺、银号、客栈之类的便利设施,所以比商贾云集的其他城区要安静许多。马车驶到书院巷尽头的一条小巷,在倒数第二家的门口,终于看到了一块白底蓝字的匾额,上书‘苏州通译局’五个大字,左下角还有一行不起眼的题跋,仔细一看,竟然是沈默亲笔所提。
“这地方还真不好找。”归有光笑道:“我来过一次,还是迷路了。”
“一开始嘛,低调点好。”沈默轻声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下得车来,三尺上前通报,过一会儿,几个头目模样的人,领着几个穿汉服的西洋人迎出来,一见果然是沈默,那个走在最前面的,非常吃惊道:“还以为您会明天到呢。”赶紧带着众人大礼参拜。
沈默呵呵笑道:“快起来吧,咱们进去说话。”于是郑若曾也跟着进了院子,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便进了前厅坐下,他看到中堂上悬挂着一副对联,曰:‘通贯天下灵脉启明仕心智,译制东西巨著补先天不足’,横批是‘中西合璧’。不由暗笑道:‘好大的口气啊;不过又透着小心翼翼,跟它主人的风格倒很吻合。’
沈默没有关注好奇的郑先生,他的目光温和的扫过几位外国人,最后还是对那带头的明国人笑道:“能在这里看到鸣野先生,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那人五十多岁,面貌清矍、须花白,穿着宝蓝色的直裰,一看就是名士风范,其实也正是如此,他叫陈鹤,号鸣野,是绍兴有名的才子,曾与沈炼共结越中社。此人颖悟绝群、博览群书,不仅古诗文、骚赋、词曲、草书、图画等能尽效诸名家,间出己意、工赡绝伦;而且还对番语十分精通,日本朝鲜安南印度等国的文字都能看懂,可谓奇才。
沈默成立通译社的想法,已经有很多年了,以他的权力地位、以及掌握的恐怖财富,也没什么难度,但这需要时间。四年前,他便派出了装载着珍贵的丝绸、瓷器的船队,由最亲信的心腹,雇佣最得力的外籍水手,跨越重洋直航欧罗巴。他们的任务便是,用出售昂贵商品,换成的巨额财富,在英法意德等国,购买科学、政治、哲学、医学、建筑等方面的书籍,并尽可能的招徕学者技师,许以最优厚的条件,把他们请来中国……派出去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终于在两个月前,传来了船队返航的消息,让沈默喜出望外之余,迫不及待的开启了苏州通译局项目,在他‘低调开张,润物无声’的精神指示下,归有光有条不紊的寻找场所、准备物料,安置高薪聘请的通译人员,一切都进行的很轻松。但他也向沈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必须找位名儒坐镇,这样翻译出来的东西,才能引起士大夫们的注意,不然光让几个外国人瞎忙活,且不说他们狗屁不通的中文,就算写得再好,想打进上层社会也是千难万难。
沈默一考虑,他说得也在理,确实需要一位稳重务实开明的文人把把关,这样可以避免许多问题。想来想去,他想到了陈鹤,作为绍兴老乡,又是他师父的好友,沈默知道陈鹤是官宦子弟,年轻时袭祖荫得官,但因为非正途出身,备受上司和同僚的冷落,终日郁郁,结果大病一场,最后想开了,便弃官著山人服,从此不务正业,专门以研究别人不懂的东西为乐,而且好像懂几国外语……虽然都是邻邦的,但能有这个爱好就很难得了。
于是他写信诚邀陈鹤来杭州一叙,亲自向他介绍了苏州通译局的工作和意义,陈鹤颇为意动,但老成持重,要先来苏州看看,然后再做决定。两人约好,只要沈默来视察的时候他还在,便是接受了这个通译局总编辑的任命。
所以看到陈鹤仍在,沈默很是高兴。陈鹤也笑眯眯道:“保姆抵押?”
沈默不禁失笑道:“还整上佛朗机语了,这个我可不会。”
陈鹤笑道:“在下也是刚开始学,我准备在两年之内,把这几门西语都掌握了。”
“那太好了。”沈默见他兴致盎然,放下心来,又看向那几个西人道:“请允许本官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明礼部侍郎,东南经略沈默,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诸位。”
几人西方人都是随着他的船队回来的,看上去气度修养都很不错,闻言朝深深施礼致意,然后自我介绍起来,他们一个是西班牙人,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林斯哲,毕业于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主修数学、哲学;一个是法国人,中文名叫艾华夏,毕业于巴黎大学,主修逻辑学、修辞学;两个英国人,一个叫马慕东的,毕业于牛津大学、主修艺术和天文;另一个叫文光明,毕业于剑桥大学,主修政治学。
沈默一阵感慨,想不到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学,在明朝时就已经存在了,看来不抓紧确实不行了。便亲切的询问他们,来大明习不习惯,生活上有没有什么要求之类的,他本来打算以对待外国专家的态度,来奉承这几位高材生。谁知几人的反馈让他暗暗擦汗:
从被招募到现在,几个西方学者,最短已经学了一年的中文,至少语言交流上不成问题。他们争先恐后的向沈默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鄙人从小就看《马可波罗游记》,对天国般的东方一直持着憧憬和怀疑……我不敢确定,能否有一个国家,富饶和文明如他所描述一般。”艾华夏道:“于是听到有东方的使者招募学者来大明工作时,比人毫不犹豫的报了名,就想来亲眼看看这个国家。”
“那结果如何呢?”沈默笑问道。
“如我所见,贵国土地肥沃辽阔、人民食品丰富、讲究穿着、家中陈设华丽,东西也十分廉价。”艾华夏道:“随便就能买到皇室才能享用的细腻白糖;许多人喜欢养蜂,所以蜂蜜和蜡都十分便宜:产量大到你可以装船,甚至船队……”
“还产大量的丝、质量优等、色彩完美,大大过格拉纳达地丝,每一尺在英国都价比黄金。”马慕东接着道:“还有市面上的绒、绸、缎及别的织品,价钱那样贱……即使在我们那里最富有的西班牙和意大利,也不可能买到如此质优价廉的东西。”
“绝无可能。”西班牙人林思哲指着自己身上的绸子长袍道:“这种面料,只有大贵族们才敢问津,但在这里,我用十天的薪水,便做了三身。”
“你可真烧包……”文光明取笑他道。
“要替换的。”林思哲很认真道:“更值得敬佩的是,这里不是按照尺码出售丝绸布帛,而是按照重量,因此不会有欺诈。”
沈默等人心中暗笑道:‘这是因为你在机杼声满城的苏州,才能买白菜似的买丝绸。’
几个来见世面的外国人,继续描述自己的见闻,马慕东道:“这里到处是河流,到处种植着稻米,农民的收获是如此之多,这里的粮价比欧洲要便宜五倍以上,而且这里的是珍珠一般的白米……诅咒那些能难以下咽的燕麦。”
“这里还有大量的牛,价钱便宜到你可以用八里亚尔银币买一头很好的,并且半价可买到牛肉;一只整鹿卖二里亚尔:以及更便宜的猪肉,跟我们西班牙的羊肉一样好,我很爱吃。”林思哲指着自己的小腹道:“只是要控制食量了。”
听他们面带崇敬和不可思议的讲述着。沈默等人在自豪之余,脸上也微微烧,他们说得确实是实情,但那是因为他们只到过上海和苏州,如果离开这里,不消说去北方,只要往内6走走,就会现一切并没有那么好。就像已经见多识广的沙勿略所说:‘大明国以淮河为界,一半胜过天堂,一半仿若地狱……’
当然,谁也不会主动戳破这点,因为虚荣心是谁也不能避免的,只有留待日后,让他们自己去见识了。
无论如何,这些来自欧洲的人们,觉着自己已经迈进了天堂,纷纷表示,就是打死也不会回去了,还小心翼翼的询问沈默,是否允许他们把亲朋好友也接过来呢?
沈默本想一口答应,但转念一想,又装作沉吟道:“这个么……”
见他为难的样子,几人马上流露出乞求的神色道:“我们可以加倍努力的工作,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沈默怕吓到他们,呵呵笑道:“接来当然是可以的,人伦常情嘛,但想要在大明定居,却真的需要你们加倍的努力。”说着解释道:“你们应该知道,我国刚与邻国结束了一场战争,虽然我国大获全胜,却也饱受战争的创伤……”说着正色道:“在侵略者中,便有不少红碧眼的佛朗机人、荷兰人加入,所以我国政府对外国人的态度,不说你们也该知道。”
几人闻言惶急道:“我们虽然与那些野蛮的强盗长相一样,可我们仰慕中国,且次来大明,不能把那些帐算到我们头上啊。”
沈默点头道:“我知道也理解,可朝中的大人们现在还不知道,所以要想获得国民待遇,还要你们自己努力。”
“如何努力?”几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沈默指一指堂上的对联道:“把这件事做好,一切就都不是问题。”又解释道:“正如这对联上所说,我们东西方的文明,存在很多差异,你们的很多东西,我们并不了解;而我国的士大夫,都是虚心好学的,三人行必有我师嘛,只要尽心竭力做好翻译工作,通过你们翻译的书,我国的大人们自然会了解你们,认可你们,尊重你们;到那时,都不用我出面,自然有的是人给你们说话。”
郑若曾和陈鹤听了暗暗咋舌道:‘不愧是大人啊,说什么都能扯到译书上,这些西人是彻底卖在这里了……’
果不其然,几人争先恐后的,向沈默表达着他们献身翻译事业的决心,甚至还引用中国著名诗人的句子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弄得沈默等人紧绷着脸不敢笑出来。
说话间到了中午,内管事请众人到宴会厅用饭,因为沈默早就嘱咐过,要尽量照顾外国通译的饮食习惯,所以这次午宴,自然要以西式为主了。
到了摆满鲜花的宴会厅中,只见长长的餐桌上,铺着墨绿色的天鹅绒桌布,整齐的摆着金银西洋餐具、瓷盘瓷碗也是晶莹剔透的景德镇出品,还按人头准备了用金银线编成的小篮,里面盛满了金黄色的面包和蜜饯,此外还有很多盘肉食,鸡、鹅、鸭、腊肉、牛肉,都贴心的切成片,便于外国人使用刀叉。
在旁边的桌子上,还摆满了各种的肉食和蔬菜,以及各种东方菜品。
沈默自然在上唯一的位置就坐,归有光、陈鹤、郑若曾分列左右,其余的全是金碧眼的西人,足有十五六个,原来那四个是他们中最有修养的,被选为代表迎接他。
沈默端起水晶杯,简短的与没见过的那些个西人寒暄几句,便祝愿他们身体健康,万事顺心,众人一起举杯,开始了这次中西合璧的宴会。
沈默看面前摆着两套餐具,又看那些个外国人,全都用得筷子,且动作十分熟练,还专拣中式菜吃;再看归有光和郑若曾,都拿着刀叉好奇的比划,陈鹤在边上教他们如何持刀、如何持叉,比划了半天,归有光气馁道:“真费劲啊,还不如筷子好使呢?”便重新拿起了自己习惯的筷子。
郑若曾却很喜欢这种方式,认为是一种不错的尝试。
陈鹤见大人运用刀叉十分娴熟,有些诧异道:“您在哪学得这个?”
“在上海吃过……”沈默含糊过去,打个岔道:“唔,这个牛排煎得相当不错。”
“呵呵,这厨子是给佛朗机人的马六甲总督做饭的,”陈鹤笑道:“到码头买鱼的时候,碰上了林思哲他们,结果就跟着跑路了。”说着轻笑道:“这不稀奇,那个地方又穷又热,蚊子还能咬死人,谁愿意待啊。”
“不错,不错。”沈默切一块鲜嫩多汁的牛排送入口中,擦擦嘴道:“震川公提供的条件,确实不错。”比起外观的低调来,通译局的里面,可以称得上奢华了。
“是啊,这么好的条件。”陈鹤点头道:“不好好干活,都觉着对不起震川公了。”
归有光费劲的用筷子夹一块带血丝的牛排,呵呵笑道:“都是大人的嘱咐,我不过遵命行事而已。”
“工作开展的怎样了?”沈默自己吃得差不多了,见陈鹤也已经擦了嘴,便进入正题道。
“已经翻译了三本书。”陈鹤道:“主要是现在他们还不会写字,说出来的话,也全是口语,所以还得他们先讲给我,然后我再重新遣词造句,最后才写下来,这样度自然慢了。”怕沈默失望,又道:“我正在学习他们的文字,他们也在学我们的字,相信不久便不用一遍功夫两遍做了。”
“不着急,质量最重要。”沈默道:“这头一炮一定要打响,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那大人第一本书,准备出什么呢?”陈鹤轻声问道。
“拿书目来。”沈默吩咐道,他知道在正是翻译工作开始前,通译局的人,已经将所有的书分门别类,编篡成了一套目录,还有中西文对照。
陈鹤赶紧让人拿了厚厚的一册书过来。
“我要的是目录。”沈默有些无力道。
“这就是目录啊……”陈鹤小声道:“他们沿途把欧罗巴、阿拉伯、还有埃及的书,只要能找到的都带回来而来,一共收了九万多册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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